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4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第21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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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说外面风大,恐吓着你,你还非往外走,受那邪风,现在知道难受了?”蔡攸没好气地踏进门来,“娘娘今日里带着五姐七姐要来看你,我给拦住了,可总不能一直不见吧?”

  他甫一入门,只觉得屋子里气闷,又有南地特有的潮霉味道,刚准备将窗户打开,持盈的声音透过帐子传了出来:“别乱动!”

  那声音听着倒还好,蔡攸走过去拨开宝帐,把皇帝从被子里头剥出来:“透个风吧,老这么闷着总不成。”

  持盈撇过头去,小声道:“我不愿开。”

  蔡攸就挨着床坐了。

  持盈闷在屋子里三天不曾见人,连妻子和女儿上门来也是原样打回,可是细察身体,总不见什么病症,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睡到一半还发噩梦,蔡攸疑心是那晚上见了风吓的,便追问童道夫发生了什么。

  童道夫正在驱兵为持盈建造东南行宫,这要奇石那要珍玩,还费尽心力地找来了两头通体雪白的小鹿,正哀哀地绑缚了四足在地上呢:“官家骑马到庄子里,见了两个疯子,给吓着了——这几头白鹿吉祥得很,大郎君带去给官家吧。”

  蔡攸命人牵了鹿走,又疑心道:“什么疯子,将官家吓成这样?”

  童道夫答得支支吾吾,然而他论起身份,在蔡攸之长,从皇帝小时就服侍在掖庭了,蔡攸也不敢逼问他。童道夫自然不肯和他说皇帝被人吐了一脸血唾沫的事,只含糊道:“不管什么疯子,冒犯圣驾,老夫早已将他们处理干净了。官家这病症,医师若看不好,不如大郎君请个道士来穰治吧?”

  蔡攸仔细一想,倒也很正确,于是来问持盈。持盈恹恹的,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觉得满脸都是痰液的腥味,哪有什么心思请道士:“等回家再说罢。”竟懒得治,只浑浑噩噩的。

  当时他被吐了唾沫以后,脑内刷的一下全是空白,只制止了拥上来的卫士与童道夫,叫他们不要伤人,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外走,连怎么回去的都忘了。

  蔡攸见他实在提不起精神,便哄他道:“童大官在外头寻了几只白鹿给你玩,去园子里瞧瞧吧?”

  这白鹿原本是祥瑞之物,若是以往,持盈见了鹿就要去寻那芭蕉叶了,如今却挥挥手道:“他上哪找的?我不是和他说要他隐秘行事,不要惊扰地方吗?”

  说起这事,持盈更加嫌烦,当时他和蔡瑢约定,若东京事有不测,童道夫便带兵南下,可是如今金人还未至京畿,他却带了这么多精锐禁军过来,岂不是让东京守备更加空虚了吗?

  他有心骂童道夫几句,但也知道他在辽国战事上失利至此,若老老实实留在东京,少不得被赵煊处置,他谅解这人之常情,只是这数万精骑声势浩荡地南来,世人也尽知他退位南幸之事了。

  ……也知道此刻的东京城,兵力是十分的不足了。

  他有心叫童道夫回去守护京师,但又被前几日的见闻吓到了心神,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军队保护,于是也就半俯就了童道夫身为大将,不听敕令远来东南的不法行为。

  蔡攸见他对白鹿没有兴趣,又道:“不见白鹿,吃口饭总成吧?今天是初十呢。”

  十月初十,是他的生日。哪一年不是大作盛典天下同乐?但持盈已无这心思,只是不禁想起了什么,拉住蔡攸慎重道:“居安,我有一事要托付你。”

  就是皇帝托孤禅让也没这么郑重的,蔡攸笑道:“怎么?”

  持盈道:“你派人骑马向东跑半个时辰,会见到一个庄子,里面有户人家,家里有个残疾的儿子和一个老妇人。你派人给他们些钱财土地,再给那儿子治病——不要说是因为我,就说你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

  持盈仿佛在心中打了一万遍腹稿似的,说得极为流利快速,连借口都想好了。

  蔡攸闻言却心中一突,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童道夫的话,童道夫杀了两个疯子,皇帝又要他去找一对母子,人数上的重合让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领命去了。

  他心里颇觉得可笑,这样的人家天下俯拾皆是,皇帝这么发善心得发到什么时候去呢?若这一对母子便是童道夫嘴里的“疯子”,照这么说,大抵早叫一把火烧干净了。就是那一整个村庄都不一定会在了。

  只是皇帝不会知道罢了。

  持盈将这事吩咐完成之后,心中犹如卸下千斤重担,又狠狠地擦了把脸,他南幸仓促,连陈思恭都因要筹备迁居——他去延福宫,赵煊去福宁殿——的事宜没有跟来,屋子里没人敢站着,于是他就在一个人神经质地擦脸。

  直到感觉脸上烧着似的疼,持盈才停下手来,心想,虽然因他的缘故,对这两人不住,但他也做了补偿不是吗?这么想着,他竟然在塌边歪坐着睡了过去,一醒来时已经将近黄昏。

  蔡攸请他出去吃饭,他不去,便在屋里摆桌子,一个人看着碗里的米发呆。

  那米好像动了起来,像……!

  他想起了那夜的场景,一失手把碗打在地上,急忙抬头去看蔡攸,求救道:“居安,我和你说的事你做好了吗?”

  死人如何给财帛土地安居,但蔡攸点头道:“去了。他俩还叩谢圣恩呢。”他话音刚落,持盈的脸上就有疑窦,蔡攸为打消他的怀疑,便故意道:“我将旁边的水田给了他们两亩,大官也在那边上正给你修园子呢,去不去看看?”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持盈绝不会去,果然,皇帝不愧和他相识二十余年,连连摇头道:“算了,我身上难受,不去了。”

  想到这一对母子有了着落,他的心才有些安定下来,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似的:“不吃了,叫五姐来,她上次描了幅海棠,我还没看过呢。”

  蔡攸道:“别叫她来了,在这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好歹出去走走吧。”他去拉持盈的手,命人进来为他更衣。

  持盈更衣并不避讳他,蔡攸在灯下凝视皇帝如玉的脸半日,甚至有了些绮丽的遐想,持盈也看了他一眼,两人俱笑起来。

  蔡攸忽然用手指点了点唇边道:“脸。”

  持盈一摸,果然起了一块皮,是方才擦的,并不以为意,戴了幞头便要出门。

  他的女儿茂德前两天便央求他改画,他二一推作五已有数日,想来这娇儿也要发急,埋怨父亲了!

  然而谁知道他这封闭数日的房门将将打开,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童道夫便着急忙慌地手捧氅衣趋入中庭,向他跪了下来:“官家,此地有刁民作乱,老臣请官家移驾!”

  持盈大骇,他从汴京跑到这里,不就是怕人作乱吗:“此处是国家腹心,怎么会有人生乱?”他急切要地往内宅走:“圣人与帝姬还在里面!”

  童道夫却已站起身来将氅衣不由分说地披在持盈身上,拉着他的胳膊制止他道:“官家,不可迟疑了,速速起驾吧!”

  童道夫说是宦官,实际受宫刑时已经成年,又兼之多年行伍,身强体壮,持盈被他一抓,顿觉胳膊一僵,然而他不肯动,只道:“圣人与帝姬都是女流,怎可与我分离?”

  童道夫到底不敢下力气抓他,只跪在他腿边苦口婆心地道:“那刁民汹汹,官家若是玉体有伤,如何是好?”

  他这样哀求,持盈却不听,只抓着柱子,在栏杆旁坐下,竟然是个不肯走的意思。

  童道夫着急地喊蔡攸:“大郎君,好歹劝劝官家吧!”

  从前蔡瑢被黜落在杭州,唯恐持盈忘了他,恰巧持盈派童道夫在杭州设金明局寻找书画珍玩,蔡瑢贿赂童道夫,让他将自己的书画送给皇帝,果然皇帝一见便要童道夫带人进京,到后面此二人互为表里,一个攻政一个弄兵,持盈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拆开。

  但正因为这缘故,童道夫一向以蔡攸的长辈自居。

  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对他恭敬的蔡攸却不听他的,只道:“大官,我和官家来南方数日,向来与民无涉,怎么大官一带兵前来,百姓就开始造反了呢?”

  他说完这话,童道夫立刻暴起道:“你懂什么!”

  他急急地去看持盈,却发现他看着长大的皇帝面色也很不善,急急解释道:“官家,这帮刁蛮愚民想必是受了他人指使,这才、这才……江上有水盗作乱,臣带兵围剿,军用有缺,实在是不得不……”

  此刻他再矫饰持盈也听懂了,分明是一边剿匪,一边劫掠地方,这才导致了民怨,从前童道夫征讨方十三的时候,他也听说过多有不法,但最后到底剿灭了这心腹大患,也就没将台官的话没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就在这里呢——童道夫这么没分寸,岂不是将他置于险地吗?

  由是沉下面色:“居安,你去收整兵马。”分明是要黜落童道夫的意思,然而这种自罚三杯的形式并不足以让童道夫警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侍奉皇帝二十余年,皇帝顶多是冷他一阵罢了!

  蔡攸方领命而去,前院里就已经传来一阵嘈杂的惊叫。

  木头与铁的摩擦声相互撕成一团,持盈原本还打算问罪童道夫,但听到这声音也惊得站了起来,慌忙便往内宅跑,和冲出来的妻子女儿迎面撞上。

  童道夫见皇后与帝姬都在此处,立刻道:“官家这下放心了?快和臣走吧!”

  持盈立刻点头,童贯即点了卫士开道,分三辆马车从后门护送持盈等人离开,他本人则在皇帝车前亲自执戟护卫,持盈看他如山一样高大的身影,虽气他多有不法,又临阵逃脱,但到底爱重多年,见他如此守护,只道:“道夫,你糊涂也!”

  童道夫垂下头去,分明是等皇帝骂两句出气的意思。

  而持盈这段时日仿佛经历了此生所有的落魄,已经没有心气了:“我此来东南,不过是权宜之计,待贼虏退去以后便回京师,你为我修造行宫,多伤民生,打扰地方,还是不必了。”

  童道夫却不赞同道:“官家乃万民君父,岂可蜗居于这小宅之中?”他把戟一横,掀帘子对持盈说,那目光极尽慈爱:“官家不怕,这些流民并不成气候,只是老臣怕惊扰官家才请移驾,过几日——不,明天,老臣就能将他们清剿干净。”

  童道夫所率领的胜捷军乃是大宋王牌精锐,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民夫自然好说,持盈看他他对内镇压无所不胜,在外却四处鼠窜,叹道:“道夫,你了得一世,何不在辽国作气?”

  童道夫听了皇帝这话,刚想辩解一句什么,却听到前方的卫士们齐齐抽出兵刃的声音。

  六军驻马。

  持盈的身体几乎向前倾倒,车帘的抖动之间,黄昏下雪亮的刀光叫他心生不妙,只见童贯点的卫士们围成一圈,将他的车驾拱卫在中心,而远处则是一群穿着短打的百姓,手上连寸铁也无,只是龇牙咧嘴地举着木棍、饭锅等一切比皮肉坚硬的事物。

  这群人见有一体貌魁梧、腮下生须的男子,手执长戟拱卫车驾,便知那乃是臭名昭著的大珰童道夫,而他身边隐隐显出个清瘦人影来的,不是当今皇帝赵持盈还能是谁?

  持盈的班直侍卫当即大喊道:“你们在此地做什么?还不走开!”

  百姓之中不知由谁带头,当即大喊道:“我们要见官家”、“对,我们要见官家,请他杀贼!”

  莫要说杀贼,持盈的天子之剑尚未见过血,然他在卫士拱卫下,虽然惊疑不定,但还是勉强保留了一丝镇定。而童道夫岂不知百姓要“杀贼”,杀的是谁?当即跳下马车,执长戟挑了为首者的衣领,怒道:“刁民大胆,官家圣容也是你能见得的?”

  他将人挑上天去,就要预备给人摔死。这一堆民众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平日里也战场都不曾上,眼看为首者被挑在戟上,都吓得齐齐后退,童道夫大笑一声,正要将这人摔死。

  却不料那人在戟上既知死期将至,大喊道:“官家!官家!这人不杀敌人,却要杀你的百姓,你还不肯惩治他吗?!”

  童道夫大骇地向后看去,持盈正由侍卫搀扶拱卫着提衣下车,黄昏下他那一身藕色的褙子叫风吹得猎猎响,童道夫唯恐皇帝再听清什么,立刻骂道:“你找死!”说罢,便将这人挥戟摔下。

  持盈的脚刚踏上实地,便见那戟向地下挥去:“道夫不要!”

  然而童道夫那一戟已经落地,尘土飞扬,皇帝凄厉的玉音响彻黄昏,天边凝聚起了乌云。

  黄土地上晕开来一滩血,与白色的脑浆。

  众百姓见他真的敢在天子驾前见血,又看到那活生生的人被他摔死,七嘴八舌地就吵起来,持盈不可置信地向前,卫士们紧紧地拱卫着他。

  而见天子近前,原本恐惧的百姓又齐齐围了上来,似乎是要冲破卫士的屏障:“官家,你就看他杀你的百姓吗?”

  “我等奉养你们赵家一百七十年,到头来还要给这阉人杀死吗?”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冒出来一句:“请官家杀贼!”到后来黄沙阵阵,几可蔽日,持盈迷蒙了眼前,惊颤地问道:“你们要朕杀谁?”

  他看向童道夫,这位陪伴他二十余年的忠诚伙伴,这答案不言自明了。童道夫在他面前动兵,论罪理应处死,即使为平民愤它也可以诛杀,但是现在这些人能叫童道夫死,难道不能叫他死吗?醉翁之意难道在酒吗:“他是朝臣,杀他自有国法!”

  童道夫得到他这句话,仿佛是心怀大慰,持盈说这话分明是保他的意思,于是横眉道:“老夫为你们杀贼保护一方,你们今日还敢犯上,好死!”便抖落那长戟,指着越众而出的百姓,骂道:“官家驾前不见血,还不滚开!”

  然而他知道,别人岂不知道?童道夫今日带皇帝仓皇出奔,身边才有几百卫士,如今日不杀了他,待他回到军中,谁还能活?

  那带头的就喊道:“官家,你好糊涂!你受他的骗!他根本没去剿水匪,他杀的都是你的百姓!”

  “他放火烧了葛村!把里面的人都杀了却说那是水匪!”

  童道夫急急向持盈看去,而持盈并没有看他。

  他摸不清皇帝的心意,索性执戟要将反对他的人都杀掉,可是没想到这些连铁器都没有的百姓,面色赤红地一起涌了上来。

  他大呼卫士求救,而卫士视若无睹地守在了持盈的身边,分明是不想触犯民怒。

  而唯一能救他的皇帝,却抬头看向了天空。

  星陨如雨,彗芒袭月。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

  持盈忽然响起了那天的血月,粉色的月亮让他失去了燕云的疆土。

  那么彗星呢?

  君闻庶民之怒乎?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他仍然仰着头,他没看见他们是怎么杀了童道夫的,也没看见他们是怎么样一拥而上,拔下这位宿将的头颅。

  他只看见童道夫的血从脖子里面喷出来,喷得和天上的夕阳,柳梢的月亮,滑过天空的星星。

  一样高。

  于是天上的星星就这样,沾着血,跌入了道君怀中。

第22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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