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2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拿出先前就准备好了的一段白绫,抛上横梁。

  做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梦中的人间没有建成,想要的东西没有实现,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是混乱的朝堂和冷血的官家。他太失望了,他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他还做宰相干什么呢?他孑然一身,从朝里出去,又还能做什么呢?

  唯有一死,才能成全他的忠心,才能挽救恭权的命。

  颜辅仁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从幼时读书,到少年进士,再到贬官兖州;从还朝拜相,到先帝托孤,再到如今。他没什么遗憾的,却又满是遗憾。他心中那片天地,到死都没能实现;他心中理想,一直被人以为是虚妄。

  他叫颜辅仁,可这辈子都没能辅出仁士。他幻想着海晏河清,却被朝廷这潭浑水搅和得满身泥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他从容唱着。

  “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这不是恩赐,这是枷锁。他的身心都被这条遗诏锁住了。只要他死了,任何被这副枷锁困住的人都可以解脱了。

  圆凳滚在地上,影子在屋中挣扎。

  屋外月正明。

  **

  谢承瑢回到家去,痴痴坐在案前。他手里抓了一支笔,却许久未落墨。

  他不断回忆太尉的模样,血与腥刺进他的每一个感官。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思及此,他终于落笔,在札子上写下了很多字。

  夜深了,思衡看见书房灯一直未熄,想着送点粥过去。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把热粥放在桌上,便看到谢承瑢的札子。

  本来他是没有要看札子内容的,可无意之间瞥到“辞官”二字,心猛地一蹦:“哥在写什么?”

  “札子。”谢承瑢淡淡说。

  “札子?辞官札子?”

  谢承瑢未停笔,坦然说:“是。”

  思衡手一滑,半碗粥泼在桌上。滚烫的粥顺着桌面慢慢流淌,牵成线坠在地。

  “你要辞官?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思衡有些急了,“为什么要辞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官!”

  “没有好端端的,一直都没有好端端过。”谢承瑢写完札子的最后一个字,折起来反扣在桌上,“朝中局势如此,我不得不这么做了。”

  思衡说话抖了:“辞官……也不至于辞官!太尉的事儿,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瑢哥!”他跪下来恳求,“怎么能辞官呢?血和肉换来的马军都虞候、承宣使!怎么能丢了呢?你再想想,再想想!”

  谢承瑢见他跪下,立刻去扶,可思衡就是不起身:“你再好好想想!你一定不能冲动啊!你……”

  “我没有冲动。”谢承瑢坚定说,“我为人臣,只奉明君。如若天子并非明君,我不愿奉诏。”

  “不行啊……我不知太尉一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如若单单是为了赵二,你决无意义做到如此!为了他们,丢官丢爵,真的值得吗?”

  “值得?你知道么,今天是太尉,明天就是我。功臣都能落得如此下场,我靠着之前那些虚无的功绩,又能安然到几时呢?如若这一回让那些奸臣得逞了,下一回,他们想怎么陷害谁就怎么陷害谁了。”

  “你不会像太尉一样的,官家也不会如此待你!”

  谢承瑢也跪在思衡面前,郑重道:“天子恩宠,不过黄梁一梦。今日恩宠,明日冷落;今日信,明日疑。一人之心,何以揣度?官家能如此对太尉,来日就能如此对我。今日我不为太尉做什么,来日,也不会有人为我做什么。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要不顾一切地救出太尉。”

  “你在逼官家,官家不会高兴的!”

  “我是在逼他,因为他也在逼我。现在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苦劳也不值一提了,天理也不在了。我不替太尉说话,还有谁能替太尉说话呢?”

  思衡哭着说:“总之你不能辞官,你不能辞官!”

  谢承瑢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辞了官,就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受怕了,也再不用杀人了。辞了官,是保命,也是自由。”

  “那从前那些苦,就白吃了吗?”

  “我以后还会吃比从前还要苦的苦,我不能再回头看了。”

  ***

  李祐寅今天又没上朝。

  他还在为昨日颜辅仁指责他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茶饭不思,夜难安寝。他在崇政殿里坐了一夜,一大早又收到群臣奏疏。

  “官家,官人们都从垂拱殿出去了。”韦霜华进来说。

  李祐寅“嗯”了一声,随手把札子挪过来看,第一份就是颜辅仁的。

  他道:“相公今日札子交得这么早?第一个。”

  “相公家的小厮昨儿半夜就在宫门外等着了。”韦霜华说。

  李祐寅没说话,把颜辅仁的札子放到一边,懒得翻看。又看第二份,谢承瑢上的札子,读到一半他就怒不可遏,骂道:“混账!”

  殿内内侍各个吓得低头。

  韦霜华斗胆问道:“官家何以恼了?”

  “混账谢承瑢要辞官!”李祐寅气得把札子砸到地上,指着骂说,“一个个都疯了!这么想辞官,我成全他啊!把他贬到钦州,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官家万万不可。”韦霜华说,“钦州路远,谢管军是将才,大周不能亏了他。”

  “将才,将才!是蠢才!是庸才!”李祐寅抚着自己胸口,“他也在为赵仕谋求情,真是执迷不悟!你说他是为了赵仕谋,还是为了赵敛?!”

  韦霜华道:“管军本身就是知恩图报的人,所做之事,并非是为了谁,应当是成全本心。”

  李祐寅不说话了,又拿出下一份札子,未看之前便猜是来为太尉求情的,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他看也不看,丢到一边去,问道:“赵仕谋入狱多久了?”

  “回官家,约是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也差不多了。”李祐寅把札子都推到一边,拿起笔墨正要写一封赐死赵仕谋的亲笔手诏。

  他落笔写下赵仕谋的名字,正在犹豫要不要赐死赵敛、赵敬,忽有人进来报:“官家!”

  李祐寅抬眼,听那内侍说:“颜相公……颜相公他,自尽了……”

  笔“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墨溅污了赵仕谋的名字。

  “你说什么?!颜辅仁……自尽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商隐《锦瑟》。本诗在本文中影射政治。

第116章 三六 将相别(三)

  颜辅仁自戕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珗州。

  百司震动,札子请见不绝。珗京的读书人也闹起来,纷纷罢课示威,在宣德楼下责问天子。殿前司出了几千禁兵治安,这些禁军与这些士人起了冲突,刀剑无眼,长枪之下意外死了三四个读书人,也算是大周建国以来尤其骇人听闻的事情。

  珗京乱了,李祐寅也乱了。

  他算来算去,没算到颜辅仁会用命来逼他。后来他也看了颜辅仁上的最后一封札子,一千余字,三分怨己,三分讲“仁君”之道,最后四分,是替赵仕谋求情。所谓仁君之道,其实就是颜辅仁教文康太子的那一套,到头来,他没有一句话留给李祐寅。

  李祐寅觉得沮丧,又觉得害怕。他害怕那些读书人会起来,害怕他们说他不配做官家。这会儿他顾不得赐死赵氏父子的事了,他躲在崇政殿的书架间,不愿意见任何人。

  “官家,曹右丞求见!”韦霜华焦急来说。

  “不见……不见!”李祐寅把头埋在膝盖里,“我谁也不见,让他们都走,都走!”

  “官家!”韦霜华跪下来,“读书人都吵起来了,官家不能再躲了!曹右丞有办法出给官家,官家务必要见他!”

  李祐寅狼狈地露出脸来:“他有什么办法?我不会下罪己诏的,也不会放过赵仕谋的!谁都逼不了我,谁都不能逼我!”

  “官家,见一眼曹右丞,便什么都好了。”

  *

  颜辅仁的死讯传到赵宅时,赵敛正在研墨。浓墨刚从墨条下面冒出来,君瑜便闯进屋说:“大哥,二哥!颜相公……”

  赵敛的手一顿,墨也停了。

  “相公没了!”

  赵敬抓不稳笔:“什么?”

  君瑜大哭说:“相公悬梁自尽了!”

  赵敛耳朵嗡嗡的,他低下头又磨了一阵墨。很快,他的心砰砰地发慌,有一滴水珠掉在墨里。

  “我……我要去见相公。”赵敬跌撞着要去见颜辅仁,他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赵敛好久都没动,他痴痴望着窗外落叶的树,把那些黄叶子都看遍了。

  天还亮着,把大地照个清楚。

  可太阳照不进宫城,也照不进御史台狱。

  等赵敛赶到颜宅,盯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看时,他又恍惚了。好像一切都在梦里经历过,很不真实,却又异常真实。

  赵敛咽了一口唾沫,静静去想相公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他记不清颜相公和他说过什么了。

  宅子里来了很多人吊唁,官员、百姓,那些读书人身披缟素,头戴白巾,来给颜辅仁磕头。颜辅仁没有儿子,披麻戴孝的是赵敛和赵敬。

  赵敛跪在灵前,听着铺天盖地的哭声,倒是比所有人都冷静。

  他以为官家会派人来哭丧,可是没有。官家不在乎相公的死活,就像官家不在乎爹爹的死活一样。官家就是这样无情的人,谁死了,他都不会在乎。

  真乱,赵敛觉得灵堂乱糟糟的。他拼命想把相公带到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可棺材太重了,他抬不动。他觉得自己疯了,看着火盆里的火,他想着,如果有一把火能把珗京烧了,该有多好。

  他就这么想,攥紧了拳头。

  赵敬看见赵敛紧握的拳头,微微摇头说:“阿敛,这儿有很多人,不要让他们握住你的把柄。”

  “把柄?”赵敛疑惑地看着赵敬,“握拳头也算是过?是官家逼死了相公,难道我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赵敬叹气说:“不会再更坏了,阿敛。”

  “会的,还会更坏!”赵敛激愤道,“还会更坏!会永无止境地坏下去!直到我们死了,直到赵氏覆灭,才能不会更坏!”

  赵敬觉得他不对劲了,一把将他拽到角落里:“坏了,能怎么样?爹爹还在乌台狱,你就是没有任何办法!相公以死明志,他是为了爹爹,是为了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

  赵敛冷笑,眼里流露出莫测的神色:“哥,相公走了,难道你没有一点感触么?”

  “我当然伤心!可现在我们更应该要振作不是吗?”

  “振作?我应该把这些人都杀光,所有想害我们家的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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