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1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三哥:大哥好无情哦,不像我,我只会心疼爹爹~

第18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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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不见了。

  从福宁殿出去以后,谁都没有再看到他。

  持盈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昨天他还嫌热穿纱,今天腿上却已经盖上了薄毯,兵败如山,病来亦如山,为君为父为人的三重失败,将皇帝打回了凡人的原型。

  他已经准备动身南幸,而另一边的赵煊却死活不肯接下皇位,但这消息已经铺散传开来,若是太子监国,群臣自然不肯同意,但若是禅让,大家也便点头了。

  既然宣和天子铁了心地要南幸,那让太上皇走,总比让皇帝走来得好。皇帝若弃汴梁而去,那就是真的兵败如山,有南渡之辱了!

  这边是群臣要见新天子,那边是急急打包銮驾卤簿南下的内侍,持盈看到福宁殿里乱成一团,几欲晕厥,喊停众人道:“陈思恭——叫他们不必收拾了。”

  陈思恭清点内库正点得心乱如麻,天子二十年的积累不可谓不巨,更加之有童道夫、蔡瑢、王甫等人为他掏空东南、经营西北,简直是一笔天数。他猛然听到这句话简直如闻天籁:“官家这是,不走了吗?”

  持盈并无此意,但是陈思恭说完这话时,殿内的内侍竟有人出了悲泣哭声,持盈顿时中心如捣——这是汴梁,他的家乡,他三十余年未曾有一步远离的天子安居之所,他难道想走吗?

  他抬头看福宁殿里桩桩件件的摆设陈列,没有一件不是他喜欢的,没有一件不是他中意的,如果出福宁殿,他还可以看到新修葺的延福宫,看到他督造的艮岳,看到金明池,看到相国寺……这凤阁龙楼,这琼枝烟萝,哪一寸土地,哪一处楼阁,不曾承载着他这么多年美好的回忆?

  可是不走怎么办呢?他难道要直面风霜刀剑吗?他是天子,是道君,是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他怎可居于危楼之下,任由敌酋欺凌?

  那内侍的哭声引起了一片抽泣,连持盈也只得掩面,有一瞬间他想答应陈思恭说,是,朕不走了,难道金人还能打到东京来吗?——可是,是的,他们真的能打到,汴梁之外是千里沃原,地势平坦毫无险要,他们连黄河都能渡过,纵然汴梁的城门修与天齐又如何呢?

  他猛然想起李从嘉的那首词来“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当年太祖皇帝俘虏他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子孙,如今,也到了这样仓皇辞庙窘迫的境地啊?

  他也羞见这满殿侍从,几乎是逃似的走出了福宁殿,大家伙就上来追他,陈思恭更是变出了一件披风裹住他:“官家善保玉体!”

  持盈驻足,微凉的秋风刮过他的脸,他看向月亮,忽然喊道:“大官。”

  陈思恭“啊”了一声,持盈低下头看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昨天,大相国寺的神算子,是你引我去的。”

  陈思恭心中一惴,跪趴下来,皇帝的靴子在他眼前,动也不曾动一下:“你也帮着三哥,是不是?”

  陈思恭不说话,而持盈只笑了一下,那笑容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陈思恭,然后便挥退了众人,拔腿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赵煊在哪里,一直知道。

  五岁以后,赵煊离开坤宁殿,自己一个人在东宫居住,持盈没有找任何妃子抚养他,而是自己遥控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成年。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奇怪,自赵煊以后,他再也没有抚养过任何一个儿子。说赵焕和他亲近,其实赵焕也不过是半旬十日才见他一面,而赵煊婴儿时就睡在福宁殿的侧阁,他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个小孩舒展皮肤和筋骨的。

  可是那只香炉实在是让他百口莫辩,他和赵煊不相见的时候越多,就越生疏,到后来他越来越木讷要强,持盈则越来越放荡肆意,俩父子竟然是只有年节宴会上才见一面——即使是宴会,赵煊也是能推就推。

  他时常觉得这孩子如同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这也是赵煊奉行的策略——只要不见面,就不会出错,只要不出错,皇帝是无论如何也废不了他的。

  其实持盈哪来的无论如何,他当国二十年,赵煊则空有一个太子的名头,若他真爱赵焕,随意找个由头废黜简直是轻而易举。说白了,只是没那么讨厌,也没那么喜爱罢了。

  但他就是很明白赵煊,别人都找不到赵煊,他却知道赵煊在哪里。

  他在坤宁殿里。

  坤宁殿自他的发妻王氏去世以后,本应由郑氏进来居住,但是当时持盈的延福宫刚刚大修完毕,郑氏一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便一直耽搁了下去,久而久之,也没有再提过正位中宫的事。

  坤宁殿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一切都保持着显恭皇后在时的样子,赵煊丧母以后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持盈很清楚,他只是倦怠去管罢了。他自己也是这样,三岁失去父亲,离开母亲,向太后只将他交待在宫人手里,不也这么长大了吗?

  他那时候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哪里来的空闲去管一个垂髫小儿的情绪,他要忙着实施新法,他要忙着和旧党掰腕,除此之外,他还要忙着修葺他巍峨的宫城,忙着寻找他的祥瑞,忙着描摹他的花鸟写他的字弹他的琴,忙着忙着,赵煊就长大了。

  他也是第一次跟着赵煊的脚步,来到坤宁殿。

  赵煊蜷在坤宁殿的侧阁旁边,这座小阁是赵煊从前住的地方,床还很小,赵煊根本无法睡下,因此只是将头枕在床上,整个人坐在地上。

  月光从门扉处泄漏一丝,持盈才看清他的形状。

  他借着月光的记忆上前,轻轻推了一把赵煊的肩头。

  赵煊已经睡熟了,模模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乘月而来,衣袂临风,竟如仙举,他只记得自己睡在母亲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一时之间泪如泉涌,哭道:“娘娘,是娘娘来见我了吗?”

  持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赵煊已扑上来将他满怀抱住,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哇哇哭道:“娘娘,我好难过!”

  他一时之间竟然被赵煊的哭声感染,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成为自己的妻子去安慰他,紧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赵煊难过的源头。

  可是不这样能怎么办呢?总有人要在东京镇守的。

  他必须要让赵煊守在这里,不然他怎么走?赵煊要是跟着他走了,他就得让赵焕监国了,如果东京城……那东京城若是保住了,赵焕之威望必然如日中天,他怎么回来,即使赵焕心中是真心爱戴他这个父亲,那赵煊又怎么回来?

  他总不能盼着东京城覆灭,祖宗陵寝衣冠文物全部被人掳掠而空,自己在南方另立个朝廷吧?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他留在这里,让赵煊去南方。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自己的身家性命是那样金贵,若非万不得已,岂可付诸于他人之手?

  因此,他只能不说话,抱着赵煊,轻轻地拍他的背。

  赵煊很快就反应过来,死人是断不可能复生的,他脸上犹然带着泪痕,便去摸索对面之人的眉眼,他疑心是哪位守殿的宫娥,如同巫山之女见襄王那样给予了他一个怀抱。他平生陡然起了一种欲望,想将这位不知名的宫娥纳为自己的侍御。

  而跟随他这念头一起来的是一声惊雷:“大哥如此思念母亲吗?”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父亲微凉的,沙哑的声音让赵煊如同遭受雷殛一样呆在原地。

  持盈索性也坐在地上,地砖是凉的,透过衣料渗透进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发抖,他见赵煊不说话,便温声道:“他们找不见你,很着急,我就猜你是想母亲了。”

  他悠悠地一声叹息,仿佛很爱这位发妻似的:“我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姐姐伤心欲绝,自请去守陵。那一天后,直到她死,我都再没见过她——大哥,你娘娘去世时,曾拉着我手说,要我想想自己的身世,多多地可怜你,这些年里,我没有一日忘记的。”

  赵煊心里只有一片冷笑,方才的那一点对于陌生宫娥的懵懂而旖旎的情愫叫他更为自苦自弃。他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三岁失去了父亲,五岁失去了母亲,分明和我一样难过,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现在你只是有求于我了,才对我这么好的!

  可赵煊不得不承认,这样喁喁的关怀,让他几乎迷乱了神智,他想借着月光看父亲的脸,又想问问他的手臂还好么,但最终还是无言,他怕自己开口,就松出

  但持盈几乎恳求地:“咱们说说话吧,啊?”

  赵煊还是抿紧了嘴,不说话,他只唯恐自己泄出一丝气来,而持盈挽着他的胳膊,毫无父亲的尊重仪态,他平生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小意温柔地讨好过谁,最柔情的时候无非就是给了嫔御与娇儿,他便如此对待赵煊,像哄孩子,或者哄妃子那样:“你连和爹爹说话也不肯了吗?”

  他借着月光捧赵煊的脸,黑暗里面他们两眼对视着,持盈小心翼翼地呼唤道:“——辰君?”

  他这样凄凄惶惶的,好像一只鸟,或者一朵花,被风雨浇透,有说不尽的苦楚似的。赵煊恨他逼人都逼得那么可怜,好像是自己在拿乔一样。

  甚至还叫了他的小名,尘封已久的,自母亲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的小名。

  这样的用尽手段。

  他禁不住泪流:“爹爹……”

  持盈见他态度松动,立刻把他抱在怀里,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但要你肯即位,使京师稳固,旁的事爹爹都答应你,好么?”

  赵煊微微动了动,持盈的力气并不大,也许是和他不亲近的关系,抱也只是虚虚地环着,赵煊觉得这怀抱犹如清晨的露珠,只待日出便要消散,他闷闷地问:“金人凶残,若是真的攻破汴梁,爹爹会来救臣吗?”

  持盈一愣,他每每说服自己、说服赵煊的时候,都刻意避免金人真的会攻破汴梁,使国都沦陷的事,不然这不就是变相送赵煊去死吗?他只是想要保全自己,他扪心自问,没有一秒钟是要赵煊去送死的。

  眼下他并不顾不得这些了,道:“你比东京要紧得多,若有……若有那时候,千万不要他顾,也不要抵抗,只来南边找爹爹,咱们一样做父子,好么?”

  他的话是多么动听啊,赵煊即使心里一直在大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等你死了,他立刻立赵焕作太子,也许他会给你一个追封,一个没有用的只给死人的追封!

  赵煊埋在他的肩窝处,皇帝身上的馨香混着药味缠绕在他的鼻尖,好像一场绕梁的美梦那样:“那臣若是陷于贼手,无法出逃了呢?”

  持盈拍了拍他,不要钱地许诺道:“我出钱,爹爹出钱把你赎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是要发笑了,他若即位便是皇帝,皇帝被掳哪里是可以用钱买回来的呢?但他明知是欺骗,只是皇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问道:“爹爹肯出多少钱呢?”

  持盈和赵煊的性格迥然不同,持盈的个性素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而赵煊则是怀揣忧天之心。兵败在即,持盈想的便是先走了再说,宁可做着金人到了东京城下自发撤退的美梦;而赵煊已经在想东京城的失陷了。

  持盈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但他觉得怀里的赵煊那样孩子气,只是要他一个许诺罢了,于是说:“他们要多少钱,爹爹就给多少钱,爹爹用金子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要被父亲虚假的许诺逗笑了。

  皇帝的价值是几百万斤的金子、绢布、粮食也不可能换回的。他一个人才多重呢?但持盈仿佛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逗弄,如果他今年是十岁,得到父亲这样的话,早已忘却姓氏了。

  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

  持盈见他不说话,用力地抱住了他:“不要多想,咱们都会平安的。”

  但他说这话时也很心虚,敌人只在咫尺之外,除非天降奇迹,不然谈何平安?怪不得人家说掩耳盗铃,掩耳盗铃,谁第一次读到这故事时不觉得可笑呢?但谁没有掩耳盗铃的时候呢。

  而赵煊被他抱着,内心却如同饮冰,他知道自己是肯定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了。东京不可以没有人镇守,让他镇守总比让赵焕镇守好,更何况皇帝原本只是让他监国,现在被情势所逼,竟然要禅让给他了,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了。

  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但他要保证自己的权柄牢牢地握在手里,以期待金人退去以后,叫自己能够操控父亲。

  如果实在守不住……他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想,刚才父亲的许诺总有一句是真的吧,他并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自己罢了!如果我跑来南方,他也依旧会接纳我;如果我被掳走了,他会把我赎回来。

  如果。

  他要为这个如果下一道保障。

  于是他仰着头看父亲:“可是臣不信。”

  听到这三个字持盈简直要谢天谢地,从他和妃子的山盟海誓的套路来看,“我不信”的意思就是要他做一些什么来取信,于是紧着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信呢?”

  黑夜里,他看不清赵煊痛苦的眼神,只听到他的声音,融化在月光里。

  “我要太师和三哥留在东京。”

第19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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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宣和十六年秋,皇帝赵持盈以“倦勤”为由,宣布将皇位禅让给十九岁的太子赵煊,自此退居延福宫,号为“道君皇帝”。

  此时,金军铁骑,已陈于中山之南。

  东京城之中的走卒百姓尚不知敌人就在眼前,只是觉得最近出城的马车越来越多,最夸张的是道君皇帝宠臣的蔡攸,为给自己身为镇江知府的堂弟贺寿,竟抬出了二十里生辰礼沿江而下,绵延了半座东京城,比皇帝的帝姬下降时的嫁妆队伍还要长。

  而众臣已无心弹劾,留守东京的留守东京,转移家小的转移家小,趁新皇登基党同伐异的党同伐异,忙成了一锅乱粥。

  这一天晚上,尚未迁出福宁殿的道君皇帝,悄悄出了大内,提着一盏红灯笼,来至蔡太师府前。

  与东宫的小童不一样,蔡太师府的门头对皇帝这张脸熟悉至极,立刻大开中门迎接。

  持盈并未马上进去,而是将手上的一盏灯笼给了这门头,道:“把这灯笼挂上去。”

  门头不疑有他,立刻招呼人拿来爬梯,将皇帝亲自提来的灯笼挂上太师府的门匾,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遥遥地盯着对面的学士府。

  持盈此刻已步入中庭,而蔡瑢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他着一身紫袍,系一条犀金革带,在林立侍从的灯下显得温雅请举,仿佛时光回到从前似的。持盈一时之间看得痴了,呆在原地。

  蔡瑢上来拉住他的手,引他到正厅去:“臣早就在想,官家何时要来了。”

  持盈涩涩地开口:“元长如何猜到朕会来?”他还是没法撇去这个自称,他仍然居住在福宁殿里,仍然做皇帝,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似的,只要他不收到军报,天下仿佛就还是承平盛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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