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第14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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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见到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的样貌倒无甚出奇,只是较旁人更高大魁梧一些,身上的衣物也不特别,不过是件黑漆漆的圆领窄袖袍,上面勾了些珠子。

  那男人似乎看见了持盈,冲他咧着嘴一笑,摘下了帽子——

  他的头顶剃得光秃秃的,只有额头和鬓角留了头发垂下,留有这种发式显然不是汉人,持盈只在辽国使臣觐见时见过这样奇怪的头发。

  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看起来比持盈要大一些:“赵官家,你不认得我吗?”

  咧着嘴笑原本是很开心的表情,持盈却从中看出了一些不怀好意来,他向上看去,只见天穹茫茫,身侧还有不断蔓延的海水,仿佛身在一座孤岛一般。

  而持盈也的的确确,只认识,或者只叫得出那么一个辽国人的名字。

  “耶律阿果。”

  辽国的皇帝。

  宋辽还是邦交的时候,他和此人多有文书,连皇后薨逝也要对他报丧,可他们从未见过。

  听到这名字,男人果然笑了,他弯腰拿起地上的斧头,持盈登时想起本朝旧事,惊悸地向后退了两步,那耶律阿果并不拿斧头砍他,而是劈向了地上的木头。

  木头顿时分成两截。

  持盈觉得他想砍的并非是这块木头:“你何故在此?”

  耶律阿果又诡异地笑了:“赵官家,我的好弟弟,你不认识此地吗?”

  持盈平生只活有两个哥哥,且都已经去世多年,猛然听到这称呼还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宋辽之间的确曾建立盟约,为兄弟之国,耶律阿果长他七岁,的确能喊一声弟弟。

  虽然不是时候,可他蓦地又想起自己的六哥,先帝赵佣。若他还在,似乎也要是这个年纪了。

  “当年你不就是以买马的名义,派遣使者来到这里,和金国签订盟约共同讨伐我的吗?”

  “这是蓬莱?”持盈看向周围,只觉得四面环水,看来真的是一座孤岛。当年宋金要签订盟约,但国土没有接壤,又怕和盟的事情叫辽国晓得,于是便以买马的名义,在山东的海上签订了条约。

  持盈恍恍惚惚记起,晚上看军报时上面还写着耶律阿果且战且退,溃败逃到了燕山之北,却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蓬莱?难道辽国已经彻底覆灭,他已经投降了吗?辽国覆灭倒是他乐见的,但如果他连辽国灭亡、辽主被俘这种大事都不知道,来日金军兵临汴梁他岂不是都要被蒙在鼓里?

  持盈惊悲交加,只道:“你也曾是一国之主,怎么流落到了这种地步?”

  耶律阿果将一根人高的木头拉起来,立在地上,持盈看得胆战心惊,不由得后退几步,唯恐这木头忽然倒下砸到他似的。

  “我在这里等你啊。”

  “等我?”

  “我在海上筑造宫室,等你很久了!”

  耶律阿果抱着木头逼近他,持盈只觉得后面有墙壁,让他无路可退:“总有一日,咱们会见面的。”

  “你马上就要和我一样了。还记得那些归顺你宋国的亡国之君们吗?易服肉袒、献璧牵羊……赵持盈,你的下场,会比他们惨上一百倍!”

  耶律阿果的诅咒把持盈气得或者说吓得发抖,直指着他的脸厉声呵斥道:“闭嘴!分明你自己有违天道才有今日之祸,与我何干?”

  “哦,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耶律阿果绝不可能闭嘴,只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紧接着,他松了手,那根人高的柱子竟然直挺挺地砸了下来。

  “——北方苦寒,弟弟,你久在南地,多穿些衣裳再来!”

  持盈被这当头砸来的柱子吓得一个激灵,直挺挺地从床上弹起来,将旁边半昏半醒的蔡攸吓了一跳。

  “十一哥?”他揉了揉眼睛,只见才睡下片刻的皇帝额角涔涔地冒出冷汗来,头发都沾湿在了鬓边,蜿蜒得好似一片柳叶。

  他爱怜地将这缕湿发别到皇帝的脑后,而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似的,只将右手手臂举起,伸出一根手指来,不知什么意思。

  “官家?”他又试着叫,见皇帝还是直愣愣地,便上手掐他的人中,“官家醒来!”

  而皇帝还是不说话,蔡攸疑心他是被梦魇住了,不然,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好像傻了似的?两个时辰前,皇帝从他家出发和太子一起驾临垂拱殿顾问群臣,定下了议和、增岁币、同金国划太行山而治的章程。群臣如李伯玉者虽有觉得童道夫望风而逃实为丢脸要求降罪的,也不觉得皇帝的这招做错了。

  虽然说的是归还燕云十六州,可童道夫连燕京城都打不下来,能拿上一半也算是不错了。太行山本不属于宋土,和谈若成也算是开疆拓土光耀祖宗,没有白白征讨了——至于金军已至河东十日可望东京,皇帝更是笃定:“他蛮夷小族,能有多少人口?无非是趁边备空虚才得直入,等童道夫回来叫他戴罪立功便是。”众人见皇帝说的这么笃定,扳起指头一算,金军十万宋军百万,十个打一个还有打不过的道理吗?遂将心放回肚子里,高歌官家圣明。

  持盈由此散会。

  那时候皇帝的精神倒还很好,只有些受了惊吓与凉风。蔡攸原本要冒雨走了,却得陈思恭传唤去了福宁殿,见到了天子为他空着一边床席等他共枕。

  蔡攸仍在回味当时的情景,分明是很正常、很温馨的一幕,却不知怎么的,再醒来时却成了这样。

  皇帝似乎被人中上传来的痛楚惊醒了神智,良久才从嘴巴里飘出一句:“把它搬走。”

  这游丝一样的声音如同天籁,蔡攸沿着持盈举起的手臂看去,那里只有一盏蜡烛,只是这位置摆的不好,身后就是一栋宫灯,被这宫灯一照,蜡烛竟然成了一根粗壮的棍物,将阴影直打在皇帝的鼻梁上。

  蔡攸赤着脚下床,将那盏蜡烛移开,皇帝盯着那烛火半天,脱力似的:“我做噩梦了。”

  蔡攸听了,连忙跑过去抱住他,持盈得了依靠,觉得身体活泛了过来,可是方才举着的胳膊却开始泛起麻痒,如同针扎一样,放也放不下来,他整个人都软倒在蔡攸怀里,只有一只胳膊还硬挺地举着着。

  蔡攸不知道他的苦楚,只问道:“十一哥,还有什么事?”又惊疑不定地沿着持盈的手臂看去,发现那是一大片空地,他疑心持盈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只是天子寝居神佛共佑百毒不侵,谁的鬼魂会飘过来呢?

  持盈一时之间心神俱震,这种痛楚比他今天听见金人攻占河东更为厉害,他听到童贯失利时犹自镇定,听到金人攻占河东时玉山倾倒,但还能强自稳定地召诸臣工垂拱殿议事,迅速定下章程来,即使做噩梦,梦见耶律阿果如此恶毒的诅咒,他也只是神思不属了一会儿。

  可是他的手,他的手!

  比起他的政绩,他的领土,他的子民,更为金贵的他的手!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手,在蔡攸怀里放声哭了出来:“居安,我不能动了!”

  蔡攸被他吓了一跳,他与皇帝相识二十年,从没听过他如此悲痛的声音,一点点珠泪自持盈的眼眶里翻滚洒落下来,蔡攸才恍恍惚惚地动手将持盈那半边僵直的胳膊放下来,拢到自己怀里。

  “没事,没事,我去叫医官。”蔡攸握着持盈的那只手,“方才睡觉的时候叫我压着了吧?”

  他企图开一下玩笑,而持盈仍在震颤之中:“别去!”他不敢叫医官,医生来前,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治得好,医生来了,他要怎么办呢?若是医生永远不来,岂不是永远都有治好的希望吗?

  这可是他的手,比万事万物都要金贵的他的手,他点茶泼墨、写字作画、酿酒簪花的手!他眼睛里可以看见蔡攸和他十指相扣,却只能感到一点稀薄的温度。

  蔡攸却觉得他这不像偏瘫的症状,便慢慢摁过他胳膊上的穴位,不知过了多久,持盈又觉得那如同蜜蜂蛰过一样的痛楚散去,手指又能动了。

  他想起那个梦境,又看看自己缓和过来的右手,在欣喜之余,忽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居安,我有事同你说。”

  蔡攸又附耳过去。持盈侧卧在他怀里:“我要去亳州。”

  “亳州?”蔡攸紧急在脑内搜索这个地名,亳州不远,只是皇帝轻易不出京,持盈生长汴梁三十余年,双脚最远也不过去过京郊,怎么忽然想起南下,“去那里做什么?”

  持盈道:“我要去亳州进香。”

  蔡攸随即了然,进香无非是南巡或者南逃的隐晦表达。金人以骑兵为主,自河东至京畿不过半月光阴,然而只要乘船南下,过长江自有天险,皇帝南逃虽不好看,但金人刚吃下辽国,难道能将宋国广袤的领土一并吞了吗?皇帝先去南边躲避,等战火平息了再回京,这也是古有例子的。总不能叫皇帝待在这毫无倚仗的平原地带叫金人揣走吧?

  看来,皇帝方才在垂拱殿里的笃定金人不可能过河的模样,倒很有装相的成分。

  蔡攸向下看,持盈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凝结在脸上成了一个白点,那是盐被解了出来,全然不似在垂拱殿里那样威严,而是很可怜可爱:“那京中事宜,谁来处分呢?”

  若是李伯玉甚至是蔡瑢在此地,必然劝他回心转意。对于李伯玉而言,外敌入侵皇帝却先跑了,岂不是将子民推给如狼铁骑吗?而宋朝武力本就不强,身为军心凝聚之中心的皇帝都跑到南边去了,两河之地的将士还怎么去拼命?再说了,皇帝出行,得带走多少精锐禁军?到时候汴梁是一座空城,难道这衣冠文物、巍峨宫城也要给人烧毁摧塌不成?

  若是蔡瑢,他自然对气节军心、祖宗百姓没什么在乎,只是必然要担心皇帝带走禁军护卫,禁军的家眷又在东京,不可能一心一意地随皇帝南行,若行至半途、禁军思家导致哗变,皇帝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此刻和持盈共枕的人是蔡攸,他从不肯反对持盈做的任何决定,持盈说要南巡,他想也不想就觉得这招很好,只是问谁来提举京中事宜。

  想也知道,皇帝膝下子嗣众多,可有能耐监国的,也只有那两个儿子——太子赵煊和嘉王赵焕。

  持盈听他问了这个问题,内心波涛翻滚,太子已立,哪有旁的皇子监国的道理?蔡攸问出这个问题,实在是非常恐怖。可他心里又清楚,为了让王甫迅速起势,他对赵焕的爱宠已超越常制,当然,也有赵焕本就讨他喜爱的缘故。

  只是原本他以为自己考虑这个问题起码要等到二十年后,却不想突然天降横祸,将这个问题过早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赵煊是中宫出的嫡长子,名正言顺,可个性如何也不讨他喜欢,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忍心废黜他?

  至于赵焕……

  他素来就是这种个性,事不到眼前不操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实在是几十年富贵风流养出来的软弱本性,反正他从前是王孙如今是皇帝,天捅破了也不过是两句骂罢了。

  只如今牵涉国本,危及社稷,他实在头疼于自己摆下的烂棋臭局,对提出这个问题,戳破他精心粉饰太平局面的蔡攸也没有了好声气,兀自一个人生起气来道:“立太子又不叫他监国,你叫大哥何处容身?等天亮去叫吴敏,我自有吩咐。”

  吴敏是负责拟诏的中书舍人,况且此人原本没考上进士,是蔡瑢特为请的御笔破格录取,受天恩隆甚,向来是为持盈所驱使的。

  “成吧。”蔡攸点点头,吴敏当年没考上进士,是他爹向皇帝求的御笔破格录取,若不是已经成婚,早就成了自己的妹夫。至于持盈发火,他倒不以为意,总不能烧到自己头上,“明早去叫,先睡吧!”

  皇帝夜里同他讲小话要私逃出京,换成别人怎么还睡得着,而蔡攸想得很开,皇帝跑他跟着皇帝跑就得了,他爹、他儿子、他弟弟乃至于他的公主弟妹,想跑的跟着跑,不想跑的留着,哪来那么多话。至于别人,关他什么事?金人攻得过黄河,还打得下长江不成?

  至于立赵煊还是立赵焕,他更是毫无所谓。赵煊同母所生的亲妹妹荣德已经下嫁给他弟弟,总不能杀了亲妹妹的伯哥与公公吧?而他本人早在持盈的授意下与赵焕结交八拜,赵焕若即位,对他少不了倚仗,纵然覆巢也能保下完卵。

  他只不过是嫉恨皇帝将两个儿子都系靠在他家,却不是为了他罢了。

  他在那边呼吸都放长了,而持盈靠在他怀里久没有睡着,蔡攸没有熄灭只是移开的那盏蜡烛跳动在他的眼睛里。

  他气蔡攸没心没肺先睡着了,将这问题抛给他烦恼。于是刻意等到蔡攸快睡着了才摇醒他:“谁叫你睡了?”

  蔡攸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见皇帝那张脸放大在眼前,朦朦胧胧地好似在雾里观花。皇帝常干这事,折腾的他都没有起床气:“你不睡么?”咬字都不清楚了。

  持盈不睡,持盈把他摇醒,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地道:“你说,我让大哥监国,会不会伤了三哥的心?”

  蔡攸索性不抱他了,翻身滚在一边:“那你叫三哥监国吧!”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持盈就质问道:“那大哥怎么办?”

  “……”

  “说啊!”

  蔡攸疯了:“那你杀了他们中间一个!”

  持盈一听他的疯话,气得坐起身来:“好啊,我现在就去降旨杀一个!反正起居注上写的咱俩一起睡的,到时候就说是你的主意。陈思恭——”持盈就喊。

  青纱帘微动,蔡攸连忙向外喊道:“大官不必惊动!”一边又只能坐起来,假装自己清醒了。

  见他起来了,持盈才放心地躺下去。

  蔡攸看着持盈安安稳稳地躺回床上露出一个坏事得逞的笑容,很没心肝的样子,那副眉眼都变得秾艳狡黠起来,如同个少年人。

  他又好气又好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算是知道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轮到我头上了——我爹都将五十了,要是夜里被你这么一折腾,第二天天亮就得归西!”

  持盈撇撇嘴,不说话,躺在床上看帐子顶,现在心里还在计较。蔡攸冒出一句话道:“照我看,叫太子监国就是了,不然台官们一吵闹,咱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动身。至于三哥,你叫他和你一起走就是了。”

  持盈被他一说,颇为意动。

  儿子固然是江山有靠的标志,可他不止一个儿子,狡兔尚且三窟,他如何能把唯两个稍长大的儿子都放在东京城?他虽然在垂拱殿里说金军无法渡河说得振振有词,但做了这怪梦以后到底是心虚,不然着急忙慌地向南边跑什么?

  这世上第一金贵要紧的人自然是自己,但保证了自己安全以后,也得想想儿子,若是东京城失守,赵焕和赵煊一起陷在里面,他可真没地方哭去了!因此必要带一个儿子走。

  也许蔡攸说的是对的,得带赵焕走。

  一旦笃定了这个想法,持盈就觉得这计策实在是妙极。他这两个儿子之中,赵煊要强持重,赵焕张扬活泼,若问他更喜欢哪个,自然是文采风流,性格做派上更加肖似自己的赵焕。

  但,正因为赵焕太像自己,他也太懂赵焕了。

  若他今天是病重归天,可能一瞬间真的会将皇位传给赵焕——要他眼睁睁看着赵煊被折腾死,他是不忍心的,但死了以后谁管呢?但现如今他只是去南边躲避战乱,如果派赵焕监国,等战乱过去以后,他回不回得了东京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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