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0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卫戈见他上钩,暗自弯了弯嘴唇,命令麾下军士挑衅叫骂,句句如刀,直戳沈悦脊梁骨。沈悦初时还能隐忍不发,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鼓作气地追到敌阵跟前。

  卫戈按照之前谋划的,先假意交战,再佯装不敌,阵乱旗倒地往山谷里败退。沈悦初次出战,哪懂太多花花肠子,他又年轻气盛,认准了这头一功,竟然信以为真,被卫戈牵着鼻子跑。

  山谷两侧屏障高耸,夹峙的山峰中间露出一线邈远的天空。才下过一场大雨,谷地边溽热泥泞,十分难走。越往前走,山道便越狭窄,道旁的树林越茂密幽深。

  草木静止不动,荒僻幽静的谷中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卫戈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妥。

  然而已经晚了,下一刻,只听一通鼓声,从茂盛的树丛中杀出一路大军,军中现出荆川王旗,迎着日阳猎猎而动。

第38章 兄 友 弟 恭

  两军狭路相逢,霎时杀声震天。先前一股脑追击的王师士气高涨,沈悦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踌躇满志地举起银枪,高声嘲道:“我听说有人拿下了青门关,原以为是个狠角色,不想却是个自以为是的莽夫,仗着几分小聪明,胆敢与朝廷作对!”

  刀兵碰撞,厮杀阵阵,铁蹄擂动山谷,传来隆隆声响,大地不住震颤。卫戈临危不乱,并未搭理嘲讽的话,不打算跟来势汹汹的楚王交战,从容地指挥部下反扑向正得意的沈悦。

  他率领的骑兵尽是苍麟军精锐,各个身经百战,冲锋的势头犹如排山倒海,纵然身处绝境,亦将敌阵击得溃不成军。

  方才现身的伏兵都是步军,穆惟桢常年在南方的荆川,不习惯骑兵战术,故而统领步兵。骑兵行军速度快,卫戈全力冲锋,他们一时半会难以追上。

  如此就苦了沈悦,上一秒还在大放厥词,此刻便像浮木一般,被如同狂潮的骑兵突袭得落花流水。

  沈悦出身虽不好,但不是个绣花枕头,强顶住气势凛栗的苍麟铁骑,缓慢地朝后方撤退,一看便知是在拖延时间。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撑过片刻,等到楚王来援,到时候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就是对面的了。

  但就在这时,两侧夹峙的山峰上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兜头浇脸,将沈悦一行淋成了落水狗。猝不及防的水流浸透了战袍铠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息,沈悦嗅到这古怪的气味,顿觉惶恐,惊声道:“是石脂*,不好!”

  众军立时哗然,仓皇失措。他仰头看去,两侧山峦现出密密麻麻的玄甲伏军,皆俯身向下,对着一线山谷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箭头上燃着猩红火苗,随风冒出股股黑烟。苍麟军中缓步走出一个俏丽人影,双眸熠熠生辉,含笑盯着他。

  “兵不厌诈。战场瞬息万变,最忌得意忘形。”林晗负手而立,转向身旁旗官,悠然道,“放一轮箭,让沈小将军涨涨见识。”

  旗官领命,手中旗语变换,顷刻之间,万箭齐发!

  燃烧的箭簇纷纷没入山谷,即刻点燃一片火海。石脂此物,状若活水,哪怕只是一丁点火星,也能爆发出炽烈的火焰,甚至会发生剧烈的爆炸。

  更重要的是,此火难以扑灭,若是遇水,反而会越烧越旺。

  大火将山谷烧成了炼狱,此刻沈悦麾下已经是彻底溃败,在熊熊大火中做鸟兽状逃散。沈悦弃了战马,在潮湿的泥地上翻滚许久,直弄得自己满身泥泞,狼狈不堪,终于扑灭了衣上的火焰。

  卫戈抓住机会,带领部从横扫而来,命几个将士把泥菩萨般的沈悦从地上拎起来,拿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没能逃走的官军都做了俘虏。沈悦被人押着,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污秽,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苗,愤恨地哼了声。

  这头才刚平静下来,便听谷中传来行军声响,楚王的人马赶到了。

  赤色王旗在空中舒卷飞舞,一队兵马军阵齐整,皆是赤袍银铠,气若虎狼。林晗微微眯起眼,避开甲胄上刺目的日光,垂眸仔细辨别,认出了这些人都是三辅的守备军。

  大梁军制,各州各郡中除了现役府兵,还另设有守备军,每三年擢选守备中佼佼者充进官军之中。

  也就是说,守备军的战力不及一般官军。这倒让林晗迷惑不解,既然穆惟桢是来平乱的,怎么会带一支没什么经验的军队呢?

  思忖之间,他遥遥地望向军阵之中。那位久未谋面的王兄骑在赤鬃骏马上,神姿贵不可言。楚王单手握着缰绳催马向前,所过之处,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穆惟桢略一抬头,漠然地朝林晗看过去,烧灼的气浪掀动肩旁垂落的朱红披风,铁甲辉映日光,衬得他好似天人降世。

  他停在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跟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卫戈,沉声道:“放人。”

  卫戈不禁一笑,紧盯着跟前的楚王,慢腾腾地抬起手臂,头也不转地对着林晗所在拱了拱手。

  “我家主公没发话,恕难从命。”

  穆惟桢皱起眉头,循循善诱:“识时务些,别让我说第二次。”

  楚王带来的人马是他们的几倍不止,假若他要带人硬碰硬,在这杀个片甲不留,卫戈压根没有胜算。

  面对着跟前如林的大军,卫戈却毫无退意。既然是林晗要他做的事,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不愿退,也不能退,傲然一笑:“人是我凭本事抓的,楚王来要人,也该自凭本事。就是不知道,堂堂王爷能不能像我等草民般无所顾忌了。”

  他话音一落,便有军士抽刀在手,猛然横向沈悦后颈,惊得沈悦身形一荡。

  穆惟桢扫了沈悦一眼,并无动作。林晗在高处把一切看在眼里,越发笃定这“小郡王”的身价。

  他朗然一笑,高呼道:“楚王,卫戈是我的部下,你为难他做什么。有什么事来找我不是更方便?”

  穆惟桢冷冰冰地瞥向他:“你就是林晗?你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林晗也不恼,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我听说楚王是荆川人,从小在奉陵长大。巧了,家母就是奉陵人,我也算半个呢。”

  穆惟桢耐着脾性听他圈圈绕绕,眉间沟壑越来越深。林晗轻声一叹,语带惋惜:“这么说来,我跟楚王也算同乡。‘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人生乐事,谁料你我竟干戈相向。”

  没等穆惟桢发话,他手下的副将倒是忍不住了,指着林晗骂道:“滑天下之大稽!楚王乃天家贵胄,你是什么东西,敢在王爷面前——”

  穆惟桢抬起手臂,止住那人话头,一双眼来回审视着林晗:“刚才说了一大串废话,倒也不是没用。你的模样我瞧着眼熟,莫非真是奉陵人?”

  他的话里暗藏着试探之意,林晗不紧不慢地接着打机锋:“方才说了,家母是奉陵人。而我么,生在奉陵,长于盛京,八年来守着祖宗基业,战战兢兢,没有一日好过,可惜到最终也没能守住家底。”

  穆惟桢听完一席话,沉吟片刻,似有所悟,看向他的眼底逐渐冰消雪融。

第39章 影帝的自我修养

  林晗再三说起母亲来自奉陵,穆惟桢不难想到一个人。

  籍贯奉陵的女子,当今最显赫的便是西平侯息夫人。虽然她出身微寒,但嫁了王侯,生的儿子还当了皇帝,族亲成了一方留后,自是脱胎换骨,不同往日了。

  穆惟桢往年在荆川时,曾在西平侯寿宴上见过息夫人。方才一晃眼,觉得林晗的模样与她有几分神似,再联想到离京前裴信不惜卖人情求他做的事,不由得生出一个猜想。

  先帝穆秉恪生死未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林晗,到底是不是他呢?

  先皇驾崩一事极为蹊跷,穆惟桢心中存疑已久,见到林晗,因而不觉得惊讶。相传那一夜,穆秉恪被白莲教乱贼刺死在望帝宫,可禁卫军将整个颐山掘地三尺,却连尸首都找不到。

  堂堂的天子,说没就没了,最难接受此事的就是梁廷宗室。不光是穆惟桢,还有叔父惠王,一众宗室近臣,都认为先皇穆秉恪走得不明不白,打算在惠王监国之期彻查此事。

  惠王掌管监国大权,倘若一路查下去,事情好歹会有个眉目,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御史拿着物证密奏魏国公聂唐谋反,上奏的人还是穆秉恪一力栽培的王经。

  接着,檀王穆思玄给惠王出了个主意,审问当初随聂铭前往望帝宫的苍麟军将官。一通刑讯过后,果然审出了问题,原来聂铭与先帝之死脱不了干系,可聂家却颠倒黑白,借故遮掩狼子野心,把锅扔给了白莲教,把自己说成护驾殉国的忠臣。

  惠王怒不可遏,当即生出杀心,意欲将聂氏斩草除根。他即刻召了裴信进宫商议,希望得到裴氏的支持,不料裴信十分干脆利落地反对此事,还劝惠王三思后行。

  惠王不以为然,顿生反感,觉得这些世家都是一条藤上的王八,便同檀王酝酿出一个毒计。聂氏不是喜欢充当护驾的功臣吗,他们便联合王氏家族,假传宫变的消息,借口让聂唐带人进宫护卫,而后再翻脸不认人,以逼宫造反之名,调令龙骧卫与神池卫绞杀聂唐。

  穆惟桢知道这件事,心中却十分不认同。叔父和檀王虽然打的是为先皇报仇的名义,可事已至此,他看得无比敞亮,先皇的死不过是个幌子,所谓宗亲,也只是拿穆秉恪的死做争权夺利的粉饰。

  人情冷暖,竟至于此。偌大的天下,穆秉恪做了八年皇帝,竟然没人在他离开后真心难过一回。平心而论,穆惟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陛下有几分可怜。

  林晗将麾下众人留在两侧山坡上,独自纵马而来,不一会便追至对峙的两军跟前。他走得近了,穆惟桢便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心间的疑惑霎时消失殆尽。林晗的样貌简直同息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她的孩子,还会是谁?

  穆惟桢微微垂下眼,缓慢地抬起手臂,谦敬地交掌作礼,低声道:“昭皇帝。”

  林晗初时还未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不止。这个“昭”,想必就是盛京那帮子人给他的谥号。他是不是还得感谢裴信,给他一个“昭”,而不是加个恶谥?

  他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个昭无比讽刺。他在位时一直被世家架空,根本碰不到实权,而昭字意为“昭德有劳”、“圣闻周达”、“容仪恭美”。前两条他自认为够不着,那就只剩下“容仪恭美”,不就是拐着弯骂他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么?

  如此拐弯抹角的损人方式,的确很符合裴信笑里藏刀的行事做派。

  穆惟桢行过礼,便将手臂放下,两手握在缰绳上。林晗微微一笑,亦是压低了嗓音,颇有感慨:“多年来未见王兄一面,不想在此等境遇下,王兄竟认得我。”

  穆惟桢虽是一字亲王,尊贵无比,可到底比不过皇帝,当不起他这一声“王兄”,便道:“孝昭皇帝既有冤情,为何不回盛京再做打算,却要滞留在灵州?”

  林晗道:“王兄,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帝,可你我仍是出自一脉的同宗兄弟,息夫人更与楚王妃交情深厚,我也没什么能瞒你的。不是我不想回盛京,是有人要杀我。”

  穆惟桢眉头蹙起,不假思索便开口:“莫非是檀王。”

  林晗因他的话怔住,眉眼间染上许多哀怨凄楚,瞧来颇有些可怜,悲怆地开口:“我与檀王都姓穆,都是一家人,流着同样的血,他怎么会害我。要杀我的人显而易见,除了裴信,还会有谁。”

  听完他一番话,穆惟桢眼底现出一丝同情。倒不是为他说的话所打动,而是惊讶于此人的天真。纵是亲人又怎样,从古到今为了权位反目成仇的父子兄弟还少吗,穆秉恪如此天真,难怪会被世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知道,王兄是为了平定灵州之叛而来的,我也无意为难王兄。”林晗哀叹一声,目光不舍地从楚王身上移开,一只手伸进甲胄中,取出封书信,“两军阵前不便多言,纵有千言万语要跟王兄说,如今也只能暂时咽下。”

  他双手捧着信,翻身下马,到了穆惟桢马前。穆惟桢淡淡地看了眼,却不准备接手,也没有任何表示。

  林晗惯会演戏,卖惨示弱向来是他的强项,多年来屡试不爽,此刻一眨眼的功夫,便露出一副哀戚神色,自顾自开口:“听闻来灵州的是楚王,我暗自高兴了好久。往常就听人说,王兄最为柔善,跟楚王妃一样有颗菩萨心肠。除了你,还有谁肯放过我……”

  说着话时,眼眶湿润发红,淌出一行泪来。穆惟桢在马上看着,不免有些唏嘘。林晗再接再厉,捧着信高举呈上,哽咽道:“我向来口拙嘴笨,见了王兄,又是高兴又是伤感,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便写下这封信,尽是肺腑之言。多日飘零在外,好像浮萍微末,找不到能倾诉的人,假若王兄——”

  不等他说完,楚王便接了信,叹道:“你也知道我有军令在身……唉,罢了。”

  卫戈一脸木然地旁观着他演戏。林晗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哑着声音对他道:“把沈悦放了吧。莫为难王兄。”

  他一声话犹如千钧令旨,卫戈即刻唤人给沈悦松绑,将他放回楚王军中。穆惟桢略有些迟疑,正要开口询问,便林晗对上依依不舍的眼神,被他截断话头。

  “楚王,你我同为宗亲,我不愿与你为敌。这就带着人马回去了。”林晗高声道,眼中带着柔和的笑,“冬时将至,边关苦寒,请王兄添衣进酒,莫要感染风寒。”

  卫戈配合他的话,抬臂一呼:“撤退!”

  一行兵马拥着林晗,缓缓朝来处撤去。林晗不时回望几眼,神色喜忧参半。穆惟桢在马上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忽而听等在后方的副将催马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此时攻其不备,想必能大胜。”

  穆惟桢却摆手:“罢了,今日出师不利,不宜再动。回去吧。”

  副将脸上阴晴不定,但不敢多言,只得听命退下,传令回营。

  已是深秋,小苍岭北面层林尽染,连绵的枫叶如火如血,像是拱起的华盖,遮在回青门关的道路上空。

  林晗纵着快马,一身欢畅,疾行在最前方,后头跟随着一众玄甲铁骑。他很少显露出这样快活的模样,好似一只无拘无束的飞鸟,自由地徜徉在天地之中。

  恣意洒脱地跑了许久,林晗握着缰绳停下,转向身后不远的卫戈,眼神却停留在头顶赤红的枫叶上。

  “真好看啊。可惜再过几日都要掉光了。”他道,气息有些不稳,“今天碰巧,你跟我来,咱们去捡些叶子,我教你怎么做书签。”

  他这是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管正当着军士的面,就说出如此悠闲的话。卫戈却像是习惯了他的脾性,立马去安排手下先回青门关,准备自个留下跟着林晗。

  他才跟将士交代完,眨眼的功夫扭头一看,林晗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人不知往何处去了,立时绷紧了精神,心间好似擂鼓。

第40章 我们走吧

  卫戈有些慌了手脚,催马找了一圈,伸长脖子张望他的踪迹,寻不到半个人影,正当惴惴不安的时候,一垂眼瞅见了地上湿润的泥土。

  昨夜大雨过后,山道积了坑洼的雨水,两排马蹄印向着大军回程相反的方向去,一直延伸到了红叶林中。他下了马,带上两柄刀,徒步穿入林中找人。还没踏进枫林,一股潮湿的冷气漫涌而来,针似地往骨缝里钻。

  一湾溪流自树影幽深处曲折而来,泠泠作响。秋风萧瑟,霜叶纷飞,山林与溪水中遍是红叶,艳烈得刺目,仿若簇簇肃杀的火焰。

  林晗背靠着一颗参天的老枫树,手中捏着一段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木枝,垂头专心致志地削,好像在打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

  此刻见到了人,卫戈终是放下心来,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边,静静地侍候在一旁。

  林晗做起事,从来都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有时候甚至投入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没什么能夺走他的注意。他心无旁骛地使着手里的匕首,将那段木枝削得光洁细润,从根不起眼的枯木变成一截古朴自然的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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