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穆秉恪的话语淡淡的,飘进风中,落在卫戈耳畔却如有千钧。他骤然转身,面对着风涛万顷的山崖,举身奔赴。

  卫戈哪里料到他如此举动,匆忙赶到崖边,已然看不见人影。他原以为穆秉恪是个不学无术的昏君,他能接他几招,便叫他有些刮目相看,心生叹服之意。

  他本想放他一马,哪知道皇帝如此刚烈,宁死也不屈服。

  可惜……从这地方跳下去,九死一生。

  他在崖边停留了片刻,凝视着崖渊的黑夜,皇帝跳崖的画面在他心间久久不忘。

  山崖高耸,浩浩山风不断地嚎叫,仿若哀怨的悲鸣。

  聂峥连夜从东都赶回盛京,来不及换衣裳,满身风露霜尘。方敲过第一遍晨钟,他便着急忙慌地等在当康长公主府前。

  门人把他迎进府中,通禀了几回,侍女都说长公主还未起床,叫他在厅里安心等着。

  盛京城看似繁花着锦,实则是龙潭虎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凶险万分。颐山出了大事,皇帝跟聂铭明争暗斗好几年,终于闹了个鱼死网破。

  他虽是聂家人,逼宫的事却不知情,事发时才晓得聂铭的打算,百般劝阻不得,只能派聂琢暗中帮他救人。

  望帝宫的大火烧了一夜,原本胜券在握的事,哪知天命弄人,聂铭离奇暴毙,皇帝也下落不明。苍麟军乱成一团,逃的逃死的死,都怕日后清算到自己头上。聂峥忧心家族,硬着头皮站出来收拾残局,整合大哥的旧部,赶回盛京谋划要事。

  幸而裴丞相近来忙于边务,消息还没传进他耳朵里。聂峥心里好似油锅在煎,当即备了厚礼,找上当康长公主,求着她为聂氏说情。

  当康长公主身份尊贵,乃是先帝亲姐,位比亲王。她当年下嫁给了燕云裴氏的嫡长子裴佺,同如今掌权的裴信是叔嫂。

  长公主模样美丽,个性风流,裴佺死后便在府中养了一众面首享乐,平日里不到午时不见客。

  今日聂峥催命似地找人来通禀,她便知出了大事,破例早起一回,唤人来为自己梳妆,一面将聂峥叫到跟前询问。

  聂峥不善言辞,老实说了几句,当康便黑了脸色,眉间紧锁地盯着铜镜里的人影。

  “荒唐!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做得的?”

  聂峥被逼得没法,全然放弃了世家大族的脸面,跪在长公主膝前求情:“还望长公主怜悯,看在同我姑母交好的份上,救救聂家!”

  当康气得冷笑:“这等事,我怎么帮你说情?陛下再怎么不好也是天子,你们糊涂了,把他往死里逼,如今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倒知道错了?”

  聂峥沉默不语,长公主摔下手里的胭脂,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们先前议论陛下出身,说他只不过是个宗室子,难当大统,这些年都觉得人家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想想,裴允之亲手把他扶上那位子,聂铭一倒,这会哪个不怕死的敢去替你们说话?放着朝臣不做,非要去当反贼,有胆气便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捎带他人背骂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裴信就是要抄你们家也只能受着,正好长记性。”

  聂峥挨了一通骂,心灰意冷地出了公主府。此刻天色已近大亮,他琢磨一番长公主的话,不死心地赶往丞相府,刚巧遇上裴信从宫里回来,车驾还停在大门口。

  清晨正是相府里最忙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臣属幕僚,大小官吏,几乎要把门槛踏破。裴信素来是个笑面虎,待人温和可亲,手段却老练狠厉。他跟聂铭做了许多年政敌,彼此势同水火,听说聂氏的小公子来访,倒是颇感稀奇,当即传进堂里面见。

  裴信偏爱幽兰,府中正堂前开辟了一处花园,栽种了许多兰草,一年四季幽香满庭。聂峥解下佩剑,穿过兰庭步入厅堂,恭恭正正地冲裴信行了个大礼。

  丞相手中公务不停,一见聂峥便露出个温和的笑。聂峥却感觉不到半点和煦,只觉得自己今日要死在这堂上。

  “小聂将军,好稀客呀。”

  丞相高坐堂上,褒衣博带,紫袍上绣着精巧的灵鹤,一副玉树临风的仪度,不愧为盛京名士之首。

  他话里春风万丈,笑意却不达眼底。聂峥垂着脑袋,心事重重,半天不知如何开口。裴信早闻陛下跟他交好,待聂峥便宽和了许多,不仅没催他说话,还叫人赐座。

  不时有相府属官捧着文书进来,不一会堂前便挤满了乌衣士子。

  聂峥憋了半天无果,正欲打道回府,再做谋划,忽见一个穿铠甲的兵士闯进殿来。那人满身血污,看模样似是禁军,聂峥心头骤然紧张,猛地站起身来。

  “丞相,丞相!颐山急报,大事不好了!昨夜白莲教叛乱,乱党闯入望帝宫挟持陛下,聂将军拼死护驾,今晨殉国!”

  此事一出,众人大骇。那军士颤巍巍地捧着带血的官书,一个属官快步到他跟前,将书信呈给裴信。

  聂峥掌心冷汗涔涔,这封官书里的说辞是他们事先拟好,拿来哄骗望帝宫尚存的那些不知真相的禁军的。

  裴信紧捏着那信,倒是没先看它,反而深深地瞥了聂峥一眼。他那眼神里似乎有刀子,瞧得聂峥不寒而栗,令他霎时觉得,裴信识破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诡计,好似什么都知道了。

  堂下鸦雀无声,安静得能听见指腹摩挲信纸的声音。裴信将染血的书信读完,沉默了良久,朝向方才那属官吩咐。

  “先送这位将士下去治伤,务必厚待。”

  堂前气氛凝重,那属官领命而去,沉滞的脚步声回荡了许久。就在这时,丞相忽地抽出一旁悬挂的长剑,只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跟前的桌案便被长剑劈成两半。

  一众臣僚噤若寒蝉,慌忙交掌躬身,垂着头等他息怒。裴信左手持剑,几步到聂峥跟前,右手攥着他的衣领,满面盛怒。

  他果真心如明镜,对着聂峥叱道:“乱臣贼子,欺君罔上,你聂家真有本事,做了这等祸事,还敢出现在我跟前。往日你们使离间计,我顾念着陛下年少便未曾计较。陛下一国之君,你们竟敢动到他身上,你当我裴氏可欺?我今天若不杀你,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剑锋抵着聂峥脖子,划出几道血口,他不避不退,干脆闭上眼睛等死。一干臣僚见事情闹大,匆匆忙忙拉着裴信劝阻,尽给聂峥求情说好话。劝慰许久,裴信总算冷静了些,扔了手里的剑,一手扶着额角,悲而不泣。

  “传令给兰庭卫,让他们查。”裴信的嗓音哑了许多,像是急怒攻心,神态有些恍惚,“不光要寻回陛下,还要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

  兰庭卫原是裴氏家兵,后来并入禁廷十二卫,颇受皇帝重用。裴信遣散了群官,留下一个聂峥,冷冷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聂峥恭敬一拜,“陛下还活着,请丞相千万要找到他。”

  “这不需要你提醒。”裴信皱眉,“你不必待在盛京了,前几日汉阳都尉殉职,你去补了空,滚到西北去。”

  西北边疆距离盛京万里之远,时日困苦,世道不平,被贬到那去,何时才能翻身?

  聂峥抹了把眼泪:“丞相,聂家……”

  裴信厌烦地挥手:“趁我没改主意,赶紧滚。”

  他灰溜溜地出了相府,才到了家门口,送赴任文书的便到了,忙赶着他出盛京。聂峥望了眼聂家的门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打点好一干事宜,叮咛家人为都中权贵备礼送去,宗室,世家,新贵,能拉拢的都要照顾到,这关若挺不过去,聂氏便真的完了。

  穆秉恪昏迷许久,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个梦。梦里他没到盛京做皇帝,守在爹娘跟前尽孝。

  家中的紫藤花开了一院墙,母亲站在荷花池跟前,远远地冲他招手。他欣欣然地朝她过去,一不留心栽进了池水里。

  铺天盖地的寒意噬咬着肌骨,耳畔充斥着水流的声响,他觉得冷极了,困极了,人间哪有这样冷的地方,他一定是——

  “喂,快醒醒。”

  天光闯入眼帘,他猛地清醒过来,对上一个老头。老头一身素净短衫,探询地望着他:“这不是没死嘛,怎么睡在官道上?”

  穆秉恪轻咳一声,嗓子痛得说不出话。四肢也疼,好像被人拆卸了一回。透亮的天光刺眼睛,他微微别过头,适应着正午的太阳。

第3章 民风淳朴东都城

  老头子扶着他起身。幸运至极,他虽是一身伤,但好歹动得了。受了那等催折,竟没成个废人,也是件大奇事。他仔细查看一遍身上,各处外伤居然被人细致地处理过了。宝剑纯钧垫在他身下,华贵的剑鞘神光熠熠。

  穆秉恪怔了怔。他不是跳崖了么?谁把他救了?做好事不留名?

  老头搀着他手臂:“你这衣裳怎么湿得能拧出水来,莫不是去旁边的千里泽滚了一遭?”

  “千里泽?”穆秉恪低声呢喃。

  他朝四方张望一圈,见自己不知为何跑到了一处山岭上。对面有一宽广的水泽,浩瀚如海,水泽一旁紧邻着颐山。雾色朦胧,顺着山势向上望去,隐隐约约可见巍峨的望帝宫。

  正在失神之际,老头子盯着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这老者长得慈眉善目,眼角眉梢都挂着经年累月浸润出的精明气。他先问了穆秉恪籍贯年岁,皇帝含糊吞吐,说是京兆人士,虚岁十八。这番对答过后,老者便觑着眼睛,许是觉得他痴痴傻傻的,有些小看。

  “你是十八?你家里人呢?”

  穆秉恪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很久才开口:“林晗。”

  这是他编造的假名,也好,暂且就叫林晗了。含宁是他的字,当初西平侯给他起的。他不满意自己的名,连带着不喜欢这两个字。裴信倒是说很好,涵雅庄正,寓意也极佳。

  他便同丞相说笑,说他不是个涵雅庄正的人,一点都不爱读书,最讨厌困在上昀阁对着一堆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他喜欢骑马射箭,从小就能开弓射猎。每回到了禁苑里,总握住缰绳驰骋在最前头,耳畔风声飒飒,身后骠骑席卷,将军、宦从拼了命也追不上。

  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是皇帝,才真切地体会到万人之上的自由。虽然他顷刻间便会意识到,这样的自由原本就是可以有的,不必做皇帝,不必顶着天子的名头。

  裴信从不教训他,听到再离经叛道的念头都只是轻描淡写,说这也很好,天下之功始于马上,太平盛世不过是战乱纷争的延续,陛下重武是对穆氏江山的重视。他便恍然大悟,裴信如今虽是文官,但他是从金戈铁马当中起家的,多年之前也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是他现在的风度仪态太过诗翰儒雅,让人全然忘了那段粗犷峥嵘的往事。他说自己好武厌恶读书,没法惹他生气。

  他浑浑噩噩地发怔,老头子已经把他周身打量了个遍,最终露出个差强人意的神情,“瞧你如今无家可归,愿不愿意跟我到个去处?”

  “愿意。”

  答应得太果断,连老者都惊讶不已:“你不考虑考虑?”

  哪还用得着考虑,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他身份成疑,到哪都会被当作流民抓起来处置,有人肯收留他是走了大运。

  这老头是东都建鄣一家富商大户的管事,今日从盛京省亲归来,撞上生死不明的林晗。

  一年前朝廷颁行田政,禁了两都的人市,富商白丁敢私下贩买奴从的一律重罚,违者要受肉刑之苦。今岁家中小姐及笄,亲家是官宦家的郎君,地位已经矮人家一头,便欲在嫁妆上填补回来。商户不缺钱银,可如今难寻到众多随嫁的仆人,此回撞上林晗,管事瞧他仪表不凡,就是痴呆了点旁人也看不出来,便有意将他领回去。

  一老一少徒步两天三夜,方出了颐山的地界,走在道上望见的不是山,而是城阙了。重重叠叠的屋宇嵌在云间,既熟悉又遥远。他忧心那无端销声匿迹的刺客再杀回来,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夜间时常被风吹树叶的声响惊醒。

  风霜雨露披了满头,他一抬眼,便能瞧见山间幽蓝的月亮,和月色里静谧的杀机。

  第七天,他终于回归人声扰攘的城市,恍然生出隔世之憾。杨府的大门立在面前,比起宫阁低矮了许多,站在几层砖阶下往上看,也显得高不可攀。管事拉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府宅后方领,絮絮地教导他要讲规矩,正门哪是给仆从走的,像他们这样的只能从宅院后的小门过去。

  小门前连着条深巷,晨光懒洋洋地洒在湿润的砖墙上,缝隙里冒出苔痕。

  转进巷口,都城的喧嚣便被隔绝在外了。幽僻的砖墙间候着两三个跟他一般高矮的少年人,各个都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唯他一个醒目。门里出来个仆妇,眉开眼笑地同个穿绸缎的人说话。

  “你且记住,此事不可声张出去。看在多年的交情,如今一个人比一匹良马贵十倍不止,我家大郎费了许多劲才从刑台弄来的人,都是良家子出身,懂事的孩子,有的还通琴棋书画,少了你教养的功夫,出门去绝不会给主人丢脸面。”

  那人说了一大堆,仆妇会意,连连称是,从怀中取出个绸袋,笑着塞到他手里。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巷子。管事把他们领进后院,厨房里冒着炊烟,正在给主人们传早饭。奴婢落籍,只需用记在主人名下,朝廷明面上不许平民买卖奴婢,少不得又要打点钱银。

  管事给他们做了个名册,在院子里挨个盘询。这家的海棠开得艳丽,枝干墨黑,花朵绯红,风摇树动,几欲从枝头坠下来。海棠荫里忽地转出个年轻人,是个少年人的模样,腰间束了玉带,身段极为伶俐。一身天青的窄袖翻领袍,襟上绣着鲤鱼的图样。

  少年人阔步到了院中,朗声道:“陆管事,前几天送的山楂糕还有没有?”

  陆管事见了他便垂了头:“小方公子怎么到这来了。想要什么找人知会一声,哪用你亲自过来。”

  方黎昕的目光落到管事身边一帮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霎时兴致满满:“咦,好热闹。你叫什么名字?”

  他直盯着林晗,眼中神采奕奕。林晗学着管事的模样垂头,低眉顺眼的:“我叫林晗。”

  “这也是奴婢?”方黎昕惊诧地转向管事,“我看他比二郎成器多了。”

  “公子说的什么话。”

  二郎便是杨家的嫡出公子,素好花天酒地,整日里飞鹰走狗,同几个纨绔子弟游玩耍乐。方黎昕把他打量个遍,眼神定在林晗手中的剑上,喜道:“你也会使剑,正好,来跟我练练。”

  陆管事惊慌变了脸色,方黎昕却不听他的,执意要跟林晗过招。林晗紧了紧手里的剑,低声道:“公子见谅,我剑术疏浅,恐怕不能让公子尽兴。”

  “没关系,我让你几招。把我的剑拿过来。”

  林晗不跟他比,倒不是剑术粗浅的缘故。他自幼时便习剑,多年来未遇到过对手,能不能接住他的招,他一眼便知道。方黎昕显然是不够格的,若真比下去,要是惹这少爷生气,他怕是要吃苦头。

  奈何方黎昕执意要比,他只好硬着头皮接招,使出三成力来。尽管如此,方公子仍然败下阵来,气呼呼地把他瞪着。

  “承让。”林晗垂下脑袋,却没有半点奴仆的气质,一身灰暗的衣裳硬是被他穿出股清傲。

  “你这人!”方黎昕把剑丢在侍从身上,围着他转了几圈,“明明是比试,你怎么不使全力?”

  林晗怔然,哑口无言。要他使全力,怕是会见血。

  管事忙着陪笑,嗔怪地瞟了林晗一眼:“郎君莫生气,这人是今天才来的,不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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