从龙 第93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林晗摆摆手,便出门送他启程。塞上大风旋涌,吹乱了彼此的头发和衣袍。

  “替我问舅舅安。”

  息谨跨坐上马,回眸笑道:“多事之秋,表兄也要保重。”

  林晗轻轻点头,淡笑道:“表弟珍重。”

  那少年的笑容越发深了,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马鞭,脊背笔挺,英姿飒飒,宛如一柄明亮的利剑。

  林晗一怔,从他笑颜里觉察出深意,道:“怎么了?”

  “别再叫我表弟了,”息谨拍了怕马鬃,一笑便露出两排皓白的牙齿,“其实我是表妹,哈哈哈!”

  林晗大惊失色,上上下下端详着她。息谨居然是个女孩子?!

  “你……”

  她不再多言,恢复了沉静的模样,铿锵道:“表兄,后会有期!”

  林晗还沉浸在惊愕当中,失神地挥了挥手。息谨一扬马鞭,带着几十凉州骑兵呼啸而去。

  天穹中云层狂卷,像是聚散的海潮。彩练般的光束徘徊不定,骏马掩入暗影斑驳的荒漠石丘,很快就消失不见。

  夜幕时分,林晗率领麾下回到宛康。围城已解,捷报迭传,城中一片欢腾,不少居户点着火把蜡烛聚在街道中迎接援军。

  息谨走时留下一部分凉州军,现在林晗手上不仅有苍麟军和燕云军,还有这一股凉州兵。虽无十万百万之众,但也能成事了。

  他安排赵伦在军中操办飨宴,一通欢庆宴饮,直喧腾到了夜半。弦月高悬中天之时,聂峥带着几千追击敌酋的兵马回来了。

  几人离了宴席,步入中军主帐。林晗坐上高位,盯着灰地上蜷跪着的外族人,轻飘飘地瞥向聂峥。

  “让你去抓赛拉顿,”他微微责怪道,“你给我抓的什么玩意?赛拉顿是珈叶人,哪会是达戎长相。”

  那人受了重伤,吁吁地喘粗气,右肩上一团血肉模糊,用薄薄一层纱草草地缠着,还在不断冒黑血。

  林晗一眼便知,那伤痕是聂峥手上落雁弓的杰作。落雁弓威力巨大,一箭足以击穿岩石,射碎区区人骨,和虎牙嚼食一般,轻松至极。

  这达戎人金发碧眼,像是嗅到危机的野兽,蓦地抬起眼珠盯着林晗,周身漫溢出嗜血的杀意。

  聂峥有些讳莫如深地开口:“这是赛拉顿的心头好。”

  林晗乍然会意,横他一眼。

  “有什么用?你会为了小情儿受制于人?”

  聂峥一脸悻悻,道:“含宁莫气。不如先问问他,兴许能问出赛拉顿的下落。”

  林晗轻哼一声,知道他是跟丢了,只能抓这小美人回来交差,也不再计较。

  赵伦观他神情莫测,轻声道:“主公,抓赛拉顿不急在一时,往后还有机会。”

  林晗皱眉道:“留着祸首早晚还会出乱子,今日抓不到赛拉顿,他往北逃去,再纠集一波大军,学咱们今天一样,和贺兰稚一块围攻燕云军,又该如何是好?”

  那两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古怪。林晗自知关心则乱,便软了声气,道:“我也不是偏心燕云军,战事归根到底是贺兰稚挑起的,北面才是主战场,裴桓等人孤军深入,牵制着达戎主力,实在劳苦。”

  聂峥扑哧一笑,道:“主公的苦心,我等自然是明白的。”

  林晗忽地一阵心烦,便下令道:“赵伦,你把这人带下去治伤,暂时别让他死了。聂峥你留着,我有话跟你单独说。其余人都散了,好吃好玩去吧。”

  话音一落,几人纷纷告退,各自做事去。帐中烛火幽微,只剩下他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

  沉默半晌,林晗和聂峥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林晗揉了揉眉心。

  聂峥轻叹,玩笑道:“以为你要单独设宴款待我,看来是没有了。”

  “我们已经回宛康了,”林晗轻声道,“虽不比梁都,至少也是家国故土。”

  聂峥睫毛轻颤,释然一笑,点点头。

  “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林晗有意问道,“先前你说和丹朱部交好,如今却和我一同进攻赛拉顿,丹朱部的首领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聂峥知道他是在端水,怕自己心有芥蒂,特意出言关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又不是给他卖命。”

  这两个词刺得林晗眉头一皱,道:“你也不是在给我卖命。我一直把你当手足,你应该知道的。这次大胜,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

  聂峥心不在焉的,嬉笑道:“含宁,我像是缺你那点赏赐的人?”

  林晗动了动唇角,直勾勾盯着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现在和他之间像是隔了层纱,两人连交心长谈都做不到了。

  和好又如何?芥蒂种下了,遗留的裂缝永远都在。

  半晌,林晗幽幽发话:“给你娶个媳妇吧。”

  聂峥闻言大惊,俊俏的脸一丝丝变得惨白,而后别开眼睛,不再看他。

  良久,他才徐徐点头,嗓音低得像是一阵风。

  “好。”

  林晗道:“若不合你心意,也不必勉强。婚姻大事,自要慎重。”

  聂峥眼光闪了闪,目色中尽是失望,轻言道:“我尚在孝期,纵是有心顺从你,也会被旁人指摘耻笑。”

  林晗双眸沉沉,见他像是快哭出来了,终是作罢。

  “算了,你就当我昏了头,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长舒了口气,转头取了案上一盒糕点:“喏,我这只有甜食,你要不嫌弃寒酸,就拿去吃吧。”

  两人在帐中坐着,不时听人进门汇报军中,城中情形。赵伦抱着一本簿册进门,正见他们坐在烛光下,林晗愁眉苦脸,旁侧的聂峥一边吃点心,一边眼泪汪汪。

  他惊诧失色,脑子一钝,脱口便问:“怎还哭起来了,陛下揍你了?”

  林晗撑着下巴,伸手朝他要簿册,口中轻轻道:“我打得过他?”

  他刷刷地翻动册本,良久赞了声好,让赵伦拿回去,照军功爵制赏赐。忙完这边,王经也跟着进帐来,手里捧着一大堆卷宗。

  林晗指了指,狐疑道:“这又是什么事?”

  王经道:“府衙的诉状,特来交由陛下过目。”

  “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交给衙门就是,”赵伦道,“拿来给陛下做什么?”

  王经淡漠地瞥他一眼,交手恳请道:“臣请陛下过目。”

  林晗心知有古怪,便让人举了盏灯来,细细翻看案卷。

  一卷还没看完,他便心头火起,勃然变色,拍案道:“混账!”

第161章 世族寒族

  他这一巴掌劲道不小,震得案上杯盘茶盏,笔墨纸砚一阵晃荡。聂峥方用青玉箸夹起一块鲜艳娇翠的荷花酥,便被林晗震落在案面上。

  除了王经,没人猜得到何事触了他逆鳞,其余人一时屏息静气,垂首躬身。林晗环顾四周,觑见他们脸色,将那诉状递还给王经。

  “传给他们看看。”林晗道,“看完便来说说,此事如何处置的好。”

  王经俯身一礼,捧着案纸交予赵伦。这两人同样以文章入仕,表面上看着相安无事,彼此之间却有股火焰冰山的较量,一睇一眄,暗藏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赵伦接下诉状,先交予聂峥,聂峥却摆了摆手,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吃点心。他无可奈何,观望林晗一眼,见他并未多说,便把文书抖开,细细翻看。

  诉状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人状告匪徒伤人,有人状告流匪劫掠,后面更有一叠案卷,乃是几户人家一同告状,告某处贼匪仗势侵占庄园和田产。

  黄澄澄的烛火噗地一闪,偌大的军帐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响。林晗在等人说话,可等了半天,周遭仍旧鸦雀无声。

  “看清楚了吗?”他慢悠悠地开口,“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赵伦合上案卷,道:“陛下,灾荒当前,宛康治安亟待整肃,不若派兵清剿匪寇,以免养患伤民。”

  王经冷冷拂袖,嗤笑道:“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赵伦便皱了皱眉头,道:“匪寇肆虐,不去清剿,更待何时?”

  林晗扶着额头,冲他二人挥挥手,道:“我是让你们想办法,别吵架。”

  自从白莲教一事,林晗在空山冰湖前受了裴信点拨,明白看事情不能只瞧表面,也不可眼界狭窄,偏听偏信,往后便事事谨慎,力图做到见微知著。

  这几张诉状,明面上都是在状告匪徒作恶,可暗地里,却是浪潮汹涌,危在旦夕。

  “如今的情形下,光镇压是不够的。”林晗指了指面前一叠案卷,问道,“匪寇是哪来的?”

  几人沉默不语。而这答案显而易见,贼匪都是民户变来的,大雪、饥荒,再加上其他种种,将原本安于过日子的小民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变成匪寇。

  “王经,你上午来找朕的时候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他哗哗地翻起了剩余的卷宗,双目极快地扫过,末了冷哼一声,“想说便说吧,朕身边都是自己人,不必顾忌什么。”

  王经含蓄地点点头,轻声道:“是。”

  林晗浏览完了案卷,便将手边文籍叠成一摞,食指在粗糙的封皮上轻点。

  “粗略看了,这些个告状的都是当地富户。莫非这贼还是义贼,专门劫富济贫?”他笑了笑,道,“朕看也不是吧,只怕是普通人都家破人亡了,捞不着好处,唯有对这些个富户下手了。”

  他大概猜到迫使许多良民落草为寇的原因,和当初盛京城里老生常谈的难题症结相同。

  那就是土地兼并。

  有钱能使鬼推磨,确是至真的道理,而为富不仁一词,也绝非无中生有。钱财一物,比猛虎贪狼还要可怕,只要有一点点甜头便会试探底线,再多些利润,就胆敢蹚越雷池。

  王经道:“陛下圣明。宛康素来商贸发达,商业繁盛,本就伤农,久而久之,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显历年间朝廷颁布土政,改一部分私田为公田,准许私田转卖,明着是为了能让普通人买田耕种,可实际上,却令那些有权有钱的小虫硕鼠变本加厉。”

  显历正是林晗的年号,他眯了眯眼,道:“原来如此。你今天迟迟不肯明说,是因为这次要骂的是我让人改的田制。”

  “臣惶恐。”

  林晗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心,也将面前的事琢磨了个通透。

  宛康大雪连着灾荒,各地物价飞涨,不少农户都过不下去。这时候除了官府,有粮食的只有富户,农民走投无路,便只能向富户借债。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家每口都要吃饭,长久借债不是法子,煎熬之下,势必会有人惦记起了农人的田产,趁机压价收购土地。

  他当初为了遏制豪强专占土地,确是放宽了买卖田产的限制,为的就是让有钱无势的人也来分这杯羹,从而消减世族的力量。如今一看,确也给人家欺负小民递了刀子。

  而民户一旦变成逃户,变成乱匪,损害生产,流窜犯案,必然危及社稷安稳,动摇国本。

  王经俯身一礼,徐徐道:“无商不奸,无商不贪,商人唯利是图,臣以为万万不可倚重他们。宛康今日有匪寇之祸,正因为商人压低田价,原本五十贯钱一亩的良田,生生压到十分之一。农户没了田,少数成了流民逃户,或作了匪寇;多数为了活,不得不再向富家借债,或是卖身做奴婢,或是租田为佃户。”

  “听听,”林晗冷笑道:“我朝的良民,都成了这帮商侩的奴婢了。”

  王经沉默一刹,道:“岂止如此。我朝轻税重赋*,田地不过十五税一,可佃户却要将一年五成的收入交给地主做租息。除此之外,‘去田存税’也是常态,佃户卖了田,却还要缴纳田地上的税,有些富户巧立税目,或以水利之便,或以道路为由,层层盘剥,最终落到佃户手中的粮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糊口都不成,怎么不会变成逃户……”

  他微微一顿,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一旁的聂峥和赵伦,道:“商人不过是小虫小蚁,幸而宛康不比盛京,若是遇上世族……”

  赵伦道:“王经,骂人就骂人,何苦如此遮遮掩掩,也是你君子所为?”

上一篇:夫郎是个娇气包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