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17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毕竟是自由选题,绣匠们大多没有选择冒险,构图简洁,求一个稳字,反正手艺这东西,明眼人很容易分出优劣,不在乎作品的尺寸大小。

  “大人,给他们点灯吧。”老绣匠也乏了,临走时不忘提醒道,“天暗了伤眼。”

  吴和洲点点头,吩咐下去:“给那些还在绣的,每人都加一盏灯。负责值夜的,务必打起精神,别叫火苗燎了东西。”

  坐了一整日,脊背僵硬的厉害,吴和洲离开院子,用过晚膳,换下了官服,着一身便装。作为主考,今明两日,他不能离开,与那些应招的匠人一样,都要歇在院子周围的排屋里,好在,他有单独的一间。

  月上梢头,染院的水声,织院的机杼声统统止息,织造局沉浸入静谧的夜里。

  吴和洲睡前又亲自带人巡了一遍各个考核院子,确保万无一失,不曾想,院内竟还有人未停歇。

  摇曳的火光将那人微微晃动的影子拉了好长,许是有人体贴,又给他加了盏灯。

  院落那一隅,与青天白日下没什么改变,少年依旧安稳地坐着,两条手臂坚韧如竹,撑在半空中,几根灵活的手指速度不减。

  吴和洲倒抽一口凉气,一把夺过身边小厮手中的灯笼,匆匆走过去。他终于看出了绣布上的雏形,那是一大片舒展的青蓝色羽翅,虽不完整,却仿若感受到呼之欲出的仙气似的。

  “你……不睡一睡么?”趁少年停针换线,他忍不住开口劝到,已经差不多七个时辰了。

  少年头不抬,手不停,只不卑不亢问了一句:“大人早上说过给两日时间……不睡的话,不违背规矩吧?”

  “……不违背……你叫什么,多大了?”他小心翼翼问,起了惜才之心。

  “回大人,草民叶书绫,虚岁十五。”他声音很轻,似乎将所有的力气都留给了一双手。吴和洲不想再继续叨扰令他分心,便吩咐人好生看顾,回去睡了。

  翻来覆去间,他有些惋惜,这样的人才的确不可多得,但就像老师傅们说的,太年轻气盛。熬到这个时辰,明日体力定要不支,手上没力,抖一抖,那针法怕是要大打折扣了,不知会不会左右最终结果,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不知见过多少佼佼者,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谁想到,第二日他巡视完了另外两院,迈进绣院的门槛,那阿绫还在原处一动未动,仍聚精会神,看不出丝毫疲累,反倒一旁那个值夜的杂役,哈欠连天。

  他招招手,将守夜人叫到跟前:“他几时起的?”

  “回禀大人……他……根本就没睡……”

  “没睡?一个时辰都没睡?吃东西了么?”

  杂役摇头:“别说吃了,茶水都是今早我怕他撑不住,端出来给他喝了几口。”

  吴和洲愣在原地,再看那抹单薄的少年身影,淡金的晨曦洒了他一头一脸,竟有些让人不能直视的神圣感。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老绣匠,从那张沧桑的脸上读出了“后生可畏”的欣慰。

  “大人,染院那边说是差不多要出结果了,叫您过去看看。”有人来通禀。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绣院还早,并不急这一时。

  染院核对,发放完最终结果已近晌午,而后又轮到织院。

  吴和洲疲于奔波,好容易忙完,才想做下歇息片刻,又有人来报:“吴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太子殿下?”他知道此次纳新会有上头的人来看一看,却不想竟是太子,“已经到了?不是说明日来么!”他慌慌张张往正厅一遛小跑。

  “人已经在绣院里头坐着了……”

  他喘吁吁跑到门前,理了理衣冠才敢迈进去,一进门便撩起袍摆跪下去:“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那人搁下茶杯,面上看不出愠色,只淡淡点头,而后起身扶起他:“吴大人辛苦了,不必多礼。”

  虽是在微笑,可吴和洲却感受不到真心,揣测不出半点主子的意图,与面见圣上是如出一辙的惶恐。

  “殿下,殿下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这甄选结果要后日一早才出……”

  “嗯,我知道,此次的监察另有其人,明日会来取结果上报。我今日只是得空路过,看到门前热闹的紧,才想起这两日织造局纳新,就进来凑个热闹。”他手腕一震,展开折扇,煽动几下,鬓边零星发丝跟着舞了舞,“今次来的人不少啊。”

  “是,昨日以登记完毕,统共一千四百三十三人。”

  “取多少?”

  “织染各一百,绣院五十。”吴和洲回话的时候低着头,毕恭毕敬不敢造次,“殿下来得也巧,方才织染两院才刚出结果。”他从怀中掏出结果,双手呈上,可胳膊都酸了也没人接,他斗胆抬起头,赫然发现太子竟发起了呆,直直盯着院落一角,眼睛眨也不眨。

  “太子殿下?”他稍稍太高了声音,“太子殿下?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啊,怎么会。吴大人办事向来周到。”不知为何,太子目不转睛盯着窗外,问话的时候也不看他,“绣院结果何时出?”

  “最晚,等到明早辰时。”

  “知道了。吴大人不必拘束,我今日不办差。您去忙,不要为我误了正事。”太子走到窗前,沐到光里,倏地浅浅一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吴和洲忽而发觉,殿下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冰冷和距离敢仿佛被秋日的光化开了些,甚至让人觉得嘴角的笑意发自真心,连眼神都变得清浅,和那民间些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不差什么。

  “是,那下官先告退……”

  太子殿下得空“路过”。

第21章

  云珩陪父皇在行宫呆了月余,直到前些日子天气彻底凉下来,才恭送圣驾一行回宫。

  既来到玉宁,他刻意晚走了两日,借口要去玉宁府走走,说想体察民情,今日一早便带上了四喜一路打探到沈氏绣庄所在。

  他微服进店,随手买了几匹最昂贵的妆花缎,却未能如愿见到故人。费心与绣娘们套过话才知道,阿绫此刻不在绣庄,昨日便跑去织造局参加纳新甄选了。

  他原本是为了私事而来,不想还是要正儿八经出现在织造局。

  待终于打发了新任的制造监督吴和洲,云珩这才得空好好看看那位坐在角落的小恩公。虽说离的远,可他还是一眼便从一大群姑娘里找见了他。

  不知是不是富庶水乡养人,这里不分男女,人人身上都隐隐有一股灵动嫽俏的调调。

  暌违三年,阿绫蜕去了大半稚嫩的模样,轮廓日渐清晰,已然出落成个异常俊美的少年。

  云珩不愿惊扰了旁人,没出屋,干脆拖了张椅子,手肘撑着窗沿,边晒太阳,边饮一口馥郁纯浓的铁观音,让唇齿间徘徊起一股兰花香。

  隔着茶汤氤氲,阿绫在袅袅雾气中低垂着眉目,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眼中闪烁着柔和而温软的光华,辅着那一粒浅淡的观音痣,倒真叫人看出一丝超然慈悲的仙佛之相,神似他无事玉牌上那尊美貌的观音。

  “殿下。”四喜骤然开口,扰了他难得的惬意。

  云珩忍不住皱了皱眉:“嗯?”

  “今日晚膳在哪儿用?”四喜低着头。

  “晚膳?”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个多时辰就这么不知不觉被他盯过去了,还以为刺绣无趣呢。

  “等等吧,我还不饿。”

  “是。”

  窗外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座位,将完成的绣品上交评判,再转身进了排屋等候。

  待到傍晚,院中人退的七七八八,那些绣绷也跟着撤掉,变得空荡荡,只零星几人还在埋头苦作,阿绫就是其中一个。

  云珩叫四喜从外头馆子随意置办了一桌菜提了回来,客客气气邀吴大人作陪。

  不想吴和洲也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往窗外望过去。

  “吴大人?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啊,殿下,容下官失礼……请稍待片刻。”接着,吴和洲叫来了下人,吩咐道,“还是照例,找个机灵点的替他守夜,再加两盏灯。点心和参茶都备好,他若真支撑不住,赶紧灌几口。”

  来人也不多问,一颔首,转身便退走。

  云珩属实好奇:“是哪个得吴大人如此青眼?”

  吴和洲叹了口气:“回禀太子,倒也不是心有偏颇,只是,下官忧心出事罢了。”吴大人隔窗指了指院子西北角,“那个孩子昨夜就生生熬着没睡,也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茶水,下官是怕他力不能支,累出个好歹……”

  “不吃不睡?两日了?”云珩一愣,搁下了筷子。

  “是……”吴和洲一张脸拧成苦瓜,“哎呀真是年轻气盛过了头,属他胆子壮……”

  入夜,院落只剩那一架绣绷。

  除了阿绫,所有人都已完成绣作,进排屋歇息了。

  吴和洲亲自替他点了盏灯,站在卷绷前。

  好奇心重些的姑娘们交了绣品没事做,索性也不声不响在阿绫身后围出个半圆,彼此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阿绫充耳不闻,安安稳稳捏着一根细小金针,神游绣布间。

  云珩算是看明白了,不绣完,这人别说休息了,眼都不会抬。他叹了口气,迈出门槛,在月色里走向那被灯烛照得透亮的一角。

  靠近阿绫,他适时抬起一只手,制止吴和洲对他行礼。

  扫了一眼茶盘,他伸手取了一块去火气的绿豆糕,一掰两半,众目睽睽之下,微微一倾身,递到阿绫嘴边:“张嘴。”

  果不其然,那人闻声未加思索便吃下去,根本不关心身旁都站了些谁,谁喂的,吃下肚的是什么。

  那几颗整齐的牙齿轻轻划过指腹,云珩摇摇头忍不住笑了,随手将剩下半块自己吃掉,一转身正对上吴和洲那双快要瞪脱了窗的眼珠子。

  太子殿下镇定自若,指一指屋子,装作不察觉周遭的躁动,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踱了回去,留下一众人瞠目结舌。

  这南边的绿豆糕和京里不一样,加了糯米和油,少几分绿豆原本的甘甜松香,却软糯柔韧有嚼劲,就像这里的人,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执拗得很。

  说是两日考核,可谁也没料到,竟真要在这排屋里睡两夜。

  天蒙蒙亮,老绣匠们前后脚赶到,却迟迟等不到宣判结果。

  最后一片尾羽的银边收针,阿绫如释重负,长长舒一口气,放下金绣针,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而后用剪刀拆掉固定用的棉线,将烟云绡小心翼翼取下。

  从凳子上起身那一刻,原本清明的神思轻飘飘升起来,眼见着要离他而去。他一阵恍惚,茫然地左右环顾。

  周围是何时围满人的呢……大家绣的如何了?难不成自己是最后一个?

  起初他一时忘情,起了张不小的图,原也没有十足把握,好在是完成了。可是不是已经超过时限了?

  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令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依稀辨认出面前这位是主考,于是赶忙僵硬地颔首探身,双手奉上那张一尺三寸见方的绣片:“大人。”

  主考丝毫不怠慢,双手捏住绣地左上和右上两角,提起平整的绣片,一众老绣匠们凑近了细细审视着。

  什么体力不支,针法大打折扣,显然都是他们多虑。他们甚至极难分辨这只鸟是从哪里起针,又是从哪里收了针,青蓝色到雪白色过渡均匀,鸟儿的羽毛在半空抖动,仿佛要扇出风来。

  “哇……”外圈被绣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年轻姑娘们口中发出惊叹,似乎全然忘记这只精美绝伦的鸟儿与自己上交的绣作是竞品,“这是什么鸟啊?”

  “不知道,羽毛这么好看,好像凤凰啊……可是,有蓝色的凤凰吗?”

  此神鸟,不具凤凰周身浴火席天卷地那百鸟之王的气势,反倒显现出绰约柔美,尤其是身后拖曳的几条纤长尾羽,似孔雀尾,却呈波浪状起伏,灵动飘逸,柔软至极。

  大鸟昂首展翅,周身洒下点点星光。

  分明是一只翱翔于夜空的青鸾。pr

  “这银线乃点睛之笔啊……落针处极为精巧”老绣匠的手指隔空描出几处轮廓,“头冠,翅缘,尾尖……再多些,画面便没有这般幽静,反而显得富丽堂皇,落了俗气。”

  刺绣无非也就八个字,平齐细密合顺光匀。

  几个绣匠赞不绝口:“针脚,排丝,皮头都没什么好挑剔……他可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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