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62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总觉得会有这样一日,只是没想到,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消息。

  接过拟好的三书,低头扫过皇帝亲笔,是云珩的名字没错,太子要成婚了,定在仲秋,团圆与丰收的时节。

  八月十六,万事皆宜。

  “阿绫?”见他盯着婚书发呆,赵主事拍了拍他的肩催促道,“这聘书可不能拖,纳吉那日是要一同送去丞相府的,眼见着就到了,且后头流程还有许多,赶早不赶晚。”

  阿绫讷讷点头:“好。那,我先去,去挑一块绣地……婚书,须得要正红……”

  除却聘礼丰厚百倍,这皇家娶妻与百姓也并无太大出入,不过三书六礼,他要绣的便是这三书。

  聘书为定亲文书,纳吉时用。礼书是礼物清单,纳征时用。而迎书,则是迎娶新娘的当日,由男方亲手交于女方。

  他自言自语着,转身摸进了库房,也没理会背后的赵主事答了些什么。

  正红,正红……

  他在满目缤纷的绫罗绸缎中一匹一匹翻找过去,光是正红的料子就不下几十种。

  库房门吱——呀,一声长响,打开又合拢。

  阿栎站在一旁盯着他忙前忙后好一阵子,才上前指了指那匹蝶纹织金大红缎子:“这个,我去年冬天织的,给公主拿走了十几匹。”

  阿绫展开后摇摇头:“太子婚书,还需庄重些。”他摸到一块连珠龟甲文暗花绫,每一格子龟甲中还填织有四季花卉,“这个吧。珠联璧合,四季美好。”

  “嗯,我当然知道不能用蝶,要用什么,这上头下的文书里不都写了么。”阿栎叹了口气,“我故意的,就是看看你脑袋还清不清楚。”

  “……还算清楚。”阿绫抱着那匹料子想出去。

  “等等!阿绫你……不要紧吧?”阿栎横一步拦在门前,“若心里实在不舒服,就去跟赵主事说一声,叫他安排别人做……”

  阿绫看着他笑了笑,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没事的人一样。

  “这不是早知道的事。我绣,或是别人来绣,这婚都是要成的。”他轻翘嘴角,忍不住自嘲,“何况,婚姻大事,我也没什么好送他,就这么点手艺,也算尽尽心意吧。”

  说完,他绕开阿栎,独自回到绣绷前,按部就班将料子剪裁,上绷。

  线也无需劳神配,一水的金银,中间绣字,左边绣鸾,右侧绣凤,意蕴夫妻和睦,简单明了。

  这婚书可是要留一辈子的,他不敢怠慢,下针尤其小心,小心过了头,半日过去,也只绣了寥寥几个字。

  晌午,四喜照常来请他去晞耀宫用膳。

  阿绫放了针,垂头看着绣地,低声道:“四喜公公,我今日就不过去了。上头交代了好多差事,你看这造办处如此忙乱,我不好这个时候独自去躲懒……烦请您替我跟云璋殿下赔个不是吧。”

  四喜一愣,冲他颔首:“是。跟云璋殿下赔不是……阿绫公子还有什么话尽可告知,奴才一定一字不落带到。”

  “……没别的,有劳公公了。”阿绫重新执起金绣针,无意继续寒暄,任四喜站在身后看了好半天。

  一卷礼书长逾三尺,皇上恨不能将全天下的珍宝都赏给未来的太子妃。

  妆花缎纱,织银绫罗,织房里忙到暮色四合梭声才消失,阿栎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

  “走吧,请你去喝酒。”他走到阿绫背后,捏打自己的肩膀,盯着绣了整整一日的婚书愣住了,“你,怎么不绣名字?这凤凰还没动针呢?一整日,你,你就绣了这几个字么……”

  阿栎皱了皱眉,这速度放在别人身上有情可原,可眼前这少年却不同。

  他是玉宁织造局百年来最年轻的一等绣匠,拥有其他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小时候,沈如常玩笑说阿绫在他阿娘腹中便学会了运针,生下来是丝线成了精,日后修炼过还要成仙的。

  阿绫静静端坐在绣绷前,淡言道:“嗯。心不静,绣得慢。没空去喝酒了,你自己去吧。”

  “……既然心不静,那坐多久都没用。”阿栎硬是取出他捏在指尖的那根针,扎进一旁的针枕中,“走吧。喝一壶,醉一场,睡一觉,什么事都会过去,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何况,我们阿绫公子若是愿意,日后全玉宁的美人还不是任你挑。”

  “也是,年底回玉宁,我便去挑一挑。”阿绫忍不住笑了,转过身望着他,“阿栎哥,我没事,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早些把事都想明白了,心才能静下来。”

  “……好……天快黑了,你走夜路小心些。”阿栎没有多劝,体贴地替他提了一盏纸灯笼悬在窗口,转身离去。

  阿绫坐在窗前,夏末的夜空万里无云,残月渐渐往最高处爬,清清冷冷一牙,看着孤单。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与云珩是极有默契的,花前月下从没有什么山盟海誓,谁都没提过永远。

  他们似乎都心知肚明,皇子与庶民,男子与男子,悖德,欺君,见不得光,大逆不道,哪里来的永远。

  脚步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阿绫。”云珩停在楼梯口,掩在阴影中,嗓音带着疲惫的嘶哑。

  他微微一怔,转过身:“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我看到窗口亮着……怎么忙到这么晚……”

  “嗯,殿下大婚,差事山一样多,他们也才走不久。”阿绫笑得落寞。

  “我……”云珩一步步靠近,停在阿绫身边。烛光混着月光照亮他的脸,愧疚,绝望无处匿藏。

  他眼角莫名多了一块指甲大的暗红新痂,周围隐隐透出青紫。

  阿绫心中一惊,再偏上半寸便要伤到眼睛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处:“怎么会伤在这里?”

  “你……今日为何,不来晞耀宫……”云珩低下头,将他的手指紧紧握进掌心里。

  “不是叫四喜带了话,有差事,实在走不开。”他扭过头,看了一眼那绣了一半的婚书。

  云珩跟着转眼过去,整个人一僵,继而一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这是……谁让你绣的……”他目眦充血,一只手愤恨冲着那精美的红绫抓过去。

第89章

  阿绫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小心针……”

  云珩抬起头,恼怒几乎在一瞬间崩塌,他扑住阿绫抱入怀,喃喃道:“对不起。阿绫,对不起。你,你不要绣这个……不绣了……我,其实我是想亲口跟你说的……”

  “他们知道了对么。”阿绫轻轻环住他的背,手掌按在他后心处轻柔摩挲,等待他平静。

  这似乎奏效,云珩浑身一僵,低下头抵住他的肩窝,无力长叹一声:“嗯,知道了。”

  果真如此。纠结了一整日,阿绫总算有些释怀。

  怪不得,明明是太子大婚,准备起来却如此仓促,怪不得云珩都没来得及提前知会他一句。

  “阿绫……你若是不想见到我,以后 ,我可以安排少师去云璋的晟祥宫讲学……”太子殿下畏缩着,小心翼翼,好声好气央求他,“你不是最爱听少师讲学的么,不要因为怨我恨我就赌气不念书了……好不好?”

  晚风灌入,悬在窗前的橘色纸灯笼随风摇曳,里头愈发势微的火苗挣扎了一番,终于灭掉了。阿栎粗心,总不记得检查蜡剩了多少,先前也是这样,点灯回去的半路上骤然一片漆黑,后半程他们只能借月光小心摸索。

  可云珩却大不同,留给他的灯从来都能燃上整夜。

  阿绫迟迟没有答复,他走神想起那些细致,体贴,不动声色的偏爱。

  太子殿下从不因为他出身卑微,就将他当个小猫小狗般的附庸来宠。

  他悉心教他骑马,让他读圣贤之书,压抑中推他走出这厚厚的宫墙,去浮云飘荡的山间,去充斥烟火气的街市,去呼吸一刻自由。

  自年幼丧母,阿绫没有家,没有真正的家人,他恨过,羡慕过,后来想通了,便不去在意了。可陪在云珩身边,他却恍惚觉得自己也不比别人少了什么,即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匠,他也能在皇宫这种地方抬头挺胸做人。

  云珩是他的兄长,是他的知己,是他几经磨难的生死莫逆,是他心头最轻柔的温暖,他们将身心都全无保留交付彼此……所以他怎么会怨他恨他呢。

  今日不去晞耀宫,只是怕心中的不舍与难过让他更加自责罢了。

  比起上次醉酒,阿绫今日的心绪平静许多。

  他拍了拍云珩佝在怀中的脊背:“殿下,我想了整整一日,若我是你,该怎么做才能拒绝这桩婚。”他顿了顿,苦笑道,“可你这样聪明,若有有法子早该想到了。说到底,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天意难违罢了……”

  他轻轻推开云珩,可对方却不肯放手,像锁链一般箍紧他的肋骨,让人难以呼吸。

  “阿绫不要……我想法子,会有办法的……”云珩心慌意乱,全无风范,像只即将被抛弃的狗,紧紧咬着旧主的裤脚不放,“你不要走……”

  阿绫何时见过他这般落魄,不忍地闭上双眼:“嗯……”

  书里说,熬过时间,什么样的痛楚都会消弭,他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日,他们可以平和地接纳天意与命运,不再心酸痛苦。

  但至少不是现在,他今日起了再也不要相见的念头,可又因为割舍不下而作罢,他不能就这样扔下云珩一个人。

  他照常上值,尽管赵主事忽然莫名奇妙就把大半差事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仿佛刻意刁难。其他绣匠晌午过后便无所事事,他却日日忙得连饭都无暇用。大家诧异,却无人敢言,毕竟这宫中情势瞬息万变,此一时彼一时,你能扶摇而上,就能一败涂地。

  可阿绫依旧毫无怨言,一件件差事完成的叫人挑不出错处,甚至赞不绝口。

  他自小便清楚,人生难料,如果不知该怎么办,那就顺其自然,时间会赋予每件事结果,谁也躲不过。

  七月过半,太子不在,云璋殿下又忙着回宫与武状元切磋,抱了抱拳算告别,一溜烟跑了。

  少师慢条斯理整理好书箱:“阿绫,你送我出去吧。”

  阿绫点点头,引着少师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盛夏已去,初秋将至,可傍晚依旧燥热着,只是蝉鸣一日比一日弱下去,与酷暑一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苟延残喘。

  “快到生辰了?”少师走路时目视前方,步伐平稳缓慢。

  “是。”阿绫点点头。还有两日就是他十七岁生辰,云珩与他说好,下了朝便与他骑马去一趟菩提山,在金露寺里点一盏光明灯。

  他瞄了一眼少师波澜不惊的侧脸,猜想他是因为近日宫中的流言,想劝诫自己,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道理谁不知晓,可情难自持是人之常情,太子虽然是太子,但同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与云珩虽说听上去有些离经叛道,却并不是哗众取宠,不求什么名分与众人的承认,他们不贪心,只不过私下里求一个陪伴罢了。

  阿绫想好了说辞,哪知少师一开口便丢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殿下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绫一愣:“殿下他,博学多识,文武双全……”

  “是,你说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殿下。”少师笑了笑,“我问的,却是作为储君的他。”

  阿绫对前朝的云珩只能算略知一二,所以不敢妄言,只仰赖自己日积月累的见闻:“听闻,殿下贤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对。殿下虚心,勤谨,心思缜密。且不论出身任人唯贤,刚正不阿,不屑结党营私,圆滑不露锋芒,颇受清流拥戴。”少师露出欣慰神色,“大家虽然不说出口,心里却都觉得他日后会是不能多得的贤主,是天下之幸。这样的人物,该青史留芳。”

  阿绫闻言,心中不免骄傲起来:“君子淡泊,会不会青史流芳,后人如何评鉴……殿下大抵不太在意。”

  “是。他从不过分在意旁人。那,阿绫,你在意么?”少师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眼神与口吻甚至有些严苛,“你在意朝野中的纷纷议论,在意天下悠悠众口么?在意殿下会在史书上留下怎样的名么?”

  “……我……”阿绫怔住,他当然在意……

  “于你来说,一两句流言不过引来些轻蔑的目光罢了,视而不见便可忍一时风平浪静。”少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太子殿下不同,他站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中央,被品评议论,承受着诟病与中伤。他的‘自我’永远要排在最末,因为他是天下人的太子殿下。”

  “可太子也是人,也有情不自禁,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太不公平了,殿下他并不会因为爱谁而背弃天下……”阿绫说得没什么底气,却还是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少师看向远方,“生在皇家,既享尽荣华自然就要承常人不受之苦。何况,他还只是坐在储位之上,多少人恨不能伺机拉他下马。阿绫,你身在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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