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3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彼时持盈因舟行受阻,靠岸来街边散心,听这话便横他一眼:“说点吉利的!”

  蔡攸和他逛街,街上挨挨挤挤的,北边的战事打得再狠也传不到这水乡来,百姓都各自穿着短褐上街买卖,持盈见此,才觉得自己治下太平安稳,很有些盛世气象,同时又有些气苦,这儿再好,也不过是个城镇,哪里有汴梁十分之一的繁华开阔呢?

  着人提前清扫过一遍街道和百姓的蔡攸见他没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有些伤感,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持盈见这太平景象还以为不足,事实上,这景象也是蔡攸着人辛苦粉饰的——这么多年,又是花石纲之役又是方十三作乱,东南人家的饭锅子早给掀翻了。

  而他一口气还没出完,持盈又不知何时走到了河岸边,那里有不少鱼贩正在卖鱼,整个河岸的空气中都充满着腥味。

  蔡攸过去时,持盈正弯着腰往篓里面看,头戴的鸦色幅巾都垂到了肩前,蔡攸忽然恼恨现在不是春天,他无法为持盈剪一朵花簪上。

  他上前把持盈的幅巾拢到肩后去,持盈任他动作,只问贩子道:“这是鲫鱼吗?”

  那鱼篓里面密密麻麻堆的都是鱼,只有浅浅的一层水,鱼鳃里都溢出泡沫,不断翕张着,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蔡攸凑过去,没觉得这鱼身上有哪一点值得他驻足的:“看这个做什么?又不好看,又不好吃。”

  鱼贩见蔡攸奚落他的鱼,顿时横眉。持盈哭笑不得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去大哥家里时,他那里养了几条鲫鱼在缸里。”

  他想起因林飞白去东宫探望赵煊,分明只是前几日的事情,但自己的心境变革,竟若隔世一般。他左看右看,企图理解一下儿子养这鱼观赏的缘由,但始终不得其法——纵然赵煊的鱼缸里有荷叶,又勤换水,可鲫鱼究竟是鲫鱼,灰扑扑的,有什么好看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竟然出手去碰了一下鱼篓最上面的鱼,那鱼虽然半死不活的,被他一摁鳞片,竟然一个摆动,将尾巴上的水溅到了持盈脸上。

  “哎哟!”

  蔡攸看他像小孩子似的去戳弄鱼,又被鱼甩了一脸水,顿时大乐,拿手帕给他擦脸,抹得他满脸腥气。

  持盈把脸从蔡攸手里挣出来,问贩子道:“这鱼多少钱?”

  那鱼贩看他装束形容,像极了不识庶务的衙内公子,便伸出一根手指道:“好说,好说,一百文。”

  一百文足可以买下几十斤大米了。

  持盈因而回顾蔡攸,冁然笑道:“此汉毒也!”

  他穿着一身玉白色的燕居道袍,裙长曳地,一笑便如梨花初绽,满堂生春一般。蔡攸见他脸上的郁结终于消散,心怀大慰,嘴上却不把门地道:“一百文罢了,十一哥买扇子时却不还价。”

  持盈哼笑瞥过脸去,对贩子道:“你当我不识物价吗?这鱼如何能卖上一百文呢?”

  寻常人听这鱼要一百文早骂开了,而鱼贩见他面上并无忤色,便知道一百文对他来说不是高价,于是也不害怕:“官人有所不知,这鱼乃是江北的东西,因此要价贵些。”

  “既然在一条江上,为何要价这么悬殊呢?”持盈索性也无事,便和他聊了下去。

  鱼贩道:“官人是哪里人氏,竟不知道花石纲吗?”

  蔡攸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有些色变,去看持盈,持盈面色却不变,在一旁踩水坑玩,随口便接道:“花石纲同这鱼又有什么关系?”

  汉子道:“这赵官家喜欢咱们南边的石头,那朱勔老贼就从南边运石头讨他开心,从平江府到东京,咱们这可是必经之地。五年前,一块四丈多高的破石头行过咱们这的时候过不去桥洞,老贼就将桥给拆了,从此江南江北便没有桥可以通行,久而久之,这江上就有了强人,专门抢劫来往捕捞的渔船,官人这一百文钱,却有二十文我得交给那水匪呢!”

  因前两年方十三作乱的事,持盈早被逼停了花石纲,还罢黜了朱勔,因此这鱼贩讲起朱勔时话语间并不尊重。至于“四丈多高的破石头”乃是朱勔为他特地寻找的神功昭运石,此时正在艮岳摆着呢。

  花石纲扰民他素来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改罢了。这块神功昭运石从太湖沿着汴河而上,一路上不知拆了多少桥洞城郭,但他实在是喜欢那块石头,对这些也就视而不见了,只是有些烦朱勔不会善后,导致强盗滋生——自古以来只有百姓向国家交税的,给这些贼匪又算怎么回事?

  他心里埋怨,面上倒是不显:“既有强人,何不通报官府,委派厢军来剿?”

  那汉子看他实在是天真,哎哟哎哟了两声,取笑道:“我的大官人哎,你平日里只在家里高坐读书吗?那歌里都唱呢,‘金腰带,银腰带,赵家世界朱家坏’,我们若要官府出兵剿匪,还得付额外的税钱哩,细想想,还是强人公道些!”

  持盈冷不丁踩中了一个深坑,水溅出来,湿了他的靴子。

  百姓拿官府和强盗相比,后者竟然还赢了。他不知道说什么,盯着靴子上的水渍看,不知道是在恼恨靴子湿了还是旁的,脸上便沉了下来。

  蔡攸和他同行回去,见他唇上那个笑弧都不见了,但有碍于朱勔乃是他家门人,只点一句道:“百姓奉养君父,乃是理所当然的,官家若是仁慈,见不得这水匪扰民,我即去信告知三哥,叫他带兵剿了,平安一方也便是了。”

  不远处的镇江,知府正是蔡攸行三的族兄。

  蔡攸与蔡瑢即使政见不同,倒也觉得“丰亨豫大”四字没有错,皇帝原本就应受天下之力奉养,况且持盈在少年时便是富贵丛里生长的纨绔个性,哪能容忍自己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原本皇帝高坐龙椅,李伯玉陈禾等人说破了天地持盈也无动于衷,只是这一下子见了真状,才有些苦恼罢了。

  这苦恼稍过一阵就会歇去,毕竟只是少吃几口鱼,见面费力些罢了,和皇帝的宝贝石头比起来算什么呢?

  而持盈在行至客居寓所之前显然还没收拾好心情,也不顾靴子已脏,就向卫士道:“给我牵匹马来。”

  “病刚好呢,当心吹着风。”蔡攸听他要骑马,不是很赞同,“五姐还和我说呢,叫我早带你回来,说你答应要教她画画来着。”五姐便是持盈的女儿茂德。

  持盈撇嘴道:“你比陈思恭还烦——我一个人出去跑跑就回来,街上太挤了。”

  蔡攸拗不过他,又怕他自己蹲在屋里想到朱勔的事生气,连通了前后——朱勔在东南作歹受贿,难道不是他和他爹作伞吗?便目送他一路向东走去,又连忙去叫几个卫士跟上。

  而持盈在马上一路狂奔,顷刻已至夜晚。

  他跑了这许久,才发现蔡攸带他去的那一条街道已是此间最繁华的地方,很快这东南小城便没了正经道路与炊烟人家,出现了一大片一片的泥泞荒地。他出行时都要紫土铺街,纵然如今仓皇南下,也走的是汴河长江等宽广水域,舟行安稳,何时受过这种颠簸?

  东南多雨,那土地一片一片的粘成泞滩,马一脚踏进泥坑里时,便将泥点子甩到了他身上。

  持盈这一趟出来,又是一脸鱼腥又是一腿泥土,可谓是受了罕见的苦楚,他素来要干净好看,受不了身上脏,当时便要回转,可马又往前跑了两步,前方竟然显出一片小小的村庄来。

  仔细一想,他出来已跑了许久,此刻回转,等到了地方,恐怕身上的泥巴都要刮不下来了,便准备去村庄里要盆水先事擦洗。

  他骑马一路向村中行去,才发现这村庄之中竟然有十室九空,唯有一间小屋子里颤颤巍巍地亮着烛火。

  马蹄声也许早已让屋主生了警惕,持盈刚一敲门,屋内便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柴扉晃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中格外响亮。持盈等得有些不耐,又敲了一下门,这一下屋内响起一个老妪慌乱的声音:“来了,来了!”

  那屋子实在是小,前脚这声音传出,后脚门闩就落了下来,然而持盈还未曾看清屋主,那老妪就先扑跪在地,声泪俱下地道:“大爷,昨天才交了公用钱,实在是给不起免夫钱了!”她仰起脸,黄昏下持盈看见她纵横的皱纹,皱纹里面夹着泪水:“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个名目,没有准备,好歹宽容些日子吧!”

  持盈听到免夫钱这三个字,顿时一怔——他与金国合兵攻辽,却缺乏财帛,王甫便向他建议在全国收取此税,百姓家中有成年男丁不想入伍的,北方每男二十贯,南方每男三十贯,奋力收缴一年,才凑够了出征的钱粮。

  而如今燕云梦破,北虏兵临,他自己也只身南下,早已忘了免夫钱还在征缴的事,一时之间也只能涩然回话:“老姥,我并不是官府中人。只是路过此地,想要一点水。”

  那老妪抬头,见他衣着锦绣,且带着一匹神骏之马,恍如神仙中人,并不是小吏的模样,顿时胸中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喘气:“有,有,水是有的,官人进来吧!”

  持盈见她跌坐下去,便要去搀。那老妪的两只手上布满了伤疤老茧,熏得黑黑苍苍,持盈一去扶她,手上便被茧刮去了一层皮,那老妪不敢叫他再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向里面喊道:“大郎,快出来!”

  随着老妪的呼唤,柴门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竟然缓缓爬出了一个男子。他爬得缓慢且吃力,老妪便跑过去,拽着他的两条胳膊往前拉,持盈也借着那一短截蜡烛看清了男子的全貌。

  他蓬头乱发,面目黢黑,上身衣物虽然褴褛,但勉强可以蔽体,而下半身却是一片模糊的血肉,持盈定睛一看,竟然有白而黄的蛆虫在人的血肉间蠕动。

  血腥与腐臭的气息弥漫了整间屋子,持盈几乎要吐出来,但他的头刚一外撇,就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妈,你喊我出来干嘛,吓到人家了。”

  这屋子就那么点大,他自然听清了持盈方才的话,只不过对于盛年男子,他仍保有相当警惕:“你要水,在旁边缸里的就是。”

  持盈点点头,心下就有些后悔来到此地,便径直向那男子指的水缸走去,谁知道他刚把身上带的帕子放进水里,这男子就大声说道:“你干什么?这是喝的水!”

  持盈一时语塞,他如何知道这水缸里的乃是饮用之水,他还嫌蜡烛光少,看不清缸里的水是否有灰尘呢。那老妪似乎觉得儿子说话太过生硬了,恐招人生气,便抱歉道:“官人,我这儿子有残疾,语气不好,你不要见怪。你随意用就是。”

  持盈道:“原是我不知道,脏了你的水。”他往身上摸了一摸,发现也没什么可以给这家人的财物,便讪讪地放下手来。

  而那老妪显然无心管他怎么做,只是奋力把儿子拉到一席蓬草上去。

  持盈原本正湿了帕子,在衣袖上擦拭,那衣服沾了水也不见干净,反倒将泥点晕开,持盈有些气恼地抬头,见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这老妪将成年的儿子抱在怀里,借着烛火,用手开始抠他下半身蠕动着的蛆虫。

  持盈一时之间忘了动作,怔愣在原地。

  手指深入血肉之后,同筋脉搅在一起,发出啧啧的声音。

  一条,两条……

  好几条蠕动着的蛆虫,被放在了桌子上,那蜡烛原本就只有一小节,烛泪把蛆封在了桌子上。

  他看得呆了:“小郎这伤是怎么来的?”音调竟很轻,唯恐将这一对母子用以照明的烛火吹熄了。

  烛火对于他来说,是要一日一殿数百枝以求长明不夜的存在,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夜间根本不点灯,这也是为什么持盈会贸然敲门的原因,他原以为点得起蜡烛的会是一个富庶的人家。却不知这一对母子深夜点烛,乃是为了……

  那男子将头撇过一边,显然是痛极了,嘶着声音说:“怎么来的?还不是那昏君!”

  持盈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听到了男子咬牙切齿的咒骂,仿佛恨不得将他拆碎似的,顿时吓得一惊。

  那老妇人见他失色,心想他这一身锦绣,恐怕是官府中人,唯恐持盈去揭发他们,立刻骂道:“不许说官家!——官人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他是自家摔的,我们没钱找大夫,才拖成了这副样子,不关官家的事!官家万岁!阿弥陀佛!”

  持盈不知道说什么,那老妇人为了怕他向官府举报,搜肠刮肚地对皇帝极尽祝福,而他儿子显然痛得发狂,连母亲的掩饰都没听出来,喊道:“我没摔,我原本是个好好的人!是花石纲!皇帝的花石纲!我为他拉那破石头,身体没日没夜地泡在水里才烂掉的!”

  老妪急得不行,想要去捂住儿子的嘴,但是看到自己手上那一滩来自于儿子脊背的碎肉,顿时泪如雨下,哀哀向持盈求告道:“官人,他疯了,是他疯了才这么说的!求官人不要说出去!”

  她一个老弱,儿子一个病残,持盈若现在去官府揭发,他两个必死无疑,于是只能讨好道:“官人,我看官人的靴子脏了……”她实在别无他计,扑到持盈面前就要用拇指去擦持盈靴上的泥点。

  持盈慌忙道:“老姥何必如此!我不说出去!”他一时之间心神俱震,是,花石纲会死人,但他宁可见一具死尸,也不要见到这样的惨象,但他又想起了老妪方才在门口说的税,嗫嚅道:“可我听说免夫税是,是成年的康健男子不去当兵才要缴纳的,小郎他……想来不必缴纳吧?”

  “他们只要钱,哪里管我们是死是活!”那男子吼道,显然痛失了神智,“我就是死了,他们也能把我拖到东京去给皇帝的万岁山做砖头!”

  老妪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在烛下哀哀地哭,持盈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只见那蛆虫在烛泪下爬啊爬,竟然和男子扭曲的面目重合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持盈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事情不到眼前,便不去细想。

  他是天下一人的皇帝啊,又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难道不是理应受尽四海九州之物力供奉的吗?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但古往今来,修造宫殿哪有不死人的呢?秦有阿房,汉有未央,唐之大明宫富富皇皇,东京城的宫殿较之前代相比,已经很是简朴了!

  他在内心为自己辩解着。而老妪见他面色纠葛难明,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只道:“我自家命不好,与官人有什么干系?只这辈子受苦,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了。”

  她忽然正视看向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子,玉袍鸦巾,竟是她一世也未曾见过的清隽与漂亮,她不知道这美丽上面凝结着多少来自于她的膏血,只是看到也持盈没有告发的意思,说话也还和蔼,就大着胆子,摸着自己儿子尚且完好的上半身说:“大郎,抬头看看这位官人罢,沾沾他的福气,下辈子做他那样的人物就好了。”

  持盈分明见她眼底有泪光,若非已到了死境,怎么会去想来生呢?而到这个时候,她也只是说:“只可惜你从妈妈肚皮里出来。”

  那男子即使痛得发疯,听到母亲的许愿,也从乱发之中抬起头来。

  他看向持盈,柴扉挡不住秋风,吹得蜡烛动摇,持盈身上的道袍忽明忽暗,显出烨烨的金光,仿佛要羽化仙去一般。

  他伸出手,好像要碰碰持盈似的。

  持盈见到他的手,那是破了皮的、留了疤的,上面交错着红色的血与粉色的新肉,手掌上还有细小的砂石。

  神使鬼差地,持盈竟然上前,将他的手握住。

  那男子忽然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把脸冲出一道浅灰色的痕迹,方才警惕的神情也不见了,他的唇上甚至还有因为在地上爬行时脸挨着地面沾上的茅草,说话时喷到持盈的手上。

  “好,好……”那男子也没说什么,却不知为何,他觉得同自己交握的手竟然轻轻颤抖了起来,他不解地看向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又与他截然不同的富贵公子。

  他看起来是多么漂亮,多么皎洁,又多么害怕啊。

  而此刻,外面却响起了尖利的兵戈之声,脆弱的柴扉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秋风倒灌,那一节蜡烛顿时被吹灭。

  黑暗只有一瞬间,很快,目露精光的卫士与士兵举着火把一拥而入。

  “官家——”大老远地就有人喊,持盈惊疑地向外看去。

  童道夫身披重甲,翻身下马,奔跑到持盈面前,大哭道,“官家吓坏老臣了,天这么黑,怎么还到处跑?”

  持盈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什么,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猛力,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急急转头去看这残疾的男子。

  四目对视。

  皇帝的脸上,忽然被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沫。

上一篇:明月台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