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5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

  “今日之事,蔡瑢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为非西北,朱勔作歹东南,王将明、童道夫结怨辽、金,创开边隙,以至于天生异象,月赤如血、彗星袭之,伏惟陛下诛此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则兵戈可息,四海复又升平矣!”

  秋主刑杀。

  金人叩边,陈兵中山,即将渡河。新天子受禅以后,任用主战派李伯玉为枢相,统领军事,保卫东京,暂时挽回了宋军颓势,战况陷入焦灼。

  十月初十,道君皇帝万寿天宁节,星陨如雨,彗芒袭月,天下见之。

  为此异象,嗣君赵煊下诏悔过,斋戒告庙。

  次日,御垂拱殿。

  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新帝赵煊,看起来是一位比他父亲端庄、严肃、内敛许多的君王。身在太子之位近二十年却从未执掌过实权的他,会一脸认真、凝神聚精地听取每一位官员的奏事。

  他从东宫搬迁到福宁殿时,自己的私库竟无余财,只有数十担的书。和道君皇帝,新天子的父亲赵持盈爱好珍玩美器的奢侈的秉性来说,新天子的帐幔几无文饰,床榻也不曾丹漆,起居比任何一位官员都要简朴。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位与父亲迥然不同的皇帝能为天下带来新的气象——当然,新的气象绝不指如何使金国退兵,大宋上下所有官员都坚信这些人只不过是来趁机要钱的,他们要一个新的朝堂。

  一个和道君皇帝赵持盈在位时迥然不同的朝堂。

  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因此,他甫一坐定,下面的公卿大夫就因天象异常,开始讨伐起了政敌。被讨伐者毫无例外的,都是深受道君皇帝信任的旧臣——天有异象,那就是天子失德,天子当然不会失德,肯定是小人作祟了。

  更加上赵煊在做太子的时候,储位非常不稳,和道君的旧臣关系极其恶劣,因此,大家在上疏的时候,都做好了天子立刻降罪的准备。

  然而和他们预想中的情况不同,龙座上的皇帝罕见地优柔起来,一贯严肃的面容上面浮现出一点无奈:“童道夫、李彦、梁师成,家奴耳。朱勔不过一伥鬼,何足道哉?只是蔡、王二人,乃是国家肱骨,道君爱重至极,子曰‘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卿等要朕不孝吗?”

  又命令道:“祖宗家法:与士大夫同治天下,蔡瑢为相二十年,位在枢密机要。王甫也曾得蒙道君恩遇,亲赐玉带,且容他二人上疏自辩吧!”

  其实照他这话说的,也是默认蔡王二人有罪,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要“容情”罢了。

  由是退朝。身穿方心曲领朝袍的大臣们鱼贯而出,开始交头接耳、互相埋怨起来。

  “你未免也太急切了些,道君身在东南,又非升遐,你这么得罪他的亲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说,“我听说官家原本要亲征讨贼,命童道夫留守东京,结果他却不奉敕令,领兵南下去守护道君去了。照我看,东南将有朝廷矣!”

  “国难当头,道君却弃神器而去,怪不得会招致天相的异常!他作的孽,却要官家去斋戒,他竟还要在东南……难不成你也要去东南投奔他吗?”

  “啊呀,你这就是误解我了,虽说现在是非常之时,但金人这两天不是已经停下进攻了吗?我只是说你太心急,不该弹劾他几个人,难道不知道‘投鼠忌器’这四个字怎么写吗?道君还在呢,你就叫他儿子去杀他的臣子,岂不是逼他在东南自立吗?”

  “是他自己抛官家不做的,又赖我底事?今天贼虏长驱直入,和他难道没关系吗?只是我原以为官家在东宫时,储位颇受他几个贼人动摇,今日即位,该把他们杀个干净才是。”

  “世兄,你真是糊涂!官家要杀他几个,那不是明晃晃打道君的脸吗?人家可是至亲父子,哪有隔夜之仇?我听说前几天官家还托人南下寄语道君,说什么‘爹爹自外,我寝不安,愿归来以天下养。’他自己睡那破木头烂床,延福宫的陈设倒是半点不变。再说了,那蔡瑢和道君——”

  “什么,可我听说,道君不是和他儿子蔡攸……”

  声音渐渐远了。

  很快,蔡瑢、王甫上札自辩,待罪在家。

  又数日,皇帝在前线胶着的战事之中终于拨冗下达了对这六人的处理结果:童道夫贬为左卫上将军;梁师成、李彦绞杀;朱勔流放,关押循州;王甫贬崇信军节度副使,抄没家财;蔡瑢黜为秘书监,放逐南京,其长子蔡攸贬为太中大夫,任便居住——不任便也无法,他正在南方呢。次子蔡候因尚荣德帝姬,令袭蔡瑢之爵,官如从前。

  相对于抄家、流放、绞杀来说,皇帝对蔡氏的处罚实是轻微,简直是不痛不痒,不足以平民愤,同时也向大家昭示了他并没有迫害父亲旧臣殆尽的意思,哪怕他们是那么的丧尽天良、祸害国家,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甚至没有褫夺蔡瑢的爵位,只是令自己的妹夫蔡候提前继承罢了。

  而蔡瑢这位势倾朝野、就揽纲要二十年的权相,甚至还在去国之际,得蒙天子召见,来至福宁殿中。

  福宁殿已经大不同了,作为天子固定的寝居,每位天子即位之初都会对它进行自己爱好上的改造。持盈在时,这里曾彻夜燃着数百支宣和御制香烛,夏之鼎、商之彝,吉光片裘不可胜数,而新帝则将这些金石珍玩尽数迁往延福宫或封存,所用者不过残几病琴而已。

  这如雪洞一样一望见底的福宁殿,几乎让蔡瑢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可福宁殿仍然是福宁殿,只是等待着他的,已并非那位风流冠绝、盈盈含笑的宣和天子了。

  新天子赵煊极重书礼、雍穆庄严,和活泼好动的宣和天子完全不同,就连这样私召臣子的燕居时刻,衣服的层数也严格按照天子服志的规定,一层不多,一层不少。

  他穿着一件红衬里,罩着件靛蓝色的窄袖襕袍,和父亲那裙袂飘飘、广袖仙举的姿态不同,倒是很青春干练,让蔡瑢不由得记起面前这位少帝也只不过是一位二十岁不到的青年人,他甚至见过他父亲二十岁的样子,然后呢?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和蔡瑢素来不睦的缘故——蔡瑢曾经将皇帝的墨宝千字文赠予东宫,却不知为何过了旬月后被原样退回。自此以后,东宫再也不收任何来自太师府的东西。蔡瑢曾向东宫进送大食国的琉璃杯,竟被赵煊示意左右当庭击碎,这事连持盈都有听说,赵焕更是在那之后频频向外暗示自己喜爱琉璃珍玩,过了几日之后,便和他的长子蔡攸结拜为兄弟——皇帝的谈话非常直白,开门见山。蔡瑢甚至还没有被皇帝允许起身,眼帘前便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这盒子的锁已被拆下,随时都可以被打开。

  赵煊在上方高坐:“这是令公子在东南奉道君旨意送来的东西。太师打开看看吧。”

  蔡瑢正在犹豫,而赵煊已经示意左右去替他打开了盒子。

  人头。

  一个硝制过、发白的人头,正圆睁着眼睛,在盒子里向他看来。

  蔡瑢和这颗人头对视,忽然笑了:“道夫兄,别来无恙否?”

  赵煊看他面上奇诡的微笑,说道:“看来太师是知道此贼伏诛之事了,还是说,这件事根本就是你授意的?”

  自道君南下,天子的亲舅掌握京畿兵权,李伯玉出任枢密、组织抗金以来,东京城从舆论到实际都早已换成了赵煊的天下,蔡瑢、王甫待罪在宅,行踪都被严密地看管起来,根本无法得知东南情况。

  而看到蔡瑢此时的表情,赵煊便知道童道夫伏诛这件事情早已在蔡瑢的预料之中了。

  蔡瑢伏地不起:“童道夫伐辽有失,又收留叛将,导致金人寒盟,南下犯顺,侵扰宗社,人人得而诛之。”

  赵煊见他将昔日盟友摆了一道,不置可否:“太师说得不错。只是童道夫从燕云回京之时,朕原本有意亲征,使他留守东京,他却不奉敕令、私下东南,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

  蔡瑢道:“老臣不知。也许是他自知罪恶弥天,唯恐陛下降罪诛杀,因此才逃往东南,以求道君庇护。”

  “道君是朕的父亲。朕要杀的人,太师以为道君会保护吗?”

  赵煊一步步下了御阶,来到那匣子旁边。

  蔡瑢看见他的靴子和童道夫的头站成并排:“道君和陛下是天下至亲父子,休戚与共、荣辱一体,童道夫不知天数,违背陛下纶旨,阴蹿东南,道君不就为陛下诛杀了他吗?”

  赵煊垂眼去看那个匣子,轻轻地踢了那匣子一脚,童道夫的头便滚了出来。这位曾经如山岳一样护持在他父亲身边的阉宦,以国家的名义出使的大珰,在这样的离乱之中已经处以极刑,他笑了一下:“童道夫去东南时,道君原不预备杀他,只是他假借为道君修建行宫的名义,征敛民财,结怨东南,又杀良民以充水匪,索要军用,导致下民暴起作乱,拔下了他的头。”

  蔡瑢称赞,此时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沉稳,一点破绽都没有:“‘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童道夫枭首伏诛,是谓天罚也。”

  然而不知怎么的,赵煊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愉悦,有些得意——其实是这样的,虽然是国家的多难之时,却是他的生发之年,放在一个月以前,这总揽朝纲的权相怎么会跪拜在他的足下:“太师久不通外界消息,恐怕不知道吧?童道夫不是由道君赐死的,而是下民作乱,一举冲入了道君驻跸之所,童道夫挟持道君出奔,被拦截于途中。他们当着道君的面,拔下了童道夫的头。”

  蔡瑢没有说什么。

  但赵煊看到他撑在地上的手开始发颤,蔡瑢没有抬头,不然他会看见皇帝的面容上闪着一丝快意的笑,谁家的儿子听到父亲遇险会这样笑呢?

  “朕听说血从他颈子里溅出来的时候,都喷到了道君衣服上,道君受了惊吓,至今昏迷未醒。”

  他恍然大悟地将这三朝老臣扶起,很真心地问道:“太师,为什么被拔下头的不是你呢?”

  皇帝那一双少年人的眼睛,和持盈一模一样的眼睛,就这样看着蔡瑢。

  好像离开他府邸时,在丛丛黑甲间回顾的宣和天子。

  赵煊知道,蔡瑢对他不是真心叩拜,但无所谓了,蔡瑢向他跪下了,不为别的,不是因为他的智慧,不是因为他的武力,只是因为他姓赵。

  就好像蔡元长这个人可以被叫做任何一个名字,父亲也会爱他,即使他布下罗网,为了保全自身让父亲陷入窘境。但他不一样,他只要失去赵这个由父亲血脉赐予的姓氏,就会立刻失去父亲的眷顾——他明明曾经是这么敬仰、孺慕、爱戴这个人啊!

  “道君命蔡攸统领童道夫所带来的兵马,现如今他已可以拥兵东南、挟持道君了。圣朝以孝治领天下,你设计使道君陷在东南,朕便不能动你家——蔡元长,我爹爹爱重你凡二十年,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

  大家都以为赵煊痛恨的是拥戴赵焕的王甫,然而王甫在他眼里不过是一跳梁小丑,他甚至懒得去羞辱他。只是对父亲最爱重的蔡瑢,他讥笑道:“还是说,你笃定东京会陷落,朕会死于乱军,道君会在东南复辟?”

  “臣不敢!”

  “哦,你不敢。”赵煊微笑道,“金人进犯,他将这一乱摊子扔给了朕自己跑向东南,现在世人都认为他在东京城还未陷落的时候就带走了数千精锐,在东南保护自己一个人。你以为他还剩下多少声望,多少民心?东南的官员,谁还肯听他的话?从他禅位的那一刻起,今生今世他就只能仰仗着朕了!”

  他皱着眉问蔡瑢:“可你还是逼着他和朕作对,为什么呢?”

  --------------------

  赵煊逐渐掌握了控制爹的好办法:装茶装无辜,不是我要干的,他们逼我的!(他爹在昏迷中进化ing)

第23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5

  ===============================================

  皇帝的玉音在他耳边如擂鼓一样的响,这位木讷的、严肃的新天子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持盈绝不能退位。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半个月前,蔡瑢必然会在那个血月夜里陪伴圣驾,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地回府,被逼接受皇帝禅让的消息。

  本来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还是这样极端的情况。新天子为了平息民愤,总不能杀了自己亲爹吧?那祭旗的人还能是谁?

  只是这样连环的计策,总要出纰漏。然而蔡瑢扪心自问,如果在半个月前,他知道这样的计策会让持盈身置险境,他还会做吗?

  他想了想,应该还是会的。

  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内心有些痛楚。他见证过这么多次属于福宁殿的夜晚,哲宗皇帝晏驾的时候,他起草诏书,向太后和章丞相就在皇帝的遗体前吵了起来。

  章丞相说,简王和官家是同母所出,身份尊贵,要立当立简王。

  向太后说,我没有孩子,神宗皇帝的每个孩子都是庶出,没有身份上的区别,吴王有目疾,不能做官家。诸王以穆王为长,要立便立穆王吧。

  于是章丞相就说出了那句震惊天下的谶语:穆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然而蔡瑢最终还是受圣母之命,在圣旨上写下了穆王赵端的名字,内侍去传旨时,穆王竟然不在,而是陪同有孕的妻子王氏去大相国寺拜求平安。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在福宁殿里看到了匆匆而来的穆王,他穿着一身月牙白色的直领褙子,提着翩跹的裙裾跨过福宁殿的门槛,神采含光,如珠玉照世。

  他那样悲伤地扑倒在皇兄的遗体面前,又那样生机勃勃地,接受了诸人的礼拜,成为了大宋的第八位皇帝。

  后来他受贬谪去了杭州,又得蒙新天子的恩遇回到东京,那一夜月色微蓝,就好像哲宗升遐的那天,穆王如流云一样的衣袖。

  他只能叩首:“臣实无离间两宫之心,陛下明鉴。”他绝不认罪,持盈才三十岁,他才五十岁,人生漫说还有二十年,他怎么认罪以落人口实,他怎么肯去死?

  而赵煊不再去扶他,只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朕入主福宁殿时,在侧阁发现了一条密道。”

  蔡瑢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这条密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持盈甚至和他玩笑过,等有一天他死了,嗣君发现这条密道,走着走着,走到你蔡太师的府里,会不会被吓一跳啊?

  他说,臣比官家大二十岁,官家若是飞升仙去,臣岂能还活在世间?

  持盈大笑着说,那就让他们猜去吧,让他们去傻!

  谁也没想到,福宁殿有新主人的时候,持盈没有死,他也是。

  而新主人也没有像持盈猜测的那样傻眼,他只是说了一段关于密道的典故:“庄公寤生,武姜恶之。遂置母于颍,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郑庄公出生的时候,脚先出来,惊吓到了母亲武姜,母亲讨厌他,于是便帮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段谋夺庄公的王位。庄公平息叛乱以后,发誓除非到了黄泉,不然不肯再见母亲。但他很快后悔,修建了一条密道与母亲和好。

  赵煊这才将蔡瑢作为一个臣子来咨询顾问:“武姜,虽然是庄公的母亲,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太师以为,庄公应该奉养他吗?”

  蔡瑢像一个为皇帝殚精竭虑的臣子那样回答:“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父亲做了错事,儿子就应该去补救,并向大家说明父亲的苦衷;儿子做了错事,父亲就应该去善后,并且勉励儿子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赵煊摇了摇头:“朕说的是庄公。”

  蔡瑢也回答道:“臣对的是曾参。”

  但他们都知道彼此说的是谁。

  而皇帝忽然有些哀伤起来,他踱步在这福宁殿中,也许是他将蔡瑢当成一个死人了——没有错,他没有杀蔡瑢,但是只要他活着一天,蔡瑢绝不可能起复,政治上的死亡,足以让蔡瑢这种人毁灭精神,他若是真的能急流勇退,绝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上一篇:明月台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