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25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等了很久很久,颜辅仁终于出来了。

  “颜相公。”谢承瑢上前去作揖,“怎么样了?”

  颜辅仁没有回答,只是问:“上回你去御史台,见到太尉了么?”

  “没有,御史台的说,官家下诏,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尉。”

  “那我们就去看看太尉吧。”

  谢承瑢追上去:“能进得去么?御史台狱。”

  颜辅仁颔首:“进得去,一定能进去。进不去再想办法么,总会有办法的。”

  京城里的风呼呼吹过,分不清是秋风还是冬风。那风剜在人脸上,生生要把皮肤割破。

  颜辅仁迎着劣风,忽然问:“同虚,你觉得何为人臣之道?”

  谢承瑢恭敬答道:“上则顺天,下则应民,是为人臣。”

  “上则顺天,下则应民……”颜辅仁轻笑,“将来同虚要怎么做人臣?”

  “奉上诏意,戌边复州;清廉端正,勿结朋党;知礼晓信,慕仁求义;身在庙堂,心忧社稷。”

  颜辅仁听罢,沉思半晌,点头说:“好,好啊。为人臣者,当如此。”他走了几十步,又说,“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谢承瑢眉头一皱:“相公,此语或有不当。”

  “未有不当。何为明君哪?”颜辅仁苦笑道,“我们都没做过君,自然不知何为明君之道。许明君同贤相有共通之处,然,君之道,非臣之道。人臣顺随天子,天子当顺随谁?”

  谢承瑢坚定地说:“天子,当顺随民意。”

  “民意。”颜辅仁好像忽然明了了,他抚上谢承瑢的肩头,“同虚不做文臣,真是太可惜了。你若是从文,也许我能教你,做你的先生。”

  “现在教我也不晚,相公。”

  “晚啦,太晚了。”颜辅仁艰难地闭上眼,“同虚,我一见到你就想起我那个已经走远的学生。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见到你呢?为什么,他不能活着见到你。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天也,是命也。”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2]:出自《吕氏春秋·贵公》。

  颜相公一共就俩学生,已经死去的文康太子,还有大哥。已经走远的学生就是文康太子啦(就是李祐寅的大哥)。

第115章 三六 将相别(二)

  赵仕谋的头发全都白了。

  他躺在破烂的稻草席上,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他的血盖在身上,就像一床血做的被子。到处都是血腥味,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进去吧。”乌台狱的狱卒打开门锁,“相公快些,我实在担不起私放人进来的罪责。”

  颜辅仁从袖子里拿出钱来,塞到狱卒手中:“多谢了。”

  御史台狱又安静了,这里除了赵仕谋,再没有关押别人。

  谢承瑢踏进牢门,有些恍惚地看着那边躺着的人,心中疑惑:这是谁?可不能是太尉。但他定睛看去,真的是太尉。

  他倒抽了一口气,呼唤道:“太尉。”

  赵仕谋听见声音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同……虚……”

  谢承瑢被这场景冲击到了,好久缓不过来。他难以置信地走过去,看清楚太尉血肉模糊的身子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尉!”

  “恭权,”颜辅仁举手而拜,“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赵仕谋反应极慢,许久才应:“培德辛苦,为我如此操劳,头发都白了。”

  颜辅仁与赵仕谋相视良久,默默不言。

  谢承瑢梳理着赵仕谋杂乱的黏着血污的发,一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傻孩子。”赵仕谋去摸谢承瑢眼下的泪水,轻轻说,“别哭,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我努力想办法了,太尉,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赵仕谋问:“最近有好好练功吗?”

  谢承瑢说:“没有。”

  赵仕谋笑起来:“累了?”

  谢承瑢说:“不累。”

  “你已经很辛苦了。你是不是……一直在为我奔波?你瘦了,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对不起,”谢承瑢的眼泪掉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救你,太尉,我没有办法……是我没用。”

  “好孩子,”赵仕谋努力伸手去擦谢承瑢的眼泪,“我年纪大了,也该死了,人总不能一直活着吧?”

  “我希望您活着,长命百岁,一直活着。”

  赵仕谋沉默了半晌:“同虚,不要做不值得的事。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为了这些不值得的事情奔波,要是把别的东西都丢掉了,那就不好了。”

  谢承瑢流着泪摇头:“太尉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报答您。”

  赵仕谋温柔地看着谢承瑢:“以你自己为重,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不行。”谢承瑢眼泪直流,“这样一点都不行。”

  赵仕谋想摸谢承瑢的手,可是想着自己满手都是血,不舍地再摸了。他说:“做你老师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昭儿,阿敛说我应该叫你昭儿。”

  谢承瑢眼泪如同断线:“昭儿也好,谢同虚也好,谢承瑢也好,您想怎么叫我,我都会答应的。”

  “昭儿大了,应该知道我的苦心。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你好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赵仕谋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一会儿,又说:“昭儿,你不必太逞能了。”

  谢承瑢还是说:“我会救您。”

  颜辅仁拍了拍谢承瑢的肩膀:“同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太尉单独说。你先出去一趟吧。”

  “是。”谢承瑢起身,回头望了赵仕谋好多眼。

  等他走远了,颜辅仁才跪坐在赵仕谋面前说:“恭权,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你甲胄之事。这件事从头至尾到底是怎么样的?”

  赵仕谋咽了一口血沫:“平顺十三年元月,我知武烈公战死。八月,先帝怜我心中悲痛,赐了我一副武烈公曾用过的明光铠。”

  “先帝是平顺十三年十一月登基的。”颜辅仁嘲讽地笑笑,“先帝送了一你一套不明不白的甲胄,是拉拢,也是约束。原来先帝早早地就把未来的路都想好了,也早早地框住了你。”

  他擦去赵仕谋脸上的血迹,问道,“恭权,我们是不是被先帝给骗了?原先我以为,先帝用吾不疑,我们君臣之间,是绝对信任、绝对忠诚。可现在我想,先帝对我们,也并非是全然信任。”

  “我不知道。”赵仕谋如实说,“防范,也许不能没有。”

  “我不懂,也不理解。”颜辅仁不停摇头,“君臣相疑,用、防,竟也可以同时进行。既防之,何用之?既用之,何防之?”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

  颜辅仁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望了很久的天窗,还是决定不再说这件事。

  “恭权,我和你认识有四十年了吧?”

  “不知道,不止吧?我忘了。”

  “我也忘了。”颜辅仁笑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是在兖州,那时候我是从京城里贬下来的官,而你一次都没去过京城。我们就在大街上,为了件什么事儿大吵一架。那会儿我骂你什么了?好像说,尔等武夫,真粗鲁无礼也。”

  赵仕谋听了也笑:“我回你,文人墨客说话真是不一样,尔等某某,某某也,听不懂!”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笑得赵仕谋肚子上的血又开始流。

  颜辅仁说:“那时候我同你说,若将相两和,必能造盛世。当年,我还未做宰相,你也未做太尉。现在将相和做到了,盛世也勉强有了一点儿样子。我想我仅有这些能耐,再远的路,我走不成了。盛世,非一代之功哪。”

  “我不成了,我老了。要造盛世,须臾几十年如何造?或到了地下,还能为先帝造盛世。”

  颜辅仁望着赵仕谋苦笑的眼,道:“那我希望,我们可以迟点儿见。”

  “迟点见。”赵仕谋重复说,“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迟点儿再下来。我将一切路都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相公。”

  “不做相公了,再也不想做了。”颜辅仁有些失望,“做相公有什么好,做相公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得到。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人死了,连皮肉都带不走,何况这些金子呢。我做不回自己了,我忘记没做相公的那些日子了……恭权,其实我很想要你家阿敛过继给我做儿子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骂我。”

  “你想要阿敛?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我跟你,不分彼此的。”

  颜辅仁摆手:“把阿敛要过来做儿子,温娘会怪我的。就是可惜,我白想了一个好名字。”

  赵仕谋问:“你想了什么好名字?”

  顶上天色渐暗了,牢里的烛火也在摇头晃脑。

  颜辅仁盯着羸弱的火光,说:“等你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承瑢的脚步声近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恭权。”颜辅仁站起身来,“出去之后,你要把阿敛过继给我当儿子啊。”

  赵仕谋望着颜辅仁背光的身影,隐隐觉得这是永别。

  “再会了,恭权。”颜辅仁拱手作揖,“迟点儿见。”

  赵仕谋完全动不了了,他只能睁着眼看颜辅仁。

  狱卒进来催人了,颜辅仁再也留不住了。他三步一回头,隔着牢门一直看赵仕谋。

  “迟点见。”

  御史台狱又陷入死寂了。天窗投了一束光下来,恰好落在赵仕谋的身上。

  “迟点见。”

  *

  颜辅仁回到家里,饭也没吃,茶也没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字。

  他写了一封札子,密密麻麻一千多字。写完了,署上自己的名,跟家里的小厮说:“连夜到宫门口守着,务必第一个送到官家手里。”

  写完了札子,他端坐在案前,拿出他最爱的一支笔,沾了墨,写了四个大字:庄周梦蝶。

  四周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与墨、与笔、与书。

  再没有什么是比与书墨为伴更好的事情了,他觉得心满意足。

  “迟点儿再会吧,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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