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28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陈复说:“鸨母也说不清。”

  赵敛不耐烦说:“什么说不清,是不想说。卖身契、籍契,都是要签字立状的。她若不知道卖到什么地方,字又是如何签的?”

  “我问了,她只说,她不太清楚。”

  “不清楚,打一顿就清楚了。”赵敛揉捏眉心,道,“把她关到牢里,吃几顿鞭子,还能不招吗?”

  陈复听了,为难说:“我会想办法查出来买家的。我想,查出来买家,这事儿也该清楚了。”

  赵敛摇头,他隐约觉得此事蹊跷,又问:“变卖将近三十岁的小唱?这不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吗?卖到外地去,到了三十岁,不就脱籍了?那这钱,不就白花了?”

  陈复说:“回节使,本来我也以为这是笔不划算的买卖。大周律法有言,娼.妓过三十岁便脱娼籍,奴仆服役满十年便脱奴籍。可白玉馆私下里却有规定,若脱籍前仍不能赎回自身,便要被卖出京继续为娼。”他顿了顿,说,“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是娼。珗京管得严,岁至脱籍,不能不放,可出了京城,还有谁管买不买、卖不卖呢?脱籍年为限,脱籍之前再卖出去,就不关白玉馆的事了。”

  赵敛有些发怔:“是白玉馆如此,还是所有妓馆都如此?”

  “我只知白玉馆如此。”陈复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所以然。

  赵敛不言,忽然想起以前曾在白玉馆见过的那个穆娘了。他没去过几次白玉馆,不知穆娘现在如何,算算年纪,她也已经过了三十了。穆娘和谢忘琮交好,现在谢忘琮死了,穆娘还能不能活?

  “大理寺只查到这里,我还未将这些写入状书。在大周,不论是娼.妓、奴仆,还是佃农,凡贱籍者,只要到了年岁就要脱籍,从良后官府必须放良,更不得任意买卖。白玉馆敢在珗京行此等事,就证明其一定有靠山。再查,我怕……”陈复欲言又止。

  赵敛疲惫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尽量查吧,一直到查不下去为止。好好审审白玉馆的鸨母,”他拧起眉头,“我不好随意插手大理寺的案子,若有什么困恼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写札子给官家。”

  陈复一听,当即明白,拱手说:“多谢了,节使。”

  *

  赵敛很烦,从屋子里出来,看见谢有棠蹲在衙门门口玩泥巴,更烦了,上去踹他屁股一脚:“我叫你在这儿玩泥巴的?书背了吗?”

  谢有棠猝不及防跌进草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还……还没,我晚上背。”

  “明天我来问你,你要是答不上来,我找鞭子抽你。”

  谢有棠还能反驳吗?只能乖乖说“好”。他看叔叔一脸烦躁的样子,问道:“是不是那个陈官人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看您脸臭的,多不好看。”

  赵敛白了他一眼,说:“和你没关系,你好好背你的书。”

  赵敛脸确实很难看,到了家还不能舒坦。

  他见谢承瑢歪在美人靠那儿赏月,衣服都不好好穿,随意搭在那儿,懒洋洋地;见了他,还故意伸手去勾他腰带,喊了一声:“好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很饿。”赵敛走过去,一把将他捞起来,对着嘴角狠狠亲了一口。

  谢承瑢自然攀上他肩膀:“心情不好,怎么了?”

  “你怎么看出来我心情不好?”

  “脸这么黑,还能是心情好吗?”谢承瑢用手指头挑起赵敛唇角,要他笑一笑,“这就好看了。”

  赵敛低头笑了两声,和谢承瑢同坐在美人靠上:“还不是因为唐任的案子?没上朝前,林珣就来和我说,让我写一封札子给官家,弹劾秦书枫,讨兵权。”

  谢承瑢嫌弃道:“这么急,再怎么弹劾秦书枫,也不该是你来做。同为步军司管军,当要避嫌。”

  “你瞧吧,这才是有脑子的人能想明白的道理。林珣急死了,非要我现在就拿到步军司的兵柄,我当然没同意。于是过了几天,又叫陈复来督促我,把步军司的事儿一股脑全说了,要我插手。”赵敛越说越恼,偏过头来咬谢承瑢的侧颈,吮出花来了。

  谢承瑢无奈说:“你心情不好,也不耽误你亲我?”

  “我心情再不好,也不会耽误爱你的。”赵敛说。

  谢承瑢无话可说了:“家里有饭菜,你要是饿了,就吃点儿吧。”

  赵敛没心思吃饭,枕在谢承瑢肩上:“我一面想避嫌,一面又想亲自查清楚。陈复和我说,这事关乎到珗州那些可怜的小唱,我总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管的。”

  他将陈复今日说的事儿都告诉谢承瑢了,谢承瑢听完思忖许久,说:“白玉馆,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出了这样的事,若只是一笔带过、不了了之,那些娘子们怎么办呢。”

  赵敛知道谢承瑢为什么会如此共情,这也是他犹豫着要不要掺合进去的原因。他说:“贩卖将脱籍的娼.妓,是钻了律法的空子。真要追究,白玉馆无责,只能是买家有罪。那些小唱被卖到外面去,不知道要再吃多少苦、受多少难了。”

  “二哥,”谢承瑢抚上赵敛的手,“要么,你去查查看吧。只查案,不讲兵权,官家也不会疑心什么的。”

  “你想我查?”

  谢承瑢颔首:“我想你查。”

  赵敛松了一口气,搂住谢承瑢:“有你支持我,我一定会查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娼.妓在籍时,可以像货物一样被买卖;三十岁后必须脱籍,脱籍后就不可以再被买卖了。脱籍,要把卖身契和籍契赎回来,还要去当地知州申请落户良籍,知州/府尹同意了,才算真的赎身。

  此外,文中合法的娼妓只有官.妓、私.妓,没有营.妓,因为军营里不允许嫖/妓。

第208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二)

  赵敛到珗京府去查白玉馆,中遇无数阻碍,并不能查;又托人到江南扬州武息县找买了窈奴和晚娘的妓馆,也困难重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头案子还没查清楚,那一头,弹劾主审官陈复的札子就到了官家手里。有人揭发陈复在某年酒后高吟愤世诗词,有蔑视官家之意。数臣“逼迫”,李祐寅只得先停了陈复的职,而审查此事的差遣则交给了曹规全推举的官员。

  赵敛不用猜也知道,上面还有更厉害的人在遮掩此事,他是没有办法继续查了。

  这一个月,他频与刑部尚书林珣走动。

  他关心步军司的案子,是忙为官家分忧,可有心人却将此事捏造成“私结朋党”,报给官家。

  八月中,李祐寅召赵敛到崇政殿奏对,就说唐任一案。赵敛自然也是有线索的,便将查案进程都告诉了李祐寅。

  秋日凉,这几日又在下雨,雨一阵、风一阵,黄叶被雨打得沙沙作响,惹得崇政殿里也不安静。外面有内侍在长廊扫地,李祐寅就站在窗前看,把落叶激雨都看遍了。

  “有关官吏之案件,是由大理寺先审,而后到刑部。臣以为,刑部尚书林官人公正不阿,所以才屡找他商议,却不想飞短流长惊扰官家。”赵敛俯首拜,“是臣之过也。”

  李祐寅说:“你是步军司的管军,同林刑部跟进大理寺查案,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朝里朝外都在看,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必做,卿在朝里那么久,心里应该有数。武臣,和文臣,不要总是呆在一块儿。”

  “臣知罪。”

  李祐寅听屋外雨声,心中五味杂陈:“查出来了吗?步军司的女尸,唐任嫖/妓。”

  赵敛说:“查出来了。”

  大约就将先前查的一一道出,又将白玉馆买卖娼/妓的事情说了,还有所谓身后的“买家”,也是三衙中的人。

  “白玉馆将即将脱籍的小唱卖给扬州的小妓/馆,而后不准小唱从良,已经是犯了大周律法。白玉馆虽没有贩卖良籍,但有助焰之嫌,也是不妥的。”赵敛说。

  李祐寅不回,问道:“步军司的案子呢?你先说说这个吧。”

  赵敛只好道:“大理寺的已经仔细审过步军司军营大门的守卫了,六月底,只有殿前司的某位管军来过步军司。”

  李祐寅挑眉:“殿前司?你说崔伯钧,还是纪阔?还是那几个禁军的厢主?”

  赵敛如实说:“是崔伯钧。”

  “崔伯钧……崔伯钧是殿前司都虞候,到步军司来巡查,也无不妥。”李祐寅摸索着手里的玉珠,眼里闪过几分异样的目光,随即撇下崔伯钧,又把话落在它处。他说,“娼籍三十岁脱籍,三十岁前买卖,并不算违反律法。你方才讲,白玉馆的鸨母要将那些小唱卖到江南,是江南的什么地方?”

  赵敛说:“武息县的酩秋院。臣特意派人去扬州问了,还没有结果。”

  “你觉得这件事,会有结果吗?”李祐寅笑笑,“武息的酩秋院,和崔伯钧,有什么干系?我只记得,秦书枫是扬州生人,相比崔伯钧,他更有能耐在扬州寻一处妓馆,买卖珗州的娼/妓。”

  赵敛没有说话。

  李祐寅又说:“且不说买卖娼/妓一事,秦书枫放任唐任在军中嫖/妓,无视军规法度,道德败坏,致使军心涣散,士气萎靡,既然已经查清了,就该贬黜。唐任罪孽深重,军中嫖/娼杀人;步军司军将堕落至此,秦书枫也有极大的过错 。”他把手里得珠子摸透了,问赵敛,“你觉得如何罚?”

  他把弹劾赵敛的札子放在赵敛面前,无意地用手拂几遍,不作言语。

  赵敛见了,再不能说其它话了。他说:“官家以为如何罚,那就如何罚。臣听从官家。”

  “卿不必将事情闹那么大,步军司的事情,还在步军司了。丑事闹大,三衙、大周,都过不去,朕的脸也过不去。”李祐寅翻开弹劾赵敛的札子,悠悠说,“你看,二郎,你在明处忙前忙后的查案,有人在暗处找你的把柄弹劾。我也想赶紧把这个案子结了,让你清静。”

  “多谢官家体恤。”

  李祐寅舒展开来眉头,笑道:“只有秦书枫和唐任走了,你才能把步军司的位子坐得稳。我需要你,我需要有个人替我来管步军司。秦书枫不行,唐任不行,只有你。”

  赵敛掀衣摆而跪:“臣惶恐至极。”

  “太子的婚期要到了,朝中这些麻烦事,可以了结的,就不要拖到年底了,你知道吗?”李祐寅见赵敛跪伏在那里,叹了一声,叫韦霜华过去扶他。

  赵敛起身,同李祐寅再一拜,问:“那依官家意思,这案该怎么结?”

  “还要怎么结?不是已经查明白了吗?唐任,军中嫖/妓、杀人,就罢了官,贬出京城。秦书枫,做不了管军,撤了他的职官,罢了他的兵权,留寄禄官、爵位,先歇一段日子吧。”

  至于“白玉馆买卖娼/妓”一事,还有买家或乃三衙中将官之事,李祐寅都只字不提。他不提,赵敛也不好再问,这就准备出崇政殿了。

  天还在下雨,冷风一吹就将人冻个哆嗦。雨点打在黄伞上,噼里啪啦的,让人联想到上元的爆竹。

  爆竹是喜庆的,这雨点可不是。

  赵敛被风吹得清醒,他静听雨声,穿过宫城狭而长的巷道。

  他完全知道官家用意了,止于步军司,步军司以外的地方都不是他该管的。官家只是想用他的手除掉步军司其余两个管军,顺便赐他一个没有兵权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而已。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多一步都不准再走。

  可他已经将这事掀开了一角,崔伯钧一定参与了买卖脱籍娼/妓的事儿,也是他杀死了窈奴。可官家却避重就轻,完全将崔伯钧遮掩住。

  赵敛的靴子沾了雨水,他出了宫,把鞋上的雨都抛干净了,又回头去看威严的左掖门。

  他在心中默念崔伯钧的名字。

  官家不准他查,他却一定要查个明白,只有揪出崔伯钧贩卖娼/妓的证据,才能有机会把他从殿前司管军的位置上拉下来,才能把当年那些事算个清楚。

  可是没有兵柄,没有权力,又如何能撼动崔伯钧呢?那是浪花拍石,螳臂当车。想要在朝堂中站稳,光靠嘴皮、性子,是远远不够的。

  要有权。

  “二郎。”

  赵敛往雨里看,秦书枫正执黄伞,立于雨中。他的衣衫都被水打湿了,亮暗分明;他的手紧紧攥着伞柄,连手背的筋都凸起来了。

  “我听说官家召见二郎,所以在宫门口等你。我唐突了。”秦书枫作揖。

  赵敛也作揖,说:“看来你已经听到风声了?是我低估你了,秦大官人。”

  “案子到这里,我不猜,也有人替我猜。陈复已经被换,这案子也没有查头了。”秦书枫有些黯然,“官家找你,是和你谈如何处置我与唐任的吧。是被罢兵权,还是被贬出京?我都承受得住。”

  赵敛说:“秦老将军还在秦州戍边,官家不能把你如何。”

  “那便是没有贬出京?”秦书枫耸肩,“罢了,反正都是一样的。”

  他二人沿着长街往北面走,越到北,雨下得越大,似乎能破了伞一般。赵敛的发略微被雨淋湿,他随手去擦,忽听秦书枫说话。

  “二郎,我真心问你,你此番查案,是为了权,还是为了步军司?”

  赵敛淡淡说:“你这话问的没意思,我也不想答。”

  秦书枫说:“你是为了权吧。纪鸿舟都掌了禁中戍卫的兵权,你却只有一个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空帽子。自古以来,唯权最毒,它迫人、害己,谁沾染上权力,谁就会变成疯子。”

  “你呢?你也疯了?”

  秦书枫微笑:“唐任是有错,我也有错,我们步军司就是烂透了。就算你不来,官家也会找人来收拾这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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