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61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是,今日头一次穿。新做的。”他整了整下摆,平静答道。

  “匠心独运。”瑞和帝不吝赞美,觑眼上上下下扫量他半晌,“是那个叶书绫绣的?”

  他问得十分随意,云珩心口却蓦地狂跳起来,脑中每根弦都随之紧绷起来。

  “……回父皇,是他绣的。没想到父皇竟还记得他。”云珩抬起头,嘴角依旧带着平静的笑意,迎着那束深浅难测的目光看回去,却始终看不透对方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只碰巧记得个名字。

  瑞和帝重新闭上眼,淡淡哂笑,轻道一句:“可惜了。”

  云珩一怔,倏忽觉得整身的血唰一下子便冷透了:“父皇是何意?恕儿臣愚钝,他……有何可惜?”

  “不可惜么?他出身低微,终其一生也只是个工匠,哪怕是有意提拔,顶了天也只能做到造办处主事罢了。可惜了这副好脾性与好皮囊……”瑞和帝的双眼只留道看不清的缝隙,可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云珩藏在衣袖中的手心里直冒汗,父皇不过只见过阿绫一回,又哪里会知道一个小小绣匠的脾性如何?他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暗示自己该与阿绫保持距离么……

  “工匠也有工匠的用处。”他静了静心,依旧按兵不动,“儿臣以为,做什么做到极致去都叫人敬佩。且每个行当都有他的价值所在,厨子做饭,商人卖货,兵将打仗。大家各司其职,世道才安稳。”

  “对,各司其职。”瑞和帝字正腔圆重复道,终于又睁开眼,“太子,向来勤勉,恪守本分又识大体,几乎叫人挑不到错处……日后这份祖宗基业交于你手,朕,甚是放心。”

  “儿臣……尚需历练,何况父皇正值盛年……说这些未免太早……”

  “你母后当年,也是早早便相中了方家。说那样的门第中,才能教养出端庄温淳,知书达理的女儿。那时候,容儿还在她娘腹中,名字里便取了这个淳字。”车辇入宫门时暂停,转眼又动起来。

  “……父皇……”云珩越听越不对,可瑞和帝却无心听取他的意思,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今日你十九岁了,来年便及冠。我昨夜梦到你母后,她与我一样,盼着你能早日成婚,为皇室开枝散叶,有朝一日,继承大统。”

  “启禀皇上,到了。”太监在门外低声禀报,可瑞和帝却坐在原处没有做声,云珩被他的目光盯得出了汗。

  主子们不发话,奴才们不得妄动,通报过后只能在外头安静候着。

  “父皇,婚娶乃终身大事……儿臣以为,还需从长计议,不急一时……”云珩攥住了拳,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惧怕,他不知身后这扇车门外,是什么在等他。

  “下车吧。”瑞和帝挑一挑下巴,示意他开门,“都在里头等着你。”

  ……都在?他自小喜静不喜闹,除了十五岁的束发礼,他的生日宴历来都是走个形式,祖孙三人一同用个膳罢了……难不成,今日里头不只是皇祖母在等着?

  不等他想出对策,车门便从外头被打开。众皇子公主,妃嫔都立在一侧,甚至还有他的表哥兰少羽一家。

  小兰大人今日携妻带女,不满周岁的女儿还走不利索,被抱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

  这里根本不是长宁宫,而是嗥天殿偏殿。

  “少师……”云珩讷讷行礼,瞥了一眼人群,最外围站着钦天监的监正。

  “参见皇上,参见太子。”众人齐齐行礼,方淳容被太后带在身边,垂着头,面无表情。

  “朕先前要的日子,算好了么?”瑞和帝问道。

  钦天监监正上前,递上赤红锦册:“请圣上过目。”

  瑞和帝一笑,将锦册指节塞给云珩:“太子自己看看吧。”

第87章

  翻开锦册,云珩心中一凉。

  大到纳征,迎亲,小到安床,上轿,合卺酒。

  条款明细密密麻麻,后头皆跟着良辰吉时。

  云琦公主大婚后归宁那日,瑞和帝借机在午宴上交代钦天监,尽快算个年内吉日,为太子完婚。

  云珩深觉草率,可依旧顾全彼此颜面,等到宴后才私下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成婚本就是父母之命,放在民间也是如此。”瑞和帝似乎清楚他要说什么,“你是太子,你的正妃日后就是一国之母,要母仪天下,你心里那些情啊爱啊,也好意思放在江山社稷面前提么?”

  “治理江山就一定要靠娶个世家女子?难道我不娶方淳容,方家便不再为国尽忠?”云珩据理力争。

  他并没有执意要给阿绫一个名分,可他至少可以不娶其他人。

  “未来,这天下都是你的,有的是机会纳你心爱的妃妾。到时候,若你的正宫皇后不是容儿这般贤良通达的,你的后宫便永无宁日,你要如何安心朝政。”

  看着瑞和帝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云珩心中一阵阵发冷,他不知这话是否在影射母后,嫌她不够宽和大度,才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当日父子闹得不欢而散。

  不想今日再提,便是万事俱备,瑞和帝仿佛忘记了他们之前的争执。

  “父皇……儿臣说过……”

  “进去吧,里头的生辰宴已经备好了。”瑞和帝捏住他的肩头,像要卸掉他臂膀一般用力,“今日是你双喜临门,众位也都是近臣亲眷,特地为贺你而来。有什么话,之后再议。”

  “太子快过来,来哀家身边。”太后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招手,执意叫他与方淳容一左一右伴在身侧。

  众目昭彰,云珩哪怕再不知进退,也不能当众驳皇祖母与父皇的意思,置方家颜面不顾,只得老老实实走上前,托住太后擎在半空的胳膊,在祝福的目光与欢声中走进殿中。

  “哀家总算能了一桩心事啊。眼见着云家的江山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百年之后见了先皇,也算是有个交代。”席间,太后高兴,多喝了几杯。

  听到幼儿啼哭,她叫人抱过兰少羽那才满周岁的女儿爱不释手地逗弄:“好久没见太子舅舅了吧?若是舅舅动作快些,说不准来年便可以给你生个表弟了呢。”

  兰少羽总算钻到个没人敬酒的空子,端杯靠到云珩跟前:“你们俩这可真是,好事多磨啊。指婚这都几年了才定下日子。怎么,看你这小脸煞白,还将近两个月呢,这就开始紧张了?放心,成婚也就是那么回事,你看我,眨眼孩子都两个了。哎你倒是喝呀!”

  云珩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食指沿着空盏的杯口打了半个圈,不置一词。他抬头环视过满殿热闹,而后将目光落在方淳容身上,所有人都在得意忘形,可她没有。

  她一定知道嫁入皇宫便是余生空庭寂寞,如履薄冰。

  她与自己一样,身不由己。

  散宴后,云珩主动上前扶住瑞和帝的手肘,示意郑公公退到一旁:“父皇,我送您回去。”

  “也好。去御书房吧。”瑞和帝难得不吃他示弱这一套,不着痕迹地撇开了他的手。

  云珩知道他没喝多,他从来节制,轻易不会醉。

  “父皇,请收回成命。”才进御书房,云珩便噗通一声正跪在地,“许是儿臣愚笨,钻不出牛角尖,总还想着有个两情相悦的知心人在身边共度。儿臣自问,从小到大,克己勤勉,不曾有分毫懈怠。许多事,父皇要儿臣以大局为重,儿臣便也忍气吞声不计较。所以,这次就算是云珩不懂事,恳求父亲,能容儿臣任性一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满怀乞求地抬起头,恳切地看着自己的生身之父。

  “你们,都先下去吧。”瑞和帝合上眼皮缓了半刻,长叹一口气。

  眼见着是要出事,奴才们原本就恨不能变成个虫儿鸟儿的,生怕受牵连,闻言如蒙大赦,赶忙猫着腰消失在主子们眼前。

  云珩静静跪在案前,难得真诚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没有佯装出一幅隐忍可欺的样子。

  “云珩。”自六年前登基,瑞和帝便不再唤他名字,只叫他太子,甚至不若那些近臣亲近,“你要任性是么?好,今日朕便容你任性一次,你不喜欢方淳容,可以。这满朝的王公宗亲,府上待字闺中的女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任你挑,你想娶哪个,朕便做主,遂你的心。”

  云珩一怔,咬紧牙关低下了头,他要的,不能开口。

  瑞和帝无奈苦笑,瞪着他的目光愈发凌厉起来,一只手捏着桌沿,指节发白:“挑不出是么?那好,朕还能再退一步。整座京城,只要家世干净,祖上清白的女儿家,你挑一个你喜欢的。若是出身低,朕可以抬举她全家,让她能与你相配。”瑞和帝耐心地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沉默不语,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也挑不出,是么?你……你以为,晞耀宫门一关,你与叶书绫那档子事,便无人知道了,是吗!”

  龙颜震怒,隔着紧闭的窗子,鸟儿惊起,扑打着翅膀,远离是非之地。

  云珩心跳似乎停了一瞬,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冷汗蹭得窜满后脊。

  他不是没想过风声会走漏,所以才特意安排了云璋到晞耀宫来听少师讲学,如此一来,阿绫常伴左右也算师出有名。

  可他没想到,父皇听闻此等传言,居然耐心隐忍到今日才发难。

  “你给朕!抬起头来!”瑞和帝高高在上惯了,从不屑将怒火这样直白地发泄出来,他总是淡淡几句话便左右一人,甚至一族的生死荣辱。可今日,他似乎久违地找回了些身为人父的无奈。

  云珩抬起头,注视着怒发冲冠的父亲,知道一切都无可隐瞒。

  也好,那就不瞒了,反正纸不能包火一辈子。

  “父皇……明察秋毫。”他反倒平静下来,将事情直接认下了,“儿臣,的确与叶书绫两心相悦。所以,虽不能与他谈婚论嫁,但也不愿另娶他人。方淳容乃难得的才女佳人,儿臣不愿辜负她一生,所以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云珩日后必将加倍勤勉,不负……”

  “两心相悦!”仿佛实在听不下去,瑞和帝猛一扬手,桌上奏折便直直飞过来:“罪臣之子!朝廷逃犯!太子殿下!你怎么敢!”

  云珩呆住了。

  仿佛晴空里一道霹雳直接劈到了头顶,耳畔一阵嗡鸣,以至于他未能闪掉那飞来的奏折,被坚硬的折子一角狠撞在眉骨尾处。

  折页啪啦落在面前摊开来,密密麻麻的字,末尾落了睦王云璿的印信。

  他拾起奏折,逐字逐句,将阿绫的身世通览一遍。

  几时出生,父母为谁,几时进叶府,几时消失,又重现在玉宁的绣庄,条目清晰可见,还严谨地附上了供述之人的名录,玉宁知府,织造监督,绣庄绣娘,收租房东,甚至还有当年叶府抄家后被发卖的下人们……为了这多少年前的旧事,云璿可谓煞费苦心,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得这般详尽。

  “看在你平日识大体的份上,朕一直以来,对你那些腌臜事睁一眼,闭一眼,懒得查,懒得管。”瑞和帝站在桌前,居高临下俯瞰着他,恨不能一脚将他碾碎,“可你居然不知收敛,为了个男人,拒绝成婚!你是巴不得昭告天下,身为太子,不愿履行职责为皇室开枝散叶,而要跟一个罪臣之子厮混是么!你是嫌如今朝局太安稳了,所以留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把柄!送给有心之人拿捏!是吗!”

  纵使心怀坦荡,可手中捧着阿绫明晰的身世,云珩无从辩驳。

  他心里不住发颤,阿绫日后是逃犯还是清白之身,甚至是生还是死,皆在眼前这人的一念之间。

  “父皇……”他思忖再三,缓缓开口,“当年,叶静远不认他这个儿子,连家谱都没添他的名字……何况叶府败落时他才刚满十一岁,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不能算是逃犯。若硬要说他是,那儿臣也脱不了干系,当年,是儿臣做主放跑他的……还求父皇开恩,不要追究一个无辜孩童的罪责……”

  瑞和帝定定看了他许久,长长一叹:“朕,一念在,你年轻,血气方刚,心性不稳,此事不予计较。再念在,叶书绫身世可怜,又对你有救命之恩,对当年他逃避流刑之事,也不予追究。”他端坐回椅中,一手支撑额前,似乎极为疲惫,“所以,你与方家女儿的婚事,就按着钦天监定的日子一步一步来,无须再议。你下去吧,头上的伤,自己宣太医看看。”

  云珩重重磕了个头,捏着那揭露阿绫身世的折子退出了御书房,出了门才想起自己忘了谢恩。

  谢父皇留下阿绫一命。

第88章

  云珩缓步穿过水榭,水中岛屿那棵二人合抱的银杏树生机勃发,那是皇爷爷的爷爷种下的,后来御书房附近几经整修,从花园变成水榭,唯独留下这一颗历经几朝的老树。

  花匠说,此树名作“无心”。

  云珩书里至今还夹着一片去年的落叶,是当初阿绫从他衣袍上随手摘下的。

  那人感叹叶子总被当做凄清寥落的意象,唯独这银杏叶不同。

  金灿灿的小扇子被他捏在指尖旋转:“殿下这是将健康长寿带回来了。”

  “四喜……”云珩凭栏坐,眯起眼看水中莲花开得正热闹,秾粉被烈日照透,鲜嫩欲滴。

  “在。”小太监跟上一步,展袖子在半空替他遮出一小片阴凉。

  “先前吩咐金匠做的银杏簪子,做好了么?”

  四喜一愣:“当初不是说,赶在阿绫公子生辰前就……”他不慎对上主子失魂落魄的眼,立即低头改口,“今日那金匠不上值,明儿一早奴才就去问一问。”

  阿绫先前绣披风欠下的觉,连续两个休日里一气补了回来。

  天蒙蒙亮从香雪别院出发,他神清气爽赶到造办处,发觉才两日不来里头便乱得人仰马翻。他被赵大人风风火火拉到跟前:“阿绫啊,这婚书与合欢扇就由你绣吧?”

  “婚书?”阿绫诧异地抬头。

  云琦公主这才嫁出去没多久,宫里又有喜事?算算年纪,正当年的只有云璋殿下和年方十四的云瑶公主了吧。

  赵主事单手握拳敲了敲头:“哦对对对,你昨日不在。圣旨下来了,太子殿下婚期已定,今日午后你不是要去晞耀宫听学吗,到时候太子便会亲口与你说了吧。我想了想,殿下向来器重你,他的婚书,还是由你亲手来绣最合适。来来来,过来。”

  阿绫脑袋里嗡的一声,却也说不上太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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