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2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蔡瑢道:“臣想着,官家去南方前,总会来见见臣的,不是吗?”

  话语里竟是个告别的意思,持盈一愣,他今天的确是来告诉蔡瑢让他不要随驾的,日前他早已答应了赵煊——

  只是,蔡瑢是怎么猜到的呢?

  “你不同我走吗?”持盈问,他环顾四周,太师府的随从仆人们也都面色如常,并没有收拾东西的响动。

  蔡瑢看了他一眼,屏退了诸人,他在皇帝面前做主,旁人也肯听他的话。

  持盈并不以为忤,反而侍从退去以后,他站起身来到蔡瑢身边,靠着他坐下,复问道:“你不去南边吗?”

  蔡瑢微微笑道:“官家来,不就是要臣留在东京的吗?”

  持盈被他说中,低敛了眉目,默认了他的话。

  在他们的谈话里,蔡瑢经常作为一个主导者:“臣听闻,昨日嘉王进宫,在福宁殿和您吵起来了,是么?”

  蔡瑢在宫中遍地耳目,他俩都互相知道,事已至此,持盈已经懒得纠察了:“是。”

  嘉王前脚刚哭着出了福宁殿,后脚道君皇帝便下钧旨,说新帝即位,诸皇弟应升一等,加封嘉王赵焕为凤翔彰德军节度使、凤翔牧兼相州牧,看似是升官,却罢免了他身上提举皇城司的实权紧要职位,由新帝的亲舅舅王宗楚取而代之。

  只道君一道旨意,赵焕便被彻底打落了夺嫡舞台,朝野哗然,从前附庸的党羽更是惶惶。

  而蔡瑢最了解不过持盈:“原本照官家的意思,是预备太子监国,嘉王随您南下,以保万全的吧?”纵然已经告谕天下退位,蔡瑢仍然没有改过来称呼。

  持盈盯着蔡瑢,忽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开心还是自嘲:“知我者,元长也。”然而可惜,蔡瑢从不把“知君”这一点用在好处。

  蔡瑢便道:“原本嘉王提举皇城司,随官家南下保护左右乃是理所当然,只是现在您忽然罢黜他此职,想必是太子不让他南下的缘故吧?”

  持盈只能点头,他和赵煊的那一场密谈谁也没有告诉,但蔡瑢就是能从蛛丝马迹里面猜出事情的原委:“他要你和三哥一起留在东京,他才放心。”

  留下赵焕,持盈唯二两个成年的孩子便都在东京了,虽然持盈富于春秋,要子嗣不是难事,但也保证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放弃东京,在南方另立朝廷。至于蔡瑢,皇帝南巡必带的蔡攸,和沿途不少州县的父母官都是蔡氏门人,留住蔡瑢则可以挟制他们。

  一看即知是新天子的手笔。

  蔡瑢知道赵焕走不了时,便知道自己也难以脱身了。

  而另一边持盈又很委屈地垂下眼,同蔡瑢诉苦道:“只他不曾做爹爹罢了,我身为人父,纵然、纵然…又怎么会因为三哥而弃他于并不顾?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若我早有废立之意,何至于等到今日。”

  蔡瑢岂不知今日的夺嫡之事,大部分都是他和王甫两个人提着皇子唱念作打,皇帝并没有一日狠得下心去要废除过赵煊,又舍不得打压赵焕,以至于今日,原本按照皇帝的身体康健程度,考虑这些事的确该十年二十年以后,可是谁能做先知呢?

  蔡瑢淡淡道:“大哥是恐官家效仿景帝故事吧。”

  汉景帝为了武帝即位,杀死了太子刘荣。

  持盈大骇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刚辩解完,忽然想到,景帝、武帝、玄宗…多少杀子之事!

  他百口莫辩:“我实无此心,纵然他不讨我的喜欢,可他到底是我的孩子!元长!”

  他哀哀可怜地叫蔡瑢的字,好像要自证清白似的,他登基将二十年,蔡瑢执政将二十年,和赵煊的年龄几乎等长,他迫切地求蔡瑢证实他的清白。

  蔡瑢知道这生于锦绣的宣和天子,实是心软多情,连血也不愿多见——至于他大兴花石纲修造艮岳宫观涂炭生灵的事,便是眼不见则没有了——又如何能对自己亲儿子行生杀之事,于是只摇头道:“官家不该禅位的。”

  持盈只觉得悲从中来,顽固如李伯玉都同意了他禅让,蔡瑢为何还要阻拦他?连蔡瑢都认为他要借刀杀了赵煊吗:“元长,连你也误解我吗?”

  蔡瑢叹了一口气,看到天子眼里满目的晶莹,心想你如今被冤枉一下就成这副样子,以后不做皇帝了更要如何呢?

  他自己被皇帝弄得父子反目,却还要操心皇帝家里的那一笔烂账:“臣实无此意。”

  他温和了声气,凑近去,摸着持盈的鬓发:“若是当时臣在官家身边,臣便劝官家直接放弃东京南渡以求天子之全;要么就劝官家组织兵勇号令天下勤王死保东京。哪有这样禅让的法子呢?”

  他微微惋惜道:“可惜官家叫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不知怎么的,持盈想起当时蔡攸说的那句“若是我爹,早给你折腾死了”的话,一时之间脸上不知应哭应笑,只是道:“贼人还未至眼前,我若是直接放弃东京,将来以何面目见祖宗?”可是要他挺身去守卫都城,这是万万不能的。

  汴梁多好啊,汴梁这么好,可再好,它也是个死东西,它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金贵的天子呢?

  蔡瑢便叹气道:“官家为求颜面,不惜禅让也要让令太子留守,可有想过若敌酋退兵,官家又要如何自处?这皇帝的尊号送出去,岂有好拿回来的?自古以来,只有子弄父兵的,哪有君父复辟的?”

  持盈被他说中了利害的心事,这事持盈不是不知道,只是就他的个性,事不到前不操心,而赵煊目前又是如此守礼仁孝,他不愿意回答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童道夫手上还有数万兵勇,梁师成、高俅又在军中经营多年,若赵煊实在不孝,他在东南另开朝廷,又或是废黜赵煊,也只在反手之间罢了。

  但他不肯承认自己对儿子算计得那么深,只强颜欢笑道:“诏书上不都写了吗?我已倦于万几之事,从此只管问道长生了。元长,你我执政已有二十年,放在寻常皇帝宰相上,也算久长了,有何不可放手的呢?”

  蔡瑢心知他和持盈都非是甘于放权之人,持盈也许要贪恋的少些,但也是绝不容许人指手画脚的执拗性子。刚想说皇帝何必说这些官面话,而宣和天子的下文又紧接着到了:“你从前与我说在杭州修建了一座园子,若大哥真能接下江山,咱们就在那里终老,又有何不可呢?”

  持盈忽然抬头,那双眼亮晶晶的,他们情知彼此都在痴人说梦,但蔡瑢还是罕见地受了感动,这双眼睛仿佛带来了二十年前的月光。

  明月已非昨夜,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伸出手去:“原来官家还不曾忘了这些话——那园子大抵早叫方十三推了。”

  持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上,好像一只猫,平日里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忽然就在你手边胳膊边栖息了:“那叫他们重建便是了。”

  他略叹息道:“官家若是想此事善了,就不要张扬,直接秘密出京,改道镇江吧。”

  持盈被他这话吓得一惊:“这又是为何?”

  蔡瑢道:“金人离东京只有数日之遥,声势太大恐为他们所知。况且,纵然太子已经登基,但官家才是百姓心中的真皇帝,乘舆一旦南行,天下必然大乱,人心涣散,则东京难保。”

  持盈为难道:“几百人?”他的仪驾护卫都不止这个数!

  蔡瑢叹道:“人多则易生变,官家只在江南忍耐数日即可…童道夫正带兵赶回,若是东京万一有失,臣便叫他立刻南下,到时官家可以直接在东南坐镇,不使天下无主。”

  方方面面都被他考虑的那么周到,乃至于持盈自己都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了。秘密南行,既可以保全自己临阵逃脱的颜面,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又可以凝聚军心,让赵煊不至于在东京城孤木难支。

  于是他深深地看一眼蔡瑢:“元长竟是忧我所忧。”

  蔡瑢起身跪倒在持盈的脚边:“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持盈将一只手搭在蔡瑢的肩上,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他和蔡瑢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一件事出过力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他密谋四辅,结交童道夫,企图触碰兵权开始,持盈为了反击,便也开始提拔他的政敌上位。

  可他又不忍心蔡瑢被黜落,以至于今日这样难堪的局面,甚至一手提拔并且睡了他的亲生儿子。

  灯下他看着蔡瑢的头发,痴痴地道:“二十年前,朕在福宁殿对你问政,你说,愿为朕效死力——”

  “是。”

  “那时候你肯为朕而死。”持盈问,“现在也是吗?”

  蔡瑢仰头看着他的皇帝:“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持盈恨恨地,尖利地问:“那你为何不肯为朕而活?”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一个人的臣子,为什么要有二心,为什么要反客为主,为什么要将我孩视欺瞒?

  蔡瑢低下头去,他视皇帝如学生,如子侄,如君王,如爱人,但他不可被驯服而只可驯服他人:“臣能为陛下而死,却不能因陛下而活。”

  他要驯服皇帝,而皇帝又何尝不想驯服他呢?

  持盈冷笑道:“愿为朕而死的人天下比比皆是,你算哪个?”

  他狠话既出,便从袖口抽出一把团扇,迎面扔到了蔡瑢脸上。

  那把他在大相国寺,用一万贯买来的团扇。

  那团扇顿时把蔡瑢的额头砸出一个红印来,持盈顿时泄了气力,他和蔡瑢纠缠这么多年算什么呢?他们相爱,然后呢?臣子想要操控帝王,帝王又何尝不想驯服臣子呢?

  于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朕尝以为百年之后,你可以和朕一起在太庙里面共同受享万世香火,还想过把自己的王号赐给你。”

  穆,一个美丽的王号,也想必能做一个美丽的谥号。

  神宗皇帝有荆王,官家不是也有我蔡某吗?

  蔡瑢将此扇拿到眼前,那把团扇历经二十年风尘未变,只上面多了皇帝一个“天下一人”的花押:“陛下不曾背我,是我有愧于陛下。”

  这么多年,他为天子揽尽九州之财,君臣二人同眠共枕又同床异梦,皇帝恨他时转头便睡了他的儿子,罢黜他的官位,提拔他的政敌,可哪一次,哪一次都舍不得把他彻底贬谪。

  宣麻命相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难道不曾被皇帝那样远大的志向所感动过吗?只是他不要再被人摆布了。

  持盈轻轻地说:“这扇子是你的吧,我没有认错吧?”他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掩饰地眨了眨眼睛,可是睫毛竟然挂不住泪水:“花了一万贯呢,叫居安付的钱。把他心疼坏了。”

  “这么多年,臣都以为此扇已经不在了。”蔡瑢看着这把扇子,这扇子乃是他被贬出京时愤懑所写,扇上的字并无后来的尚意之趣,只是为了抒发罢了。

  字也正是竹枝词的下阙——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题此诗于扇上时,分明讲的是宦海浮沉的悲凉,可二十年转头一看,竟莫名地符合了他与宣和天子的这许多年来的诸多纠缠。

  人心还不如水啊,即使黄河如此凶猛,又何能及得上万一呢?他是这样贪婪,得陇望蜀、永不知足啊。光阴如果要回到二十年前,他仍然会发誓效命皇帝,接着企图操控他。

  他忽然笑出了声音,不知怎么的眼泪也落在了扇子上,持盈别开脸去:“哭什么呢?”自己又抹了抹眼睛。

  蔡瑢说:“臣原来以为,太子要臣留京,是要牵制居安,要他不得挟天子号令朝廷。”

  持盈笑了一下:“他?”这话他知道说出来伤人,但仍说了:“你若有居安一半的好……”

  可他没有,持盈也仍然爱他,或许爱他和自己一样相谐的志趣,爱蔡瑢永远知道如何迎合他的喜好,爱蔡瑢宛如父兄一样的关怀。

  持盈将未尽之语咽下,问道:“那不然大哥为什么留下你呢?”

  蔡瑢微微地笑了:“也许是他以为,臣在东京,官家总有回銮之日吧。”

  持盈抿了抿唇,蔡瑢对他来说当然是很重要,非常重要,无比重要,君臣一体,蔡瑢是他的半身,但是儿子呢,儿子是他的延续。可无论是半身还是延续,都比不上他自己来得重要。年年都有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也是富于春秋,易求子嗣的年纪。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可是持盈找了二十年,才找到一个蔡元长,于是只说:“是。”

  他拉着蔡瑢的手,这把扇就在他们两个人的手间了,他说:“这扇子你写了两把,等我再回东京的时候,将另一把扇子也签上花押给你,好吗?”

  另一把扇子被皇帝妥善珍藏了二十年。

  持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元长从前总在我的画上题字,现在轮到我了。”

  蔡瑢勉力笑笑,他看向皇帝的身影,已然从十来岁的少年人,变作一个风华正茂的君王了,自古君臣如夫妇,他们一路走来二十年,就是夫妻之间也算久长了。

  而另一边的宣和天子,已然擦干了眼泪准备回去了。

  行至中庭时,在卫士的簇拥之下,他忽然回顾,看见了灯下站着的蔡瑢。

  蔡瑢对他拱了拱手,隔着丛丛黑甲,持盈强颜笑了一下,灯下的太师宽袍振袖,肃肃萧萧,一如二十年前。

  那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谁也不知道,只有月亮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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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这章刚好5200个字,就没改动。我只能说大哥开始了他升官发财死(爹的)姘头的好日子

第20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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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在五百胜捷军保护下,道君皇帝赵持盈连夜秘密乘船向南而至镇江,随行者唯有宠臣蔡攸、皇后郑氏并几位帝姬。

  为令赵煊安心,别说赵焕,他索性一个儿子也没带上,统统都扔在了汴梁。蔡攸笑称为“一锅烩”,意思是汴梁一旦陷落,皇帝辛苦开枝散叶二十年的成果便要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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