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24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谢承瑢抬起眼来。

  赵敛缓缓说:“我一早就知道。你阿娘是可怜人,为什么可怜人反而是有罪?白玉馆里头那些人,谁是心甘情愿来的呢?她们不是低人一等,你也不是。什么叫清白,心里干净,就是清白,你怎么能是不清白的呢?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人,你是比我还要清白的人。阿昭,你是比我清白九万倍的人,只有跟你站在一起,我才能干净一点。”

  风停了,月也暗了。

  赵敛擦干净谢承瑢的泪水,说:“今儿都十月半了,你错过了我的生辰。”

  谢承瑢这才想起来:“对不起,我忘了。”

  “你别说对不起了,我不喜欢听你说对不起。你忘了我的生辰,要怎么补偿我呢?”赵敛问。

  谢承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什么都没有。

  赵敛说:“那你就,多说几遍‘我爱你’吧,我怕我以后都没机会听了。”

  “我爱你。”谢承瑢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阿敛。”

  “我也爱你,远远不止是‘喜欢’。我爱你,昭昭,我会永远都爱你,你就是我最大的荣耀,只要你在,我可以一无所有。”

  风又起来了,再次吹皱水里的月。

  叶被卷起来,飞着,落到水中,荡到池心。

  再也回不来了,叶子,和月亮,和风,和人。

  *

  垂拱殿,百司果然在因为太尉甲胄之案争吵不休。

  颜辅仁在殿上,脱官帽下跪死谏,皆不能得官家网开一面。谢承瑢也下跪求情,还同谢祥祯大吵一架。

  这朝廷闹翻天了,好像一锅沸水。锅子要炸开了,在旁边盯着滚水的人也要被烫伤了。

  早朝草草散去,颜辅仁约定好同谢承瑢一起去求官家奏对,正行途中。

  “是相公颜官人吗?”有一个小黄门快步过来问。

  颜辅仁说:“是我。”

  小黄门环视四周,只在颜辅仁耳边轻语几句。

  谢承瑢听不清,不过很快便看见颜辅仁忿然作色。

  “岂有此理!此事当真?”

  那小黄门说:“我原本便是太后手底下的黄门。”

  颜辅仁怒不可遏,竟将笏板狠狠捏在手里。他道:“同虚,你回家去吧,今日,只我一个人求官家赐对。”

  谢承瑢不解:“怎么了?”

  颜辅仁瞪着红通通的眼:“回家去吧,我一个人去求见官家。

  【作者有话说】

  关于“贱籍”的设定:大周户籍就是有贱籍一说,是律法规定的户籍。在本文中,贱籍是需要签卖身契的,娼妓、伶人、佃农等都属于贱籍,贱籍基本上是没有人权的,相当于是“商品”,可以自由买卖。(但脱籍从良之后就不可以买卖了)

  小谢说自己是佃农,但他没有签过卖身契,所以严格来说他不是佃农,也没有入过贱籍。但他阿娘死了,按道理他姐姐和他也是要签契约做佃农的,但是谢爹把他们俩带走了,他们俩也就摆脱了做佃农的命运。

  官员不得娶贱籍女子为“妻”,这里的贱籍包括“娼妓”、“佃农”。

  贱籍可以从良,贱籍男子从良之后可以从军、当官,但即便是从良了,人们还是会有偏见。同样,贱籍的家人,也会被歧视。

第114章 三六 将相别(一)

  颜辅仁在崇政殿外等了一个中午,终于是见到官家了。

  秋已经很深,冬要临了。风起了,寒气卷进袖子里,冷风呼呼吹着颜辅仁的脸,把他的胡子吹得很乱。他已经不知道冷了,但走上往崇政殿的台阶时,他还是会觉得浑身恶寒。

  李祐寅坐在殿里,大概已经想好颜辅仁会说什么话来求情。这些日子来求情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知道怎么应对,颜辅仁不会比其他人还难缠。

  想着,便见到颜辅仁。

  颜辅仁拜道:“臣颜辅仁,拜见陛下。”

  “相公请起。”李祐寅走过来扶住颜辅仁,“日子越来越冷了,相公何至于跑这么一趟,有什么事,写个札子不就好了。”

  “有些话,不便写在札子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将来外面人知道得也清楚,所以就不写了。”颜辅仁说。

  李祐寅笑笑:“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相公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太尉一事吗?如若是,我也没有什么话同相公说了。”

  “不,不是。”颜辅仁叉手,“臣今日是为京中一奇闻逸事来的,听闻此事,我心不解,故来问官家。”

  “奇闻逸事?什么样的奇闻逸事?”

  颜辅仁道:“京中有一张氏妇人,其夫刘氏早逝,只留有一子。张氏教子严厉,刘氏年少气盛,母子常争吵,多不合。一日,张氏教导刘氏,颇重语,刘氏一怒之下,在其母茶中下毒,致亡。请问官家,此案如何判?”

  李祐寅听完,望了一眼颜辅仁的眼睛,说:“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此为律法之严,无须多思。”

  “若,此刘氏承了父亲的财,成了地主,又该如何?”

  “杀人偿命,没得辩驳。”

  颜辅仁笑两声,又问:“若此刘氏,为朝中大官,又如何?”

  李祐寅道:“犯命案者,纵是重臣,不得饶。”

  “是天子,又如何?”

  “天子?”李祐寅顿住了,慢退一步,不解道,“相公这是何意?是指责我草菅人命?可太尉谋逆,凿凿有据,如何算得上是我草菅人命呢?”

  颜辅仁摇头:“我是问,杀母之罪,该当如何?”

  李祐寅蹙起一边眉,再后退两步,说:“我不懂相公的意思。”

  “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律法不容践踏,臣敢问官家,弑母之罪,该当如何?”

  李祐寅忽然慌了,他转过身去,讪笑说:“民间弑母,自当斩首。”

  “禁庭弑母,又该如何?”

  “颜相公!”李祐寅瞪着一双眼回头,“相公是在怀疑我弑母么?娘娘是因伤病故去,禁庭里都知道!”

  颜辅仁平静地仰视他,问:“娘娘为什么病了?”

  “当然是因为风寒。风一吹,她就病倒了。”

  “仅仅是如此么?”

  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仅仅是如此。”

  颜辅仁大失所望:“去年正月里,官家给太后送了什么药,一吃就让太后卧病在床?”

  “什么药?”

  “什么药,官家心里清楚。”

  李祐寅恼羞成怒地说:“无端之辞!我当然是送给她安神保养用的药!”

  “真的吗?什么药都是安神保养的药,什么药都是好药!”

  “混账,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面对着颜辅仁接二连三地逼问,李祐寅果然心虚了,“相公糊涂了,送相公出去。”

  “怕被人揭发,便用手捂住他的嘴!怕被人揭发,就拼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不准他发出任何辩驳的声音!不是说不能说、不能听,事情就没有发生了!陛下!”颜辅仁重重跪在地上,“陛下要掌权,又顾念先帝遗旨,所以干脆杀了太后,杀了自己亲生的娘娘!民间弑母须斩首示众,皇帝弑母,又该如何!”

  “你胡说!”李祐寅拒不承认,“什么时候,我送给自己娘娘的药,也成了诬陷构害的刀子了?”

  “什么时候,先帝送给功臣的甲胄,也成了刀子了?难道在陛下心中,弑生母,杀功臣,就是明君该做的事?!”颜辅仁老泪纵横,“官家生弑母之心,现今又想杀功臣,倒也不惊讶了!”

  “你……”李祐寅大喘起来,“放肆!你诬陷我,我怎么会弑生母!我怎么会!是谁在宫中拨弄是非、造谣生事?!我要把他揪出来,处以极刑!”

  “杀了人,就痛快了,就高枕无忧了?可官家做的那些事还在,弑母,诛臣,还要杀谁?杀了臣吗?如果官家也要杀我,请今日就罚我也入御史台狱!”

  “我没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

  颜辅仁失望透顶地摇头:“官家以为什么是忠奸?说尽好听话的,那算是忠;逆着心意的,那就是奸。殊不知,忠言逆耳,奸语顺心!如若说不顺心话的都是奸臣,说顺心话的才是忠臣,那大周式微了!陛下耳中只能听见那些狂悖之言,便是祸国、殃民!御史台查不出罪证,就严刑拷打;百司造谣生事,官家竟无任何反应。臣敢问官家,大周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吗?还是说,最上面的那个人,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李祐寅有些发颤了,没有还嘴。

  颜辅仁哭泣说:“皇太后殿下无错!生养之恩,陛下都忘了吗?熙和八年,崇源元年!先帝龙驭宾天,陛下十岁未至登基称帝,彼时母寡子弱,朝纲不稳,边陲未定,西燕虎视眈眈!是谁为陛下保驾,是谁整肃纲纪!是太后,是太尉!古有名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1]今天下定,陛下当烹太尉乎?”

  李祐寅吞了一口涎水,说:“这天下,是我的天下。”

  “非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2]。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问陛下,难道太尉非陛下之民吗?妄以杀之,岂不负天下人?”

  “我何以有负天下人?”

  颜辅仁说:“陛下若杀太尉,便负天下人。”

  李祐寅站不稳,栽在台阶上。

  一旁韦霜华见状,欲要伸手去扶:“官家!”

  “别过来!”李祐寅捂住脸,“你走远点儿。”

  韦霜华乖乖退到后面,糟心看着这一幕。

  “相公从不教我治国安邦之法,我不会啊,我不会!”李祐寅也淌出眼泪,“身为君,不能掌国之军政,是为傀儡皇帝。我不要做傀儡皇帝!现在是建兴元年,不是熙和八年,也不是崇源多少年!太后贪恋权力,太尉手握重兵,相公要我怎么做?甘愿被他们操纵,甘愿被他们架空?我是君,不是臣,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颜辅仁高声道:“为君者,当怀赤忱心,倒不是尔虞我诈、阴谋阳谋地算计,满心只有人君南面术!有此君者,国之如何?”

  “可是我学的就是算计,这是先帝让我学的所谓‘帝王权术’。”李祐寅哭着笑,笑着哭,“相公心怀大志,只想教出明君贤相。我大哥死了,相公半途而废,不愿意教我了,转眼却去教赵瞻悯。他赵瞻悯可以做贤相,我却做不了明君,是吗?相公一开始就极其不信我,还指望着我做个大善人!我做不到啊,我学不会啊,相公,你从来不肯施舍给我一点你的学问,从来都没有!你要求我怎么做,可我从来都么有要求过你,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颜辅仁热泪滚滚:“帝王权术,就是弑亲诛臣之术吗?那臣实在是想不通,原来大才子沈沛,也会把如此下三滥的帝王权术,教授于陛下。”

  “你不配说沈先生的不是,是他教授我诗书、道理,是他救了我!你们,不过是隔岸观火的一群庸臣。”李祐寅擦去泪眼,对着崇政殿的翠顶,“我无错!你们没有资格来教我怎么当皇帝,也没资格来教我该怎么处置赵仕谋!赵仕谋必死,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将来,他一定要死!一套甲胄定不了他的罪,我就赐死他,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他一定要死!”

  崇政殿寂静无声了。

  良久,颜辅仁也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既如此,臣知道了,臣知此路难通,却还盼着陛下回头,是臣之过也。”他向李祐寅叩首,“臣,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做千古明君。臣做不了帝师,先帝也以为臣做不得。”

  外面风起了,呜咽地,好像谁在哭。李祐寅听着风哽咽之声,说:“我没有想杀我的娘娘,相公错怪我了。”

  颜辅仁颤颤巍巍出门去,紫色衣摆擦过朱红的槛。

  李祐寅追着他的背影说:“我没有!”颜辅仁走远了,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我没有想杀娘娘……”

  韦霜华疾步走到他身边:“官家,相公已经走了。”

  “走了……”李祐寅气得颤抖,“去给我查,看看是谁在相公耳边闲言碎语!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

  谢承瑢没回家,他一直在宫外等着颜辅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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