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5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护送皇帝灵柩是大事,随行的不光有禁军,还有众多文武官员,宗室君亲。裴信身为百官之首,会率领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走在皇帝梓宫后。

  天子为天下人的君父,丧仪隆重,随行而来的高官重臣们都为他披麻戴孝,整条官道上素白一片,好似隆冬降临,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老远便能瞧见。

  天空中忽地出现一只鹰,在澄亮的云间不高不低地徘徊,林晗知道,这是卫戈的暗号,表明他知道他们来了。

  护送灵柩的队列行至射天狼,突然一声响彻云霄的鹰唳,林晗弯弓搭箭,响箭离弓,发出极其锐利的鸣镝声。天狼营尽数杀出,宛如迅疾的鬼魅,手执长刀,扑向道中的禁卫军。

  两军相遇,立时哗然,混乱中有人大喊:“诛杀反贼!”

  林晗随军冲锋在前,怒极反笑:“反贼?谁才是反贼!”

  他在仓皇逃窜的官员之间眺望一圈,没有找到裴信的影子。另一边,卫戈手持两把柳叶刀,在禁军当中如若无人地出入。几乘车辇停在慌乱的人群中央,他一路厮杀过去,提刀掀开车帷,猛然对上惊惶失措的裴子玉。

  卫戈迟疑一瞬,并未动手,反而匆匆离去。混战一番,禁卫军所剩无几,却始终找不到裴信的身影,林晗立感不妙,下令众人撤退,陡然听见一通震地的战鼓,随即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白袍银甲的骑兵官军。

  他立马认出了这帮人的来历,正是裴氏手底下的燕云军!

  燕云军中步出一个年轻将军,横枪立马,倨傲地喝令:“把乱党全部拿下。”

  他们似乎是早有准备,人数比天狼营多了几倍,银甲仿佛几股苍白的洪流,转瞬便将林晗带来的人吞噬殆尽。

  林晗拼死抵挡,却长不出三头六臂,哪里能敌过数人围困。卫戈折返回他身边,杀出一条血路,护卫着他仓皇出逃,燕云骑兵认定他们是乱首,在身后紧追不放。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北县较近,林晗道:“去北县,我留了人手在那!”

  各方都是涌来的燕云军,朝他们逃脱的方向包抄,卫戈皱紧眉头:“人太多了走不了,先上山避一避!”

  山林地势复杂,对骑兵来说不易突进,确是比逃往一马平川的北县好。林晗未及细想便跟在卫戈身后,向着郁山深处前进。响彻山谷的喊杀声令他回忆起望帝宫的晚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一股恐惧唤醒了,在手足心脏间沸腾不止。

  他果然是小看了裴信,上山的路上也有许多布置好的禁军,像是早就等着他来。只是他想不明白,他们的计划已经进行得很快,丝毫没有拖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被裴信得知了消息?

  思绪烦乱间,他的前方和后方又响起追杀声。卫戈挥舞着两柄刀,宛如一尊杀神,凌厉地劈倒胆敢冲上前来的人。围军人数太多,前仆后继,不要命似地困上前来,把他们套在一个圈里。林晗手上受了伤,气喘吁吁,握刀的手止不住发抖,和卫戈相背而立,防卫着周遭晃眼的刀尖。

  困进这等绝境,他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对小刺客出言玩笑:“我知道你很能打,也不怕死,等出了郁山,必定十倍犒赏你。”

  刺客眼神专注地逼视着全副武装的敌军,不知为何忽地上了脾气,沉声道:“闭嘴!”

  话音刚落,他一刀自身前扫去,飞身投入厮杀。众官军不料他突然出手,只得仓皇持刀迎击。林晗乘势而上,闯进铁衣的禁军之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剩厮杀的念头。两人势如破竹,一时间竟无人能挡,居然杀出一条道来。

  林晗拼尽全力,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逃。卫戈二话不说便收刀回鞘,将他拉到背上背起来,快步往山里逃。逃了一会,前路又被人挡住,卫戈一面护着他,一面跟人拼命,丝毫不敢恋战。林晗先前受了一刀,此时伤重,鲜血染透了两个人的衣裳。

  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弦响,下意识护住卫戈,只觉肩旁一股锋锐的剧痛,好像要把他的骨头击穿碾碎,俯首去看,暗箭从身后穿透他的右肩,露出半寸长的箭头,冷硬的锋芒上沾着血光和碎肉,疮口汩汩冒出血。

  林晗强忍着没有出声,痛得快要昏过去,卫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急迫地喊道:“你撑住,我这就带你走,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他的刀势乱了,宛如狂风骤雨,迅疾地落在敌军身上,一得空隙便抽身而去。不知奔逃了多久,林晗听见卫戈哑着嗓子唤他:“林晗,还能说话么?!”

  林晗张了张口,便牵扯着箭伤,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颓然靠在他的背上。卫戈走了许久,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将背上的人靠着石壁放下,顾不上满手鲜血,慌乱地跪在他面前,用手心拍他的脸,“你快醒醒,别闭着眼睛!”

  林晗艰难地睁开眼,浑身只能感觉到痛。痛过了头,便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恍惚中觉得有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自己,艰难地开口,“我,我怕是……”

  话没说完,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卫戈握住他身上的羽箭,带着恼怒道:“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在这里!”

  林晗苍白着脸,苦笑道:“你是杀人的,又不是救人的。生死命数,凭人说不准就不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卫戈气得眼睛发红,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林晗突然有些感慨,柔声问他,“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多大了?”

  做杀手的卫戈受惯了伤,对处理各种伤势有些经验。他望着林晗的伤口,见血肉竟有些发黑,怆然悲愤:“这箭有毒!”

  “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怎么就做起出生入死的行当。”林晗自顾自地慨叹,“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梁的百姓。”

  “你别说话了。”卫戈捧起他的脸,反复摩挲着安抚,“我一定能救你的,我们都能活着出去。”

  血腥味充斥在鼻间,他觉得卫戈的手心滚烫,还发着抖,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如果我撑不住,你记得去汉阳找聂峥,让他给你个职位,便不必再做刺客,我也不算食言。”

  卫戈怒道:“别人给的我都不要!你若食言,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林晗笑道:“还没有谁敢这样威胁我的。”

  中了毒箭神思恍惚,林晗的眼皮越来越沉,精神也涣散不堪。迷蒙中,他感到卫戈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卫戈拔出匕首,缓慢慎重地剖出陷进肉里的箭矢。林晗疼得死去活来,叫喊不出声,只能痛苦地闷哼,浑身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识咬紧口中的物事,尝到腥甜的血气。

  “你忍住,我要替你剜去毒肉。”卫戈的声音有些发抖,“疼极了只管咬住我的手臂,会好受些。”

  刀锋柔缓地划过淋漓的血肉,像在咀嚼他的骨血,比方才难捱了数倍。疼痛刺激了林晗的精神,放大了他的知觉,仿佛鞭子不断抽在身上,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活生生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似乎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他听见卫戈松了口气,紧接着嘴里一空,看见卫戈一条白皙的小臂被他咬得血肉模糊。

  林晗脸色惨白,萎靡不振,嘴唇被卫戈的血涂得艳红,虚脱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卫戈从身上翻出几只瓶瓶罐罐,熟练地给他上药止血,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的状况。

  他被剧痛磨去了半条命,没一会便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望见山洞里燃着篝火,万幸阎王不肯收他。卫戈不知去向,倒是聂琢满身狼狈地进来,见他睁着眼睛,欣喜若狂地喊道:“陛下!”

  外头一阵嘈杂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卫戈急急忙忙地出现在他跟前,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树枝,上头穿着一条半熟的河鱼。

  林晗看他手臂被布条裹着,心中松了口气,无力地张口:“我们还剩多少人?”

  聂琢挂了彩,迟迟不说话,林晗想也知道他同样遭遇了伏兵,战况惨烈,改而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卫戈道:“鹰。”

  他点了点头,忍着肩上的刺痛,面色苍白如纸,闭上眼疲乏地思索,“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难道天狼营中有人通风报信?”

  聂琢哽咽道:“陛下,天狼营只剩十来人随我杀出重围,其余的部下全都……万不可能是他们啊!”

  林晗恍然大悟,冷笑道:“裴信啊裴信,果然是高招。我中了他的圈套,倒帮他铲除了天狼营这个心腹大患。”

  卫戈忽然道:“我走之后陛下去了何处?”

  聂琢勃然变色,怒视着卫戈,“难道你说是我告密?”

  林晗皱眉,疲惫不堪地挥手,“若璞,他不是说你,如今还跟在我身边的都是忠心耿耿。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第8章 巧语机锋

  若排除掉此刻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告的密不言而喻。林晗疲乏地闭了闭眼,叹息道:“罢了,现在不是商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离开郁山,有脱身计策么?”

  山洞里火光晦暗,巨大的阴影在石壁间游移跳跃,卫戈轻声道:“还不知外头追兵情况如何,今晚怕是走不了的。”

  林晗思忖片刻,对聂琢道:“若璞,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千万要小心。”

  聂琢顿首领命,按剑而去。待他走远了,林晗对着卫戈招招手,“坐下。”

  卫戈听话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并着肩,身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把树枝上的鱼伸到篝火中,火焰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能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还会抓鱼?”林晗笑着问他。

  卫戈只点头不说话,林晗长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端详他。山洞里光线幽微,他的脸一半映着跳跃的火光,一半浸入阴影当中,好似温润的美玉,瞧得林晗不禁在心头赞赏了几声,暗道就是在整个盛京也难得一见如此好的皮相。

  他出声长叹,用有些为难的口吻跟卫戈闲话:“世家子弟,矜贵些,性行乖张些,正常不过。同在我身边效力,你们两个可不要生出什么隔阂才好。”

  卫戈凉幽幽地瞥他一眼,转了转手心里的树枝,“把我留下就为了说这个?”

  林晗奇道:“这可是大事,你觉得我说错了?”

  “你怎么不去跟聂琢说。”卫戈弯弯唇角,饶是这副冷淡的笑面,亦可见清俊丽质,“是我好说话,怕他不买你的账?”

  这话叫林晗有些不高兴。他在位的年限里天天跟世族打交道,经年累月不知受了多少气。当初他颇为赏识一个叫王经的尚书郎,有意将他提拔成得力助手,哪晓得世族高门瞧不起王经寒家子的出身,日日夜夜在他跟前说道,搅得林晗心烦至极。

  他身为皇帝,怎会轻易受人挟制改变主意,非要提拔王经,还把他塞进了御史台当差。御史中丞赵之晤是世家高官,居然毫不给做皇帝的面子,明目张胆地轻慢王经,不是避之不见,就是给人家脸色看。

  兴许是他脸色有些精彩,卫戈笑意温柔地补了一句,“陛下别多心,你跟我说这个我肯定是高兴的。既是关心,也是宠信,对不对?”

  “你要是听话,我怎会不信你。”林晗道,“先前你做过聂家的部从,我怕你跟他之间有什么误会,故而出言提醒一句。”

  卫戈冷哼一声,“别人跟我有什么误会,我才不在乎。既是陛下开口,再委屈我也受着了。”

  林晗柔声笑道:“哎呀呀,果然生气了。要不然我哄哄你?”

  他莫名地顿了一瞬,瞧向林晗脸上的笑意,“陛下要怎么哄?”

  林晗一怔。他哪里会哄人,都是别人哄他,连权倾朝野的裴信都不例外。说着客套的话,卫戈怎么就当真,也怪不解意的,但这会要是反悔说不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思索一瞬,将卫戈手里的树枝拿过来捏在手心,专心致志地烤鱼。卫戈轻笑一声,竟有些撩人,眼波盈盈地瞅着他烤。

  “下头那面要焦了,陛下。”

  林晗将烤好的鱼递给他,笑道:“来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适不适心?”

  卫戈拿着烤鱼,迟迟不动,仍盯着他,“没味道。”

  “这就恃宠而骄了?”林晗挑了瞬眉梢,“罢了,你不要的就退回来吧。”

  “陛下倒是会借花献佛。”

  “哪有你这么难缠的佛。”林晗接过他递来的烤鱼,轻轻咬了一口,觉得滋味尚可,玩笑道:“顶多是个妖精,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妖精怎的了。”卫戈讽笑道,“聂琢倒是尊大佛,不见得陛下乐意跟他说心底话。”

  “怎么好像我有什么厚此薄彼的心思。”林晗将手里的鱼分他一半,“两位爱卿都是我心里的重臣,以后别说这个话。”

  卫戈没接,林晗眯了眯眼,“张嘴,我亲自喂你?”

  此言一出,卫戈只好伸出手来拿着,沉声道:“谈这些‘亲亲爱爱’有什么用,聂氏什么德行,陛下应该早就领教过了,务必细心才好。”

  林晗笑道:“原来是会疼人的呢,嘴上偏这么别扭。你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卫戈道:“若把话说早了,怎么能见到陛下斩获人心的本事,怪不得别人说后宫三千人,三千情谊系陛下一身呢。”

  林晗吞掉一口鱼肉,道:“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说玄宗,是说杨妃的。你化用此句,把朕比杨妃,朕可不高兴了。”

  “乡野鄙人,文才粗疏,陛下原谅我吧。”

  “行了,不扯淡了。”林晗一改笑颜,神色有些肃穆,“你功夫比我们都好,有件事要交给你。”

  卫戈镇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不说笑不玩闹时眉目显得疏离冷淡,那股刀锋似的凛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锐不可当。

  “你去清都观一趟,探明虚实。”林晗皱着眉头,“依裴信的性子,他就是满腹狼子野心也在乎忠孝清名,不会不来的,去看看他到底准备玩什么花样。”

  “那你呢?”卫戈蹙眉。

  “我暂且待在这里,不会有事。”他将手里的树枝扔在地上,末了又说,“之前多谢你救我。”

  卫戈摇摇头,起身往洞口走了几步,而后又折返回来,“我让碧霄待在你身边,如果有什么事,就把它放出来。”

  林晗有些狐疑道:“什么碧霄?”

  “就是跟着我的那只鹰。”卫戈道,“通人性的。”

  林晗点了头,卫戈有些忧心地朝他肩上的伤口看了看,终是赴令去了。他走之后,一痕月光寂寥地落在洞口,照出满地霜苔。无人之时,林晗才深切地感知到怒潮般的疲累,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吞吃殆尽。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此言不虚。林晗早以为自己跟裴允之不共戴天,可是多年情谊,待到他如今真把刀子刺向自己颈间,却还是生出满心哀凉。仁义礼智信,是他教的,无毒不丈夫,亦是他教的,只是到底他不比裴信狠毒,故而输得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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