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18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这次统共也没几个人用一丝二丝,他还绣了这么大一幅……”老绣匠转过头,“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阿绫听到七嘴八舌的问话,刚要答,可直起身的刹那间,主考大人官服的那片石青色在眼前晃了晃,困倦疲劳铺天盖地,他险些就要这么倒下去。

  朦胧中,好像有什么人扶住他,那人将轻声絮语送入耳畔,半哄半嗔:“真是的……阿绫,先别倒,进屋再睡。”

  “嗯……”自阿娘离开,多少年没人这样贴着他的耳朵哄他了。他睁不开眼,就这么被人半抱半掺带着走,踉踉跄跄进了间什么屋子。一接触到了柔软的被面,他瞬间便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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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珩将他放到昨夜自己小憩的罗汉榻,四喜已经替他脱掉了鞋子。

  “殿下……认得他?”跟在身后的吴和洲一旁探头探脑。

  云珩眼角淡淡一瞥,没有做声,只见那发问之人噗通跪地:“下官失言……”

  “哪里。吴大人去宣判结果吧,外头那些绣匠们也都辛苦两日了。”

  “是……”

  吴和洲转身时,云珩瞥见了他手中那张绣片。

  “等等!吴大人留步。”他起身走到门口,“这只青鸾,各位可是看过了?”

  “回殿下,评判们都看过了,一致觉得,这便是此次考核中最出彩的绣品。假以时日,这孩子必有大成。”

  “那,交给我吧,我带回京。”他摊手索要。

  “啊?是……下官遵命……”吴和洲眼中飘过一丝讶异,却仍旧将绣片捧到他面前。不料被一旁的四喜拦下,仔细翻看后,才转交云珩。

  送走了吴大人,四喜不需主子开口,自觉退出房间,还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云珩望着阿绫毫无防备的睡颜,替他拉了拉被角,不禁感叹一句:“绣个花也能给你闹出这般惊人的动静……真是个小疯子……”

  他展开绣片举至半空,秋风从窗口涌入,青鸾仿佛从空中翩然而过。神鸟周身不仅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更是随风飘过一丝道不明的暗香。

  他一愣,轻轻嗅了嗅这鸟儿,又贴近阿绫颈间。

  周身这股别致的幽香似曾相识,依稀分辨得出一些花草,其中却还掺杂着些药味,并不是常见的熏香,闻起来叫人心静……可他一时想不起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出自何处,不如等阿绫醒过来问一问……

  “殿下……殿下?”云珩一睁眼,四喜就杵在眼前,不知为何有些惶恐。

  “嗯?”

  “午膳备好了,殿下用一点吧,用完差不多该动身回去了……”

  云珩拢了拢神,发觉桌上已摆满了餐食,倏而一愣:“现在什么时辰了?我……”

  “午时。您睡着了……我进来过一次,没,没叫醒您……”四喜重新低下头。

  ……午时……云珩暗暗心惊,自己竟睡着了?在这种鱼龙混杂,连守卫都没有两个的地方?四喜进过门都不察觉?这怎么可能?

  他刚要起身,旁边的人忽然动了动,发出模糊呓语。

  “唔……”阿绫侧身躺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是不满清梦被搅扰。云珩低下头,那人一只手也不知是何时握上了他的,十指交缠……怪不得四喜的眼神那样一言难尽。

  他原以为男儿的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疤,茧子之类,尤其是刺绣匠人们,难保不会被针扎到。可这只手却软得不像话,表皮柔滑的更像是剥了壳的荔枝一般,叫人舍不得用力掰开。

  “阿绫,醒醒。”他无奈纡尊降贵蹲到床头,晃了晃胳膊,等了半晌,“不醒算了,松手,我该回去了,以后得空再来看你。”

  “……嗯……”也不知是不是听清了,他的手即刻被放开……

  见面了。又没完全见。

第22章

  有隐约的谈笑与扫帚的沙沙声飘进窗子,阿绫睁开双眼,窗外天光大亮,被面都给晒得暖乎乎。他伸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腹,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是合衣睡的。

  阿绫心下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呆呆坐在陌生的塌上,看着一屋子陌生的陈设,他几乎回忆不起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是在参加玉宁织造局的考核来着……他绣了一只青鸾……然后呢?

  然后仿佛被人一闷棍打晕了似的,与醉酒唯一的不同便是醒来后神思清晰,周身轻盈,睡得好舒服。

  所以现在什么时辰,考核结果如何了?这又是哪里?自己为何睡在这里?

  他悄悄推开窗子,赫然发现眼前便是先前的考核场地,只是那百多张密密麻麻的绣绷撤下了,露出了本来面貌,有人正洒扫,青石板一尘不染,他昨日所占据的角落里多了几口青花缸,里头飘着几片莲叶,无风无雨,水面却时不时有圈圈波纹扩散开来,想必那里头豢养了什么鱼儿。

  偶有人手中捧着成叠的布匹丝缎穿过,原本供人歇憩的排屋门窗大敞,恢复成一间间绣房,绣娘们统一着蜜合色窄袖短衫,井然有序,各自盘踞在自己的一亩三分舞针弄线。

  阿绫带着一肚子狐疑,悄悄推开房门。

  “啊,公子您醒了!饿么?小的这就叫人安排膳食。”

  突兀的声音响起,阿绫警惕地一闪身,这才发觉门外头还站了个人,正值壮年,穿着织造局杂役的淡栗棕短褐,看似彻夜未眠。

  “不……不用……那个,敢问大哥,绣院纳新考核结束了么?”

  对方点点头:“昨日一早便结束了啊,公子睡了好久,饿坏了吧?”说罢,他留下呆愣愣的阿绫,一转身消失,不多时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个食盒。

  阿绫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他:“那……那结果何时发放?”

  “昨日便发放完了,吴大人交代小的,待公子睡醒用过饭,就带您去见他。”

  杂役一边回话,一边将食盒打开,依次将一碗阳春面,一碟豆芽拌莴笋和一块酱鸭摆上了桌。阿绫接连两日只吃了几口绿豆糕,看到热腾腾的汤面和浓油赤酱的鸭肉,五脏庙顿时开始翻腾。狼吞虎咽中,他忽然觉得奇怪,自己是几时吃了绿豆糕的来着?

  用完饭,杂役一路引着他,走到一扇门前:“阿绫公子,等小的通报一声。”

  对方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称他一句公子却自称是“小的”,让人浑身不舒服。他了不起也就是一届工匠,哪里承受得起。

  “麻烦大哥了……”他赶忙也拱拱手。

  阿绫又一次见到那身石青官服,赶忙深深作了个揖:“吴大人。”

  “阿绫啊……睡的可好?”吴大人唤他唤得亲昵,还亲自拿了一身梧枝绿的窄袖直裰给他,“我知道你可能不服气,可不论是谁,进来都要从三等绣匠开始做的。但这都是暂时的,你若争气些,一年后院内有晋升考核,说不准就直接升到一等了。”

  这吴大人实属多虑,他哪里会有不服气,怎么连织造监督对他一个毛头小子都这般客气,阿绫有些受宠若惊,他抬起头接过府绸质地的直裰摸了摸:“大人的意思是……我通过纳新考核了没错吧?”

  “没错,你们这一批二十又三个,你拔了头筹,后日正式入编。”

  头筹?成功了?

  阿绫心下一喜,忍不住咧开了嘴。

  “回去吧,再不回,家里人要急坏了吧。”吴大人人到中年,看着他的笑容,慈爱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头,可那手掌没落下来,悬停在半空却又收回去,又显得有些拘谨,“对了阿绫……你,跟太子殿下,有何渊源啊?”

  “太子殿下?”阿绫没听明白,他根本不知太子是哪个,有哪里来的渊源?他眨了眨眼,“大人是何意?”

  见他一脸迷惑,吴大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却也没多问,只叮嘱他回去好好歇息,日后切不可再这般逞强。

  阿绫抱着簇新的直裰一路往绣庄奔回去,莫名消失这样久,老师和阿栎他们定急坏了,也不知织院那边的结果如何……不过,妆花手艺如此珍贵,不出意外,阿栎一定没问题。

  谁知他进了门,众人皆如往常般平静地与他打招呼:“阿绫回来啦。”

  就连沈如也没多问半句,听到他通过考核丝毫不感意外:“嗯。”

  “老师……不高兴么?”他忍不住问道。

  “昨日就高兴过了,还给阿栎摆了一桌,可惜你不在。”沈如低头笑笑,“吴大人派人来,说你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绣完便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了……真是够胡闹。翠金告诉我,你绣了只青鸾?”

  “原来您都已经知道了……”阿绫颇有些害臊,“其实差点就绣不完……”

  “你啊……跟你阿娘一样,最爱逞强。”沈如摇摇头,正色道,“阿绫,去织造局可不比我们绣庄,这人心可是最难揣摩的,今后在人前,稳妥第一,万万不能再做这出头蹿子,谁知道会被什么人盯上呢……”

  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沈如脸色阴沉下去,不大好看,阿绫大胆猜想,一定是她当年的惊才艳艳招了人嫉妒,后来不得已才放弃大好前途,离开织造局。

  “老师放心,阿绫明白,以后定谨慎些,不惹乱子。”

  织造局果真就像沈如说得那般,任务杂乱又繁重。

  可如今的绣院好似也并不算险恶,没什么勾心斗角互不相让,反倒与绣庄很是类似。阿绫耳边依旧是绣娘们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再加上些过去听不见的,朝廷里与政事无甚关联的琐事,诸如大理寺卿身高逾九尺,官服料子都比别人长出一截,亦或是震南将军左脚大,右脚小。

  朝廷时时都有人事变迁,绣院从早到晚一派繁忙,阿绫进去没多久便被指派了要紧的差事,太子殿下新指了婚,造办处人手不够,他要跟老绣匠们一同赶制一部分那位准太子妃的衣袍。

  原本这等重大的差事是轮不上他的,可老师傅们经年累月积下了不少病痛,三天两头头疼脑热的,这批活要得又格外急,这才又抓了几个年纪轻,手艺好的填补上来,以防万一。

  午饭时候,阿绫坐在一旁,跟大家一同分了包子,听她们有一句每一句抱怨:“谁知道婚期会定的这样近,好像上个月才刚刚指了婚吧?”

  “是,说是在行宫的时候,皇上看对了眼,挑中了太子少师家的长女……”

  “该说是当今左丞相的孙女吧。我听京里当差的表哥说,大皇子和太子较劲得厉害,虽说都没了娘,可大皇子背后还有他祖父安国公,倒是太子,当丞相的祖父过世后娘家的势力便日渐微末,皇上这似乎是要帮衬太子一手呢。”

  “嘶,这话你也敢乱嚼,不怕掉脑袋啊……”

  “哎哟,是是是,不说这个。唉,你说这下月就要成婚了,偏偏这太子也赶着凑热闹,说身量高了,就顺带跟着一起裁新衣了……统共要两套冠服,两套常服,再加上一身百子衣……真是……”

  阿绫习惯食不言,最早吃完。仔仔细细净过手,率先回到绣绷前,开始劈丝衽针。

  太子妃的成婚礼服是一套深青翟衣,外衣织一百三十八对翟纹,领褾襈裾为赤红色,以金线绣云凤纹。

  另有一套赤色冠服,带深青满绣金线云凤霞帔,内着青色鞠衣的胸前背后还要各绣一片团云凤纹。

  这还不算,上头一并点了一件方领百子衣,红夹衣上除一对金色升龙纹外还要绣满四季花卉与近百稚童戏耍图,意头是多子多孙多福。

  再加上太子的一套九章文衮服,与一身赤色四团蟠龙圆领常服……

  八名织匠,八名绣匠,一个月之内就要送去京中,难怪怨声载道。

  阿绫最年轻,手艺也稳妥,被安排单独绣太子常服上的团龙纹,左右两肩及前胸后背各一。

  老绣匠再三叮嘱:“蟠龙可不是龙啊,绝不能有一丝差池。”

  起初他对着图样一头雾水:“嗯?盘龙……不就是身体盘起的龙?”

  “蟠桃的蟠,蟠龙是蛰伏在地,尚未升天成神的龙,是四爪。这天下只一人能着五爪龙,剩下的人,胆敢僭越,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哪怕是未来的天子也不能幸免。”

  “……是,阿绫记住了。”唉,一件衣服罢了,这皇帝的儿子也不好做啊。他不禁又想起年幼时阿娘曾说过,说皇宫那地方的人为权势,是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也不知云珩小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阿绫晃晃脑袋,不去想那些山高水远,专心眼前的差事。他头一次做这种失误便要掉脑袋的差事,不图快,一针一线只求稳,宁愿多绣一会儿。他破晓和喜鹊一同来,入了夜最后一个离开。

  不想这常服即将绣完的时刻,又传来了新消息,说是太子婚期暂缓,不着急要了。

  “哈?又不着急了?我这一个月!日日熬到头昏眼花,这又不要了。上头惯会折腾人,想一出是一出,太子的婚事也能随意反悔吗……”

  “就是说啊,皇上指婚也能有变数吗?”

  阿绫稳稳捏着针,倒没她们那样多抱怨。

  说的明明是不着急,又不是作废不要了,早些做完差事不是更好。

  “都少说两句。”老绣匠叹了口气,“我昨儿一早去见吴大人,遇上谢知府带了京里的大人来问话,说是一个月之前,太子在回京的路上遇刺,人都险些没了,这最近刚刚好转,才传出的消息,婚期自然要暂缓了……”

  “遇刺?才指了婚就遇刺?”那个表哥在京里当差的小绣娘瞪大了眼睛,“……上月他不是跟着圣驾回京吗,这也能遇刺么……唉,云珩殿下这太子之位坐的还真是不安生……”

  阿绫指间一抖,针头戳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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