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9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如同当年他那样敬重仰慕哲宗皇帝,可山陵崩塌、自己即位之时,难道心中没有一丝控制不住的窃喜?

  而赵煊则不同了,赵煊性格说难听了叫木讷,说好听了便是守礼,说监国就是监国,绝不行监守自盗的事。这些年他扪心自问,对待赵煊多有不公和偏颇的地方,赵焕更是步步紧逼,然而赵煊的应对方式就只有一退再退,退回东宫养鱼,可谓是唾面自干,比仁宗皇帝还要宽让。

  况且,他想起自己在蔡攸家中险些要晕倒时,赵煊牢牢地搀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西华门走到垂拱殿,他俩撑着一把伞,伞面几乎全部倾斜到了持盈这边。

  垂拱殿上的金砖被赵煊身上的雨水浇透,散发出一种潮湿而清旷的香味,这种味道穿越了两个时辰再次萦绕在持盈的鼻尖。

  也许,只有叫赵煊监国才是两不伤害的最好结果。

第15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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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皇帝在福宁殿召见中书舍人吴敏,陪同者唯有宣和殿学士蔡攸。

  吴敏入得殿来,便道不好。是时皇帝穿一身大袖襕袍,而旁边的学士蔡攸手执一把青蓖扇站在旁边给皇帝扇风,谄媚至极,半点宰辅风度都没有。

  皇帝气色与态度倒是很好:“吴卿坐。”又拿过蔡攸手里的扇子,让蔡攸也坐。

  吴敏屁股刚挨上半边,就拼命看蔡攸,蔡攸不说话,皇帝倒先开口了:“如今金人渝盟,举兵犯顺,已占河东之地,顷刻便至京畿,为之奈何?”

  吴敏那半边屁股立刻离开座位:“臣等无能,使官家忧劳!”

  持盈摆摆手,觉得吴敏很配合,便道:“朕欲往亳州进香,谒见天帝、阐明此事。朕不在京中时,一切事宜听凭太子处分。”

  吴敏的两个膝盖顿时亲了福宁殿地上的砖头:“官家要弃京师而去吗?”

  持盈皱起眉,蔡攸就道:“元中,怎么说话呢?官家去亳州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吴敏连头一起亲砖头:“臣万死不敢奉诏!”

  持盈大为头疼,吴敏是中书舍人,诏令起草由他而出,持盈将他提拔做此官,全因他是蔡瑢一手提拔的门生,又与蔡攸交好,若是连他都如此反对,更遑论别人了。

  蔡攸道:“元中何必如此迂腐,学那些台官臭气?官家有吩咐,你照写就是。”

  吴敏大摇头:“学士何出此言!他日青史若写我为官家南幸拟诏,我死且羞见祖宗!即使是恩相太师在此,也不敢轻易奉诏啊!”

  持盈被他说中了,若是蔡瑢在,必定要劝他留守京师,皇帝离开政治中心又命令成年的太子监国,实在是很危险的举动,这也是他为什么留下蔡攸的原因。无论如何,蔡攸总是站在他这边的。

  他干脆直问道:“这诏书你如何肯写?”

  “宰执相公若不知此事,臣便写不得此诏,官家另请高明吧!”

  “你!”

  持盈被他气得站起,又尴尬地坐下,官员不奉诏是清名,他罢黜了就是恶名,还是来日再找由头,于是缓和声气道:“那吴卿替朕寻一位高明罢。”

  吴敏赶紧扔出烫手山芋给自己的同年:“臣举荐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李伯玉!”

  持盈抓紧了手上的扇子,很想把它砸下去,只是此刻为尽快完成交接事宜,拟诏着赵煊监国并准备南巡事体,实在不容耽搁——倒不是他等不得,他正掐着手指算河东至此的里程呢:“那你去叫他来吧!”

  吴敏擦了擦汗连滚带爬地就走了,持盈这才狠狠地将扇子扔下去,蔡攸拾起来,吹了吹不存在的灰,笑道:“他怕招人骂罢了,你将他贬了,我来权兼中书舍人。”

  持盈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酸,想起了从前蔡瑢在神宗、哲宗朝时也是承旨的中书舍人,这没来由的想法叫他难过,刻意白了蔡攸一眼,故作无事道:“你倒不怕挨骂!”

  他在吴敏面前装得严肃,在蔡攸面前则细细碎碎地埋怨:“我平日待他不薄,竟搬出这些大道理来气我!”

  蔡攸乐了,走到他身边给他扇风:“我挨骂与否,难道不是全看官家吗?官家如此厚恩于我,想来他年青史,臣必然和官家永不分离。官家做万世圣君,我便是贤臣;官家做昏——”

  官家做昏君,那我必然是那贼子奸人了!

  持盈把扇子劈手夺过,打他的肩膀:“不许说!”

  蔡攸不知想起了什么:“官家拿这扇子打我倒不心疼,昨日那一万贯一把的扇子却好好珍藏着吧?”

  持盈每逢此刻都不说话,他先睡爹再睡儿子,实在是不礼貌——虽然他当年是先认识儿子的。

  于是他垂着眼看桌上的砚:“不该叫李伯玉的,他若来,这事怕不能善了。”

  对这话,蔡攸哼一声,也不知哼什么。

  而君臣二人此刻也没想到,李伯玉来时竟然如此的不能善了。

  他带来了一封血书。

  持盈看着他双手捧着那片纸过头顶,就一阵的肉紧牙酸,心想当时话赶话被吴敏赶得喊了李伯玉来,早知如此,他宁可去说服蔡瑢,叫他背这骂名。

  “凤宾此举何意?”持盈明知故问。

  皇帝要内禅南迁,这事绝不能在出发前叫外人晓得,因此内侍也不见一个,而李伯玉就那么举着,也没人替他转呈文书。

  殿中剩下三人看来看去,最后蔡攸大呼倒霉,从李伯玉手上接过那白纸血书,捏着交给持盈。

  持盈不看:“凤宾可是要阻朕南巡吗?”

  李伯玉见皇帝不看他的血书,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苍凉,竟然一声叹气也没了:“臣不敢!”

  持盈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松动,立刻长舒一口气,还有余裕关心起来:“凤宾有谏,但与朕说便是,何故自伤?”

  他主动下座去搀李伯玉,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的手臂道:“卿为国家献身至此,朕实在感动。”

  李伯玉只垂首道:“臣事国尽忠而已!臣不敢阻拦官家南巡,只是臣有一问。”

  为求脱身,就是有十问持盈也只能回答:“凤宾请讲。”

  “金人猖獗至此,官家却要南幸,不知如何招徕天下英雄,护卫京畿?若京畿不保,祖宗陵庙、衣冠文物,又要如何自处?”

  持盈早就有想法了:“朕方才已同吴卿讲了,朕将拜太子做开封府尹,留守东京,处分京中事宜。太子国之储贰,难道不能保全京师?”

  李伯玉等的就是持盈说到太子。

  即使此刻持盈还搀着他,他也执意跪下,持盈只觉得手上一坠,李伯玉已然矮了半身,他也只能弯腰,不解其意地看过去。

  “皇太子监国乃是典礼之常,可如今臣敌犯阙,兵至河东,危急存亡只在呼吸之间,非常之时,如何能守寻常之礼?官家若不传太子以位号,实在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

  持盈不知怎么着,愣在原地。李伯玉的口吻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他仿佛听不懂这话似的:“你说什么?”

  “臣请陛下禅让!”

  持盈才恍然大悟地松开他的手,不可置信、惊怒交加地问:“你是说,朕若要南幸,就得禅位给太子不成?”

  而李伯玉犹不自知,或者已抱死意:“官家圣明!”

  “朕不圣明!朕是个无道昏君!”持盈怒极反笑,都要忘了国朝不杀文官的规定,“殿前班直——”

  “官家息怒!”吴敏拼命给蔡攸使眼色,而后者仿佛眼瞎似的,眼看皇帝已经怒起要杀人了,就只能自己站出来上前,连扑带爬地抱住皇帝的腿请罪,一边还给李伯玉使眼色。

  李伯玉上次被罢黜,持盈就说他“不合时宜”,如今要紧关头,更不会退缩。

  皇帝同他僵持了一会儿,倒是自己缓过来了,只是脸上仍然被气红一片,咬牙道:“是否禅让,是朕家事,卿不必干涉!”

  紧接着他把腿从吴敏手里拔出来,走到自己的桌案边,一手死死捏着案几一角,冷笑道:“你在这里叫朕禅位,不如去东宫问问赵煊,看他敢不敢要朕的位子!”

  “太子事父至孝,岂敢有他望?只是事急从权,请陛下三思!”

  “朕不必三思。”持盈听他说一句顶一句,气得把涵养扔到了九霄云外,“朕何必三思?萧琮!”

  中官萧琮闻声于帘外叩拜:“臣在。”

  “去,去东宫把太子叫来——”

  而持盈话还未毕,萧琮还未应诺,珠帘便一阵乱晃,陈思恭自殿外急步趋入,五体投地地跪在门槛之前:“官家,军中急报:金人已越中山向南而来,计程十日便至京畿!请官家早做打算!”

  持盈只觉得这珠帘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眼前直接一黑,冒起了金花来。

  想他前日里还做着收复燕云的美梦,昨晚还想着划太行山而治,却不想他人已经将刀举起,劈在他的河山之上了!

  十天,十天!仅仅十个日夜就会叫他的锦绣河山被铁骑践踏干净了!

  良久,皇帝空而飘的玉音,砸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去东宫把太子叫来……朕、朕要禅位。”

  萧琮颤抖着正要领命而去,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是笔墨砚台、珍玉金器叮铃咣啷砸下来的声音。

  他一抬头,发现皇帝竟然在慌乱之间一个踏错,跌扑滚落在阶下。

第16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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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军将树枝绑在马腿之上擂响战鼓,我军以为敌酋有百万之众,不能自守,就、就此溃散!将领王炎死节。”

  赵煊来时,便见医官跪在御床前为皇帝施针,皇帝的唇色煞白,一丝血气也无,而脸色更如金纸,显出憔悴枯萎的死相来。

  好像秋天的一片枯叶,稍一碾就要簌簌地落成粉末了。

  还来不及想金人行军之神速,赵煊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昨日此时,皇帝还在他的床前同他笑语,而此刻,竟如天地惊覆了一般。

  “照例抚恤。”赵煊还没有上前见礼,就听皇帝从喉咙间喷出了这几个字来,话音还嗬嗬作响,不知被什么淤积住了,“诸君……国事至此,为之奈何?”

  赵煊直挺挺地立在门前,皇帝这话显然不是在问他。情势危急,皇帝寝居的福宁殿里罕见地站满了宰执相公,皆面带哀戚、不言不语。

  一时寂静无话,衬得皇帝如同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大哥,你上前来。”

  良久,赵煊才听到父亲的呼唤,便垂着头向前,跪在皇帝床前的脚踏上:“爹爹圣躬安!”

  持盈的右手手腕还悬着医官所扎的针,他素来爱惜自己的身体,再也不敢妄动,只微微将头偏向外侧,看见赵煊的发顶,他想摸摸这孩子的头,表达一下自己的温情,但似乎也不能够了。

  他不敢动他的手,唯恐伤到了根本,影响他的吟风弄月。

  他只能尽量温柔了语调,把险恶的真相用甜蜜的外衣包裹住:“皇太子赵煊,仁孝智慧,可即皇帝位。”

  赵煊只觉得天降一道惊雷,他猛然将头抬起,父亲的眼神是痛苦而避讳的,嘴唇又强自笑着,他又转头去看张邦昌、王甫、蔡攸、白时中等一帮宰辅大臣,甚至角落里的吴敏李伯玉,而即使是同他交好的李伯玉,眼神里也透露出一种凄怆与惋惜来。

  于是他用膝盖向后退去:“爹爹富于春秋,臣不敢受!”

  持盈想拉住他,但是没有办法,他只颤抖着嘴唇说:“爹爹已无半边矣,如何了得大事?你不受才是不孝!”说到最后,竟然又咳嗽起来。

  持盈下意识要拿右手去捂嘴巴,刚抬起来便被内侍摁住,只能向天将口水呛进去,却好歹咳出了一些潮红的颜色。

  他真是狼狈极了,连头发也是乱的,宽袖外袍松垮地披在身上,凝出一节手腕以供施针。而此刻无人在有心思去看皇帝是否衣冠整洁了,一柄刀,一柄马上就要落下来的刀,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现在的皇帝没人管,未来的皇帝正跪着磕头,也没有人去扶。

  映入赵煊眼帘的是皇帝脚踏上的祥云图案,恍恍惚惚地想,十九年,十九年,他竟然第一次对我自称“爹爹”——只为了让我留在汴梁,留在这个危如累卵的,和敌人只有十日距离的地方!

  那赵焕呢?他想,赵焕会去哪里呢?你又会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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