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又忽然萌生了一个臆测,如果,如果金人围城,攻破东京,乱兵之中他死在汴梁,皇帝既不用违背祖制,又可以安安心心地叫他真正的爱子赵焕即位了!

  若不是必死之局,手持太阿之柄十九年的皇帝,怎会轻易禅让呢?

  而他正臆测皇帝举动时,持盈因见他久久不答话,索性将头偏过去,道:“将大哥扶起来。”于是左右内侍听命,搀住赵煊的两边胳膊,而赵煊受惊似的,仿佛内侍要领他去的不是皇帝的床前而是刑场一样。

  “臣不敢!”情急之下,他奋力甩脱两个内侍,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跪下:“臣不敢!爹爹要禅位于臣,臣有死而已!”说着竟然抬头在殿中逡巡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持盈见他似乎要撞柱子,一时之间被吓得坐起来:“大哥!”

  天家父子上演的闹剧谁也不能料及,纵然是首倡皇帝禅让之说的李伯玉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大宋的皇位竟然要变成一个烫手山芋,被这两父子推来搡去的。

  持盈不顾自己右手上还扎着银针,一拢手将它们全部拔出来,猛然间皮肤滋出几柱血来,众人惊呼失色,蔡瑢想要上前,谁知道皇帝已经下得床来,从旁边的衣架子上取下一条玉带,踉踉跄跄地跑到赵煊面前。

  左右内侍如同母鸡一样护在他的左右侧。

  持盈来到赵煊面前,揪着他的衣裳,将天子的玉带围在了他的腰上。

  银针猛然拔出流下的血顺着持盈的手臂蜿蜒流下,落在赵煊的袍子上。

  好像海棠经雪,梨花遇雨。

  将这襕裳换作绛纱袍。

  持盈的手没有力气去替赵煊系好这寸腰带,他只用这腰带做一个倚仗,几乎是靠在赵煊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你要怎样,才肯即位?”

  好像赵煊的拒绝是天理不容,他的劝解是苦口婆心那样。

  赵煊怕他摔倒,把他抱住,他盯着父亲的眼睛,那样的疲惫,那样的痛苦,看到他泛白而起皮的嘴唇和陷下去的眼窝。

  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么的神采飞扬、那么的美丽。

  赵煊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油然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原来他可以在一夕之间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他也要受命运的操控。

  如果我做了皇帝,如果我守住了汴京,如果他做了太上皇,如果……

  如果我真的拥有了权力。

  我想让他哭他就哭,我想让他笑他就笑。

  既然你从来、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那我就把我的喜怒哀乐,变成你的雷霆雨露。

  他的心骤然跳了起来,持盈见他不再挣扎,立刻将玉带尾穿过扣头,又拉着赵煊的手,摁在扣头处,极恐这玉带脱落似的。

  “我老矣,欲将此身托付于你。”他平生头一次,用那样可怜的语气同自己亲生的儿子说话,“大哥即位以后,我便出居延福宫,自此再不问政了。好么?”

  好么?

  持盈心想,赵煊无非是担心自己空让个名头不肯放权,既然如此,为求南行退让一步有何不可?

  而对于赵煊来说,他所震撼的竟然不是即将到手的权力,而是皇帝同他说话时那种可怜的语气以及求怜的神态。

  皇帝病得不能支撑,就好像一抹柳叶似的随风荡在他的怀里,好脆弱的皇权,好脆弱的父亲,好像一阵西南风,长长地吹过他的心田。

  “臣……”他踌躇着,欲望如野火一般烧过他的心灵。

  而另一边,群臣已由蔡瑢首领,向这一对可以说是相互依偎着的父子行过大礼:“臣等愿见新天子!”

  被万人顶礼膜拜的愉悦,通过父亲的体温几乎要烧穿赵煊的肺腑,仿佛他父亲交给他的是一座承平的山河似的。他一时之间要忘了金人的马蹄,要忘了童道夫流窜在外的、执掌于他父亲之手的精锐部队,忘了多年来的不公与辗转难眠。

  他几乎要答应下来。

  然而正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殿外传来了一声少年人的斥骂。

  “何瓘,你不认得我吗?!”

  这声音正是来自皇帝最为钟宠、爱逾常制的嘉王赵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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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他要大哥继位的时候,直接要太监把御衣(肯定不是现做的,应该是他自己的衣服)给大哥穿上,大哥不敢穿,吓得扑在地上,他就把大哥的佩鱼解开,把排方玉带系上去——最好笑的是九哥(赵构)去金营出使的时候,大哥也给了他这么条玉带。。。

第17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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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认得大王,可臣手上的剑不认得——官家有命,非常时期,任何人无诏不得出入禁中,请大王退后!”

  持盈不知怎么的,他素来宠爱赵焕宠得明目张胆,此刻却陡然在赵煊面前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

  而赵煊原本松动的神情与口气,再次回到了原点:“爹爹,怎么不叫三哥进来呢?”他用一种很疑惑的口气问。

  持盈眼看赵煊马上就要同意了,却因为赵焕的贸然到来吞下了自己的话,气得对外喊道:“何瓘,叫他给我滚进来!”

  却不想他已经下意识地按照赵煊的意思做事了。

  赵焕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那素来风流皎然、衣裾整丽的父亲,此刻身上只穿着一件宽袖的中单与雪青色的外袍,潦草地靠在他木讷的兄长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嘲笑赵煊身上荒谬地系了两条腰带,就看到父亲的手臂正在汩汩地向外渗血,连拜也不拜,便捧着他的手臂道:“爹爹的手怎么了?”

  持盈的血流了半日,若是往常非得要小题大做罢朝七七四十九天才可,现如今却无人关心,半天才得到赵焕的一句安慰。

  因为有人安慰可怜,他手上的针孔也开始作痛起来,心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对赵焕发火,竟然缓和了声气,道:“我不曾叫你,你来干什么?”

  赵焕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血,哭道:“我久未见爹爹,才来问安,谁料何瓘无礼,竟然对我拔剑!请爹爹为我做主!”

  他昨日方才为皇帝献画,今天就说许久未见,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借口。持盈自己都心乱如麻,更何况何瓘此举是他授意的,只道:“他只是奉诏行事,爹爹如今有事,你回家去吧!”

  赵焕一听他这话,又看了一眼和他贴在一起站着的赵煊,才看清楚他兄长身上的两条腰带,一条正是他昨天亲自为皇帝系上的天子玉带。

  他虽然早已得了禀报,说金人叩阙,皇帝有意禅让南巡,可他心里清楚,他父亲纵然面上再随和,再温雅,那也是个握有实权近二十年的皇帝,怎么可能把皇位拱手让出?

  可是,可是那条玉带,就系在他大哥身上!

  “爹爹有何事,我愿为爹爹分忧!”他不肯放弃,如果让赵煊得了皇位,他就真的完了!皇帝纵然再苛待太子,那也是他亲爹,可自己就不同了,这世上子杀父少见,兄弟相残那不是年年都有吗?

  持盈久久不说话,赵焕对帝位之期许,他对赵焕之放纵,才养成了今日之祸,他情知这一切并不是赵焕的一厢情愿,若无他的纵容……

  而另一边,他们父子三人实在是僵持的不像话,毫无道理在此危急的时刻还要纠缠,便有人好言相劝道:“贼虏犯边,官家正与臣等商议应敌之策,千岁请回吧!”

  赵焕闻言,便跪下去抱住持盈的腿,哭道:“我不回去!爹爹昨日还许诺说要我挂帅燕云,如今贼寇入侵,我愿意挂帅讨贼,为爹爹而死!”

  燕云……燕云……

  持盈想起昨日见这孩子时,燕云似乎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还要想一下将这个泼天的功劳赐给谁,可是如今,不要说十六州,就是六州,就是河东也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了,兵败如山,兵败如山!

  他惊畏金人的骑兵如铁不可战胜,如何还敢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前线,他想起赵煊对他的命令一再推拒,又想到赵焕愿为他而死的蜜语,不禁掩面道:“傻孩子……”

  他又缓了口气:“回家去吧!”

  赵焕好不容易听他语气松动,又如何肯回家,他与持盈素来温情脉脉,知道皇帝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最是心软多情,其时恨不得肝脑涂地求他收回成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赵煊登基!他心里害怕极了,连起都不敢起来。

  而赵煊看着父子两人温情的一幕,心里只想冷笑。

  他的眼睛向下瞥,看见了弟弟涕泗横流地抱着父亲的大腿不放,内心忽然而起一阵悲凉。

  五岁以前,母亲像呵护珠宝一样呵护着他,却很少让他见到自己的父亲。而他五岁失去母亲以后,持盈便让他一人居住在东宫,在女官寺人手中长大。

  他楷书有小成之时,大约是九、十岁的光景,那时候他从先生的嘴里听说皇帝的楷书如断金之刀,锐绝古今,便偷偷讨来御笔临摹——多好笑啊,儿子要练习父亲的字体,竟然还要托人去讨!可是皇帝的宸翰墨宝乃是天下至重,谁又肯出借呢?

  不知怎么的,这事竟让蔡瑢知道了,他托人送来了皇帝二十岁时手书的《千字文》——敢将御赐之物送人的,蔡瑢还是头一个。

  赵煊惊讶于蔡瑢的胆大妄为,但内心又暗暗揣测,蔡瑢乃是皇帝的心腹之臣,又经历三朝,颇为老成,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难道这是父亲的默许吗?

  他千恩万谢了蔡瑢,又怀着憧憬打开这千字文卷。

  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天底下都要为皇帝的御讳盈字避让,只有皇帝自己不用,赵煊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见到了此字全貌,同皇帝流丽遒美的笔锋一起震撼着他。

  他近乎虔诚地临摹这字帖,恭恭敬敬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想要拿着给父亲看。

  他从东宫跑出来,沿着宫道跑过紫宸殿、垂拱殿、文德殿,跑了好多好多的地方,终于在宣和殿里见到了皇帝。

  而皇帝只是用眼睛扫过他那一卷纸,如远山一般的眉峰即刻轩起:“这千字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蔡相公……”他讷讷地说,“是他给臣的。”

  皇帝没有笑,也没有怒,他只是面无表情,冷冷淡淡地说:“你身边的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了出来?”

  他想过皇帝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这个笔画为什么这么写呀,这个字的墨好像凝滞了你要加油啊,或许皇帝还会自己写一个字给他临摹,告诉他这个字应该怎么写,也许皇帝会夸他在翰墨之道上如此有禀赋……

  可是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皇帝雷厉风行地发落了东宫的侍从,包括太子最亲近的押班娘子张氏。那是他母亲给他留下来的旧人,他又去求皇帝,张内人是娘娘给臣留下来的人,爹爹饶恕她吧!

  可是还是没有用。

  张内人只是被网开一面,赦免出宫,临走的时候她对赵煊说:殿下不要哭,官家这是在磨练殿下呢。

  赵煊说,可是他对我那样不好,对三哥又那样好。

  他又很卑鄙地想,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可是他的亲妹妹荣德,皇帝还推着她荡秋千,他亲眼所见。

  难道真的是我不好吗?

  张内人说:殿下,因为三哥只是官家的儿子,可您不一样呀,您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官家怎么可能把让自己不喜欢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天位呢?

  殿下,只要您一天是储君,您一天就是官家最爱的儿子。您知道太子的太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大的意思,您就是官家最重要、最爱的儿子。您是拱卫官家的前星,而别人只是后星罢了。

  官家把我们驱逐出宫,是为了要殿下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依靠别人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殿下也要做一代圣君,开疆拓土、收复燕云,奴等着那一天……

  他真的听信了这话,十年!他听信了张内人的话十年!即使他在宴席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皇帝的纶音钧旨一日不废他这太子,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

  如今才知道,什么太子,自己分明只是一个接烫手山芋的容器,一个替他送死的鬼——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又是君又是父,自己应该送死,可是……

  可是你哪里像父亲,你哪里像君主,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明明见过你对别的孩子那样好!

  赵煊只觉得他们父子之间是何其的假惺惺,他很想把赵焕从地上提起来,对他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打算吗?只等着我死,只等着我死在东京,你就是新的太子了!你还在这里不知足,你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父亲,一手将张内人给自己缔造的美梦打破的父亲,现在还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父亲。

  他把那玉带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双手还给自己的父亲。

  持盈看到那条带子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仿佛自己的血白流了,痛也白痛了,他是如何也不明白,方才还有些松动的赵煊,怎么就——

  而下一刻,赵煊连他的话也不听了,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持盈愣在原地,看见他转身翩飞着衣袍而去,残影之间甚至还有红点。

  那是他刚才流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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