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 第22章

作者:玉小文 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玄幻灵异

他看夫子不顺眼,夫子也看他不顺眼。

谢无尘倚在雕花栏杆上,短促地笑了声。

在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地,有弟子来到垂云翠榭,同白知秋领了讲义,靠在栏杆边开始读。一眼望去,竟也有了他小时去太学时,瞧见的晨读的样子。

白知秋被这一声笑打扰,抬起头来,面露问询。

“白师兄。”谢无尘敛目笑了下,指指手中纸页,问道,“这节课,讲《道德经》么?”

白知秋瞧他片刻,摇头,重新摸了一本讲义,示意他去拿。

谢无尘接过,翻开。

风和着草木香气吹来,掠过纸页时带掠墨香缭绕,好闻得很。

“大过,栋桡,利有攸往,亨。彖曰:大过,大者过也。栋桡,本末弱也……”

《易经》第二十八卦,泽风大过卦。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

《易经》谢无尘也读过,四书五经是入门课。后来先生来了也教,甚至教过他卜卦。只是那时还静不下心,只觉得稀奇。

而卦术一道,窥探天机,一时半刻里哪能学得会。故而读过也就读了,未曾深究。

上学宫后才知,先生是学宫弟子,入过仙道院。

小时候满脑子都是世外神仙,觉得他们代表自由,代表自己得不到的一切。结果神仙来到了他的身边,自己却什么都没学到。

谢无尘放眼向别处望去。

碧云天上清净。这是白知秋从一开始就告诉他的。远处是朝阳下的渺雾苍树,近处是触手可及的风香花影。谢无尘指尖捻花,听着周围学子的书声,莫名地想。

白知秋好似真的开了一节晨读课。

学宫课业不重,但白知秋要求的时辰实在太早。哪怕是在风轻草香的早晨,仍有不少人困得东倒西歪。

谢无尘收回目光,重新看起手中讲义。

手中的讲义抄了九卦,无外乎基础内容。谢无尘读完,又将《道德经》那本翻出,重新细读一遍。

他入学宫前,读了几年四书五经,又学了十余年的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道德经》严格来说已经进入了杂书范畴,但他碰过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海了去,现下它能在他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其实难得。

家里藏书阁那般大,野史杂记极多,先生懂得更多,他问什么先生便答什么。现下这么一想,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规规矩矩地坐在哪,静心看老学究们口中的“杂书”。

乍然一想,竟不只是感慨。

谢无尘安安静静地读完,又坐了片刻。

他将讲义还回时,白知秋抬起眸子,将毫笔搁回笔山,问道:“读完了?”

谢无尘点头。

本以为白知秋也要考考他的背诵或者释义,谁料他只是了然般点头,又问:“换一本?”

谢无尘一讶:“白师兄不问我读得如何?”

白知秋不答,目光自廊边两侧扫过。

大部分弟子睡得毫无形象,更有甚者,早已在不经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翻了栏杆跑了

有个弟子前脚已经迈出了游廊,被白知秋目光一扫,缩着脑袋又回来。也有人被旁边的同僚戳了戳,勉强睁开困顿的双眼,继续对着讲义熬。

也不知是他熬讲义还是讲义熬他。

谢无尘顺着白知秋的目光回过头去,扫视完毕,心中感叹,江山盛况。

若他当年敢困顿成这幅模样去上晨读,老学究非得拧着他的耳朵丢出去罚站。

谢无尘再转过头去看白知秋时,又是一怔。

白知秋并无任何生气或者不悦的意思,眼角噙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乍然瞧上去竟然很是无奈。

他阖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似在缓解自己的心绪。片刻后睁眼:“问那个作何?”

“这门课,不考核吗?”

文松月曾经和他聊起选阁选课时,千叮咛万嘱咐,选阁需要慎重,有些夫子的课没有准备千万不要去选,因为他们严厉起来根本就不把弟子当人。每年两次的春课秋课考核中,总有那么一群因为选的课太离谱,导致整天整夜与课程斗智斗勇,或者祈求夫子放过他们一马的弟子。

“考核。”白知秋淡笑,毫不在意,示意他再拿一本讲义,然后将人轰下去,重新执起狼毫笔。

太阳逐渐升高,从竹帘缝中投落在他身前的光线,已经收回去了。

谢无尘方才偷偷瞧了白知秋抄的书,那是本医书,需要画药草。白知秋落笔时稳而细,极度认真。

但他有时写着写着却会微微蹙起眉,手指抵着笔杆,让谢无尘想起他在藏书阁写药方时。

谢无尘愣神时,一名师妹捧着讲义而来,俯身:“白师兄,《天论》中讲,‘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但最终却说,‘大天而思之,属于物蓄而制之?’那么,依白师兄之见,你我之为,何为顺应天时,何为逆天而为?”

白知秋抬眸,搁下笔。他放正了手,右手很轻地叠于左手之上,是一个略有放松的姿势,声音浅淡:“何为天道?何为人为?《天论》的人为,始终建立在‘天行有常’的基础上。实际上,它与‘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并无区别。”

“但是,‘道常无为’是求自然。我们身在学宫之中,无有寒暑春秋,独立于世间之外,岂非是逆天而为?”

“学宫立于世间极西之处,傍依于辰陵山。”白知秋看着她,目光从微敛的长睫后轻飘飘地投落下来,满是疏离,“天地日月轮转,世间寒暑四时,学宫从未旷缺。那么,学宫并非世外之境,你们也非世外之人。”

“但学宫绝情,从不插手世间事,甚至……”那师妹提高了声音,在后面的话出口前,白知秋的指节已经叩在桌面上,略带威胁的一声。

“我的课在仙道院之下。”白知秋道,“仙道院的规矩,只论道清谈,不涉学宫,不涉人间政事。”

谢无尘看见那师妹还意图争辩什么,却被白知秋眼神一扫,乍然噤声,默然走下去。

他顿了一刹,抬起头,问道:“在白师兄眼中,何为‘常’?”

白知秋又将双手叠了回去,转眼向他望来,抿了抿唇,似是不太想继续说话。

谢无尘本以为白知秋想忽略他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明显地想要进入噤声的状态。可片刻后,白知秋收回目光:“日月星辰瑞历,四时寒暑,光阴轮转……便是‘常’。‘无为’非‘无为’,求道,求的是道之上的‘无不为’。”

他声音平淡,很轻,听起来让人很舒服。不知怎的,谢无尘看向了白知秋的手,追问:“灾祸不以人定,天行非时刻有常。那时,白师兄以为如何?”

白知秋一顿。

自浮州大雪一夜冻毙数百人始,数年来灾祸不断。今年又是灾年,松州蝗灾,宁州涝灾,千里良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去岁北函关兵败,本便贫瘠的浮州被抢掠一空,待到冬日又是难熬。

学宫并非绝对与世隔绝,人间的消息知道的很是详尽。

在人间处,现下正是秋收时候。若是没有这些天灾,清晨日头尚未升起之时,便有农民披衣戴笠,走入田间。

谢无尘在偷换概念,那名师妹想问的是学宫为何不愿对人间施以援手,被白知秋截了,他便换了个问法。

谢无尘的手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敲着。他瞧着白知秋,瞧他素白瘦长的手,还有指节处因长久握笔生出的一点薄茧。

这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谢无尘想,他是天上仙客。

仙客,这个词本身就代表干净和渺远。

也代表不染世事不沾尘埃。

但他又想听白知秋回答这个问题。

白知秋终于回了神,他重新将笔握入手中,眸中神色更疏离了:“天行有常,你当如何?天行无常,你又当如何?”

“你能如何?”

谢无尘哑然。

你能如何?

四个字,极轻,缥缈无定。

砸下来的时候却有雷霆之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间,人生如微尘,渺小如蝼蚁。一生百年,也不过在白驹过隙间消散无踪。

谢无尘回答不了,若他能够回答,能够做到,现下他不会出现在学宫。

若天行有常,浮州不会遭遇那场足矣击溃北函关的大雪;若天行无常,以凡人之力,该如何去抗衡?

天行有常,天行无常。无论“有常”还是“无常”,都远远不是他们可以考虑,能够做到的。

白知秋垂着眼睛,手指虚虚点在宣纸之上,长睫垂落,鸦羽似的,尽数掩去目中神色。

“不如何。”谢无尘听白知秋道,像一声叹息。

“可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谢无尘轻声反驳。

白知秋掀起眼皮。

谢无尘被他瞧得一惊。

白知秋的神色太淡了,淡至深处,近乎于空。他在白知秋的注视中,再一次想起夜晚月色下寒雾弥漫的冷湖。

他难以通过白知秋的眼睛去窥探到什么想法。

“是啊。”白知秋很轻地答道,声音顺着风,淹没在林木的飒飒声中,“天行无常,有何不可为?”

谢无尘后知后觉地在白知秋身上觉出了一种落寞。

他的眼睛是笼着雾的,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层雾成了一道幕帐,于是连廊外的树影日晕都一道被拦在其外。

不是不高兴,是难过。

一种细细密密的难过,像如愁丝雨,蚕茧一样将他包裹在其中。

就在谢无尘以为白知秋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别过头,收敛起自己的一切情绪和外在。再转回来时,已经变回了那个谢无尘熟悉的,不动于声色,冷淡平静的白知秋。

身上一瞬间的锋锐褪得干干净净。

辰时的太阳已然升高,透过斑驳树影落下的阳光略有刺目,蒸干了草叶上的露水。虫鸣声淡了,从遥远处传来,稀疏几道。

随着日影升高,走廊中睡得昏昏沉沉的学子也醒来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白知秋坐于上首,看着这一切。

他眼中的温和也随着目光的落定而落定。

可谢无尘还是觉得白知秋很冷。他好似是在仰望一个立于冰雪之巅俯视世间的人。那个人长久立于那处,因为立了太久,站在了世间之外,成了一道剪影。

他的温和是给世间的,是给每个人的。

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寂的。

没有人碰得到他,甚至不会有人会抬头去看看他。

“总会有人力可及之处。” 白知秋道。

他讲完这句话,收了纸笔。起身,细细理好自己的银袍长袖。

“下课吧。”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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