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29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赵敛又擦了一遍额上雨水,说:“既行之,则勿怪他人咎之。”

  秦书枫嘲讽地笑笑:“二郎,我和你共事多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有些话,我还是要当面问你。”

  “你问吧,”赵敛看着他,“你早就想问了,非要拖到今天。”

  秦书枫拱手:“国家储君,是选贤,还是从长?”

  赵敛板起脸道:“储君非人臣所能论,你我又岂能在此议?”

  秦书枫直白说:“太子殿下愚钝,九岁才能开口说话。今长到十六岁,仍满口胡言乱语,形似痴孩。论语尚且不通,何况周礼,这样的皇子,能做储君吗?”

  “储君是官家定的,再如何,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动摇的。”

  冷风不客气地吹过来,把地上的雨都卷陷进赵敛的衣摆。他感觉有什么在拉着他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子为立国之根本,未来做君的,若是如此无贤、无才、无德之辈,大周国祚危矣。”秦书枫面向他,将话说得再清楚,“我被罢兵权,没办法再在朝中说什么了,所以今日之话,我也敢大胆地告诉你。二郎,太子决不是未来国君之选,储君当立贤,痴障如何做国君。”

  赵敛义正词严道:“国由士大夫与君共治,若万事只凭君定,要士大夫有什么用?”

  秦书枫说:“此言差矣。王莽如何篡汉?安史之乱如何出?正是臣下之乱。君无能,臣必反之。臣不反,则民反,君命臣讨伐,臣得权而反。国无良君,天下必乱。”

  不知不觉就走到朱雀桥。因暴雨,街上无人,说的所有话,皆被暴雨吞噬。

  赵敛听秦书枫一席话,并不做辩驳。他说:“太子已定,不可动摇国本。”

  秦书枫却说:“为人臣者,应以奉明君为首。”

  “你说什么?”赵敛将信将疑地看向秦书枫。

  秦书枫坚定道:“为人臣者,当奉明君。国无明君,臣必反之,那时天下不安,是臣之过,还是君之过?择明君,便是择盛世。只有明君,才能定世。”

  朱雀河边又传来白玉馆的琵琶声,飘渺地,沿着河水荡过来。

  赵敛遥观波澜的河水,和天边朦胧的墨画,说:“我知道了。”

  “二郎,白玉馆的案子,你是查不下去的。”秦书枫轻飘飘说。

  “你知道是谁杀了窈奴,是吗?你知道来龙去脉,你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秦书枫坦然,“正因为我知道,才让你不要再追究了。二郎的路还远,倘这一次,你咬着不放,以后的路就走不长了。”

  赵敛深长地嗟叹:“为人臣者,当奉明君。我听过这句话。”

  “人分三六九等,越在上面的人,越不把下面的人放在眼里。只有上面的感同身受地共情了,才会生真心去救底下的人。可上面的人又怎么能和下面的人共情呢?”秦书枫自嘲,“反正我从来都没有和那些人共情过,二郎其实也没有。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赢得下面人的欢呼罢了,因为这世上,还是下面的人多。”

  赵敛撑着伞要往桥那头走了。他踩过朱雀桥的砖,再一次往白玉馆看去。

  “是崔伯钧吗?”他说,“崔伯钧买了窈奴,要把她带到外州去取悦那些士人武夫。他在珗州买了数百、数千妓/女,把她们当做什么物什,随意地变卖。他也想赢得下面人的欢呼,他想要更多的权和钱。对吗?”

  秦书枫不回答,只说:“国家打了这么多年仗,钱从哪里来?从下面来。没有好处,州县那些官吏地主凭什么给你钱呢?”

  “难道外面就没有年轻的女子了吗?他们还会要珗州三十岁的娼/妓吗?”

  “只要有女人,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秦书枫揶揄,“只要是女人,那些男人就要啦,他们抢着要。在那些地方,甚至有男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他们怎么会在乎是不是三十岁?”

  赵敛一听,忽然觉得周身都冷了很多。他自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够恶毒了,可没想到,比他恶毒的大有人在。

  “已经如此了,二郎,我们都没有办法了。”秦书枫叹息道,“这就是大周,这就是盛世之下,必须要有的牺牲。”

  可赵敛却觉得,这是虚无缥缈、荒谬绝伦的盛世。

第209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三)

  今天还是中秋,但天下雨,赏不了月亮了,加上官家身子不适,也没有特地再在宫中设宴。

  闲空了,赵敬便托君瑜来叫赵敛、瑶前回家吃饭,还特意叮嘱让思衡也来。

  赵敛还记得赵敬买凶探人的嫌疑,始终不能忘怀,恰好逢朝中事失意,他就有点忍不住生气了,吃饭时总板着脸,让一桌人都很不自在。

  李思疏在桌上,赵敬不好说什么。等她吃完了,回屋里去,他才问赵敛:“怎么脸落成这样,是步军司的案子不顺利?”

  “军中的事,大哥就不要随意过问了吧。”赵敛把筷子放下,认真望着大哥说,“但是军营之外的事情,只要你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的。”

  赵敬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了。他看满桌的菜,很艰难地启齿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你没有要问的,就别大费周章地试探我。我每天要忙很多、很多的事,不想分心思再在这些事上。”

  桌上的瑶前见情况不好,忙来劝解:“好了,中秋,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二哥吃饭吧,吃完了,我们还一起回去。”

  可赵敛不想再吃了。他起身推开凳子,说:“你们吃吧,我没胃口。”说完,就叫思衡起来一起回家去。

  阿福在门外候着,手里拿了两把伞,随时要给赵敛和思衡递上。

  赵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说:“阿敛,你只会和谢承瑢共撑一把伞。”

  他随赵敛起身,悠悠对着窗外大雨感慨,“谢承瑢死了,你就再也不能和别人共执伞了。”

  阿福默默听了,把其中一把伞收到身后去,假装去看廊外点滴。

  思衡则是发闷,耳朵不自觉因羞愧而红。他想说什么,抬头去瞅赵敛,但赵敛一声不吭。

  “你对外说思衡是你妻子,这样的谎话,也能说出口?”

  赵敛蹙眉:“我什么时候说思衡是我妻了?”

  赵敬反问:“你没说过?那为什么满朝文武都以为你娶了思衡?!”

  思衡一听,耳朵更红了,忙解释:“没有,没有的事!”

  “那你说,你到底又娶了谁?!”

  赵敛看他发火,自己也不高兴了:“满朝文武在背后编排我?是谁编排我?我把他们全都弹劾了!”

  赵敬厉声说:“你不要跟我扯那么多,我就问你到底是和谁又成婚了!”

  “我不想说!”

  “你和谁成婚,我都不能知道?”

  “大哥何苦说这些呢,大过节的,就别再吵了吧!”瑶前过来劝和,不过这兄弟俩一个都不领情。

  “我是有话要问你,阿敛。”赵敬说。

  风打窗棂,雨落廊檐,秋风顺着大开的门往屋里灌。

  赵敛迎着这股恼人的秋风,说:“哥,有时候我特别怀念小时候。至少,那个时候的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真心待你好的。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呢?”赵敬急了,快步走到门口,堵住阵阵凉风,“二哥,我们是亲兄弟。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亲兄弟更亲的吗?”

  “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赵敛冷静地说,“你有话不敢问我,我却有话问你。你究竟在捉我什么把柄呢?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的。我不希望大哥用别的办法,越过我,偷偷知道。”

  赵敬忽感背后一凉,不知以什么话来回。良久,他才问:“谢承瑢到底有没有死?”

  堂中死寂,被人作声。瑶前咽了一口唾沫,不敢替赵敛回答;思衡突然跑到走廊里站着了,也逃避此问。

  见他们这样,赵敛又闭口不谈,赵敬心里大概也知道了。他说:“你是真的不能违背自己的心,你连说‘他已经死了’这样的话都做不到。怎么,你以为这是在咒他吗?”

  赵敛说:“大哥想知道这个做什么呢?难道你已经心向外人,急着抓我欺君罔上的罪过?你想要挟我,还是控制我,还是帮着他们陷我于不义之地?他有没有死,同你有什么干系!”

  “和我没干系?你说和我没干系!”

  “你以为我娶了思衡,就派人盯着韶园,盯着思衡,是吗?你怀疑思衡的身份,所以你找人跟着思衡,把他逼到巷子里要打他,是吧!”

  赵敬望着远处桌上的鱼,说:“不是!”

  赵敛有些恼了:“只有你和瑶前知道思衡姓梁,不是你,还是瑶前?还是说你又勾结了外人,和他们一起来害我?”

  “阿敛!”赵敬呵斥他,“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好吗?你知不知道一个谎话要多少谎来圆!谢承瑢到底有没有死,我只问你!”

  “你是为了我好,你买凶要杀人,也是为了我好?”赵敛冷笑两声,“不想说了,和你吵架没意思。”

  瑶前难堪极了,左右都为难。他说:“都少说吧,大哥二哥。”

  赵敬闻声,转头就质问瑶前:“谢承瑢到底有没有死?你知道他没死,是吧?”

  “我……”瑶前摇手,“别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跟阿敛在延州三年多,你不知道?你们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瑶前脸都扭在一起了,恨不得往地缝里躲。他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真不知道!”

  “我也明白了,阿敛,我是真的明白了。”赵敬突然发怒,“谢承瑢没死,你把他藏起来了,对吧?真不知道为什么赵氏能出你这样欺君罔上的不肖子孙!你忘了爹同你说什么了吗?你忘了阿娘走之前怎么嘱咐你的吗?做忠臣,做忠臣!你欺君,算什么忠臣!”

  赵敛不想再隐瞒了,完全不顾忌地说:“我就是欺君了,怎么样?你现在就把我告到御史台,你大义灭亲,早点收拾我吧!顺便让外人看看,你这个大哥做得多么好!去吧!”

  “你!”赵敬突然喘不上来气,抚着胸口猛地呼吸,“赵敛!从小到大,每次你被爹爹打,不都是我护着你!我宠你爱你,我把所有好的都给你!你呢,你却全然把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份都忘光了!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敢把祖宗祖训都抛之脑后!你对得起爹吗?你对得起娘吗?你欺君,是我们全家都跟着你一块儿死!”

  “你不用跟我死!大周早就不牵连九族了,你想跟我一起死还没办法呢!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担,你尽管告发我吧,你跟刘宜成说吧!”赵敛干脆走回来坐凳子上,理直气壮地说,“刘宜成早就盯着我了,你现在告发,他们还能再给你升官!正好圆你的宰相梦,一举两得!”

  “你……”赵敬背气了,“你混账!”

  瑶前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过去给赵敬顺气。他哀叹连连,两头都不好得罪,只好说:“二哥这几天因为步军司的事情心里闷呢,口不择言了。都少讲两句吧,都是一家人,哪还说两家话?大哥,谢同虚也不是外人啊,阿郎都不会算计娘子,您又何苦算计谢同虚呢?还有二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还有你这么说话的!”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我就问谢承瑢到底死没死!”

  赵敛说:“他死没死,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找两个跟我一样壮的男人去跟踪他,去杀他!你到底是何居心?就算是瑶前都不能禁你这么打!”

  “我不过是让他们试探试探!”

  “你怎么不直接来试探我?我都说了,你有什么话来问我!”

  “好了!”瑶前把赵敬拉过去,苦口婆心说,“别吵了,今个儿中秋,何故吵来!”

  “我从来没说过思衡是我娘子,我从来没说过!是你自己道听途说,还来试探我、怪我。”赵敛嗤之以鼻,“现在好了,你想知道的都清楚了,是吧?!”

  兄弟二人各自沉默了一刻,互不看对方。赵敬烦得仰头喝酒,一杯接一杯,被瑶前拦下来。赵敛不喝酒,他吃菜,把鱼肚子的肉全吃了。

  平复完好久,赵敬才看着碗里的鱼,说:“你一口没给你哥留?”

  “留什么,反正你也不想吃,反正我以后也吃不到了。”

  “什么意思?你真因为这件小事要和我分家?”赵敬脸都憋红了,“小二,我好歹养你那么多年,你真因为谢承瑢就要跟我闹成这样!”

  赵敛说:“这事是不是你错?你买凶要杀我娘子,是不是你错?他是你弟媳,你完全不顾一家人的情谊,是不是你错!”

  赵敬又不说话了。酒喝完了,没得再喝了,他就叫君瑜倒茶。茶咕咚咕咚狂喝半壶,他说:“王二和柱子没回来,是不是被谢承瑢给杀了?”

  赵敛旋即说:“被我给杀了!我把那两个人杀了,三十六刀剐了!”

  “你!”

  瑶前无奈说:“没有,谢同虚把人送到殿前司去了。老这样替别人杀人也不好啊,他不希望可怜人再可怜了。大哥,你真错怪他了。”

  赵敬再次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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