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7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蔡瑢本就不支持北伐一事,更何况现在童道夫已然失利,蔡攸虽然和他闹掰了,但到底是自己亲手养育长大成人的孩子:“你又不知兵,如何去往燕云?糊涂!”这个词却不知骂的蔡攸还是骂的皇帝。

  蔡攸原本心中惴惴,但见了蔡瑢如此脸色,不由得大快:“大人以为,官家为何让不知兵的我前往燕云?”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暧昧的、回味不已的笑容,就好像已经长成的狮子要将自己的父亲赶下王座那样。

  蔡瑢刚要说什么,皇帝已如一缕魂似的飘了进来,他果然没穿蔡瑢带来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浅绯色的褙子,头发也用白玉冠绾得整整齐齐,也许是方才更衣的时候想通了,他的脸色倒没有那么难看。

  他坐在位置上,先不说话,闷闷地垂头一会儿,蔡瑢也不打扰他,只盯着他烛火下那段侧颈看,如同看仙鹤栖息在水边,又很愁闷似的。

  良久,持盈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吧。即使是太宗皇帝,不是也有高梁河的失利吗?”

  他话是这么说,但仍然带有淡淡的惋惜意味,方才他在蔡攸寝卧之中险些昏倒,虽然有被蔡瑢捉奸惊吓的原因,更多的也是对战事失利的痛心,两国合兵打一个辽国,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如今——

  “之前既然签订了和盟,那童道夫打不下燕京,着金国人去打便是。”

  蔡攸听皇帝话里的意思,也并不是很怪罪,甚至与自己不谋而合:“官家圣明。”

  持盈见他人模狗样的,但今天实在笑不出来,摆了摆手便要瓢回宫去。然而他刚看向蔡瑢,蔡瑢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回望他。

  他心中悚然一惊:“元长有话说?”

  他和蔡瑢这两年虽然私下有些不和,但到底是多年君臣,从前刚登基时甚至待他如师,更是多年共枕,蔡瑢若真心要欺瞒他,为何露出这种眼神来?

  蔡瑢摇头道:“官家,童道夫攻取燕京失利以后,便让金国代为取之。只是他一时不慎,收留了叛将张觉,金人便以此为由,要撕毁盟约。”

  持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方才还只是进攻失败,现在怎么又扯上寒盟之事:“那是何人?怎么引得他们发怒至此?”

  “此人原本是辽国的兴军节度使,后来投降金国。只是如今王师一到,他便又降了童道夫,大官也是求城心切……”他不能叫童道夫投向王甫,于是开口还为他说了那么一句好话。

  持盈只觉得怒火中烧,直接骂道:“荒唐,忠臣不贰主!如此反复之人,岂可以收留?辽国待他高官厚禄,他却转头投金做贰臣,如今还来投降我国,岂不是把自己当成个货买卖,图个价高者得吗!”

  蔡瑢见他怒火勃然,痛骂张觉,知道他并不是恨张觉,而是恐惧他给了金人一个借口。他素知持盈禀性,运筹帷幄之时便如春风般和煦,轻佻温柔;一旦事情有变或者理亏了,便会牙尖嘴利、色厉内荏起来。

  持盈骂完张觉,又转头数落童道夫:“童道夫好糊涂!朕给他二十万精兵,他还要让金人代取燕京,还收留这等跳梁之辈,朕实在是……我……”

  皇帝已然语无伦次起来,但他到底御宇十数年,骂了两句以后也平静下来。实在不行,真的大不了,这燕云十六州再扔回去不行吗?有宋开国百年,没有燕云十六州不是照样过下来了吗?

  “罢了!此事有谁晓得?”镇定了一会儿,持盈问道。

  “此事先报给枢密院,王甫一听这事便病得不起,余下的只有臣了。”

  持盈见此事知道的人不多,长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有闲心骂王甫一句:“不中用!着人将张觉还给金人,他们若不满,给他们些钱财便是。此事断不可叫下面人知道,叫童道夫接着打。”

  见持盈仍不甘心,还要让童道夫竟全功,蔡瑢劝道:“官家,就此息兵吧。”

  持盈讶异地看向蔡瑢:“元长何出此言?哪有覆水收回的道理?”

  若持盈从开始不出兵,没有这份执念也便罢了。可是收复燕云的不世功绩近在眼前,多挫折些又怕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他要做那万世不祧之主呢?

  此时此夜,他不由得想起了从前,他和蔡瑢靠在一起,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讲荆王的“将兵法”时,曾畅想着用此法剿灭西夏、收复燕云,成就大一统之伟业。

  然而现在,却是蔡瑢第一个劝他息兵,连李伯玉那等迂腐台谏之官,最不乐意动兵、最厌恶童道夫的人,都支持北伐,而蔡瑢却……

  “官家,用兵有伤天和,又靡费颇多,不如下旨意同金国和谈,他一刚起的蛮荒小国,纵有些未开化的骁勇,料想能治理多少城池?便同他们划太行山而治吧!如今耶律阿果已经逃到燕山之北,辽国宗社已然覆灭,官家之功已然比肩先祖了。”

  持盈不说话,蔡攸便笑嘻嘻地道:“丰亨豫大,以天下供养君父一人,不是父亲大人您说的话吗?现在正是时候了!何况官家出兵燕云,乃是为万世计,我朝物阜民丰,难不成还没有几个养兵的钱?”

  持盈于是面色稍霁,蔡攸转向持盈道:“官家勿怪,父亲老矣!想来是被那方十三吓破了胆子,不如官家赐臣玉龙宝剑,臣替官家勒石燕然,如何?”

  持盈虽然早有让蔡攸去军中镀金的想法,但那也只是为了叫他做枢密使,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去前线干预童道夫行事。

  比起得意蔡攸对他的支持,他心中更恨蔡瑢的反对,为此不惜下了诛心之语:“元长又不知兵,何故阻拦我?难不成真如居安所言吗?”

  却并不曾答应蔡攸的话。

  那方十三乃是几年前在东南一带举事的贼人,势力最盛的时候甚至占据了杭州,将蔡瑢的祖坟都给刨了。为此,持盈甚至被迫停了修建艮岳万寿山的花石纲,至今还在惋惜。

  蔡瑢与皇帝对视,后者的眼神与方才那痛楚的、如蝶一样的眼睫重合起来,而他实在不忍,或者说不敢将真相揭露在皇帝面前,童道夫当年带兵打方腊的时候他查阅禁军,发现大宋最精锐的部队也早已朽靡,但这事怎么能告知皇帝?承平时倒也无妨,可若见了真刀真枪——

  要这些人去攻辽,叫金人见了,岂不是自揭其短吗?若不打,大宋还能保持天朝上国的颜面,可若参战日久,露了短怯,难道金人攻下辽国以后,会不艳慕中原的辽阔土地吗?汴梁处于中原腹地,半点天险也无,胡骑索虏一旦驱兵,东京,以及身在东京、久处锦绣的天子,要何去何从呢?但……

  “是臣失言了。”

  蔡瑢这话说得落寞,一眼就知是被逼出来的。持盈如同一口气哽在胸口,他甚至站起来走到蔡瑢面前。也真是奇怪,持盈分明多年养气,李伯玉骂他他都能唾面自干,面对蔡瑢,他却偏要蔡瑢对他心悦诚服。

  “你——”

  “爹爹!”

  持盈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呼唤打断了。

  东京城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冷风宿雨吹鼓了持盈的衣袖,而站在门外的则是他下午才见过的长子赵煊。

第13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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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看起来狼狈极了,身上虽然披着蓑衣,但那水如同断不了线的珠子那样洇湿了他的衣袍,弄得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

  持盈见他慌张的样子,又怕他看见自己刚才失态的表情,立刻斥道:“大哥这是什么样子?”却全忘了自己深夜还在臣子府上,叫儿子抓了个正着,才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赵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原本就觉得自己好似被扔进河里,一时之间耳朵里还残存着嗡嗡响声,好不容易到了屋檐底下趋避风雨,冷不丁又听见父亲的斥责,便也顾不得蔡瑢蔡攸父子已向他见礼,只就地在外头俯首道:“爹爹恕罪,北方有急报,臣不敢擅专。”

  “有军报怎么传到了你那里去?”持盈只疑心是童道夫收留张觉,金国撕毁盟约的事叫人知道了,只是他方才已经想了应对之策,哪怕这败绩广而告之也无伤大雅,因此并不失色,反而有空追问起赵煊,“你如何知道朕在这里?”

  赵煊低着头,只见到皇帝浅绯的衣裾与蔡瑢的朱袍缠绕在一起,仿佛是染了蔡瑢的颜色似的。他不恨旁的,只恨持盈在外人面前尚对他如此不假辞色,连搀扶一把也不肯。

  然而正当他怨望的时候,皇帝已经走到他面前,显然不预备问清楚答案了,仿佛对他口里的急报也不太在乎似的:“你的病刚好,又何必受凉?身上都湿透了,居安,让人拿一件我衣服来。”又将引着他进屋内,赵煊这才意识到这屋子里竟然一个随从也无,只有蔡氏与他父亲三个人。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这个念头忽然侵袭了赵煊。皇帝在大臣家里打上橱子放衣服了,下午从东宫走时身上穿的分明也不是这件啊?种种念头在赵煊脑中仅仅是一闪而过——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本就是早有耳闻,此时不过是眼见为实罢了。皇帝对于急报的云淡风轻才是他所讶异的,难道皇帝的养气功夫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但面上也只能回复:“此事太急,底下人原想奏明爹爹,却不知圣驾何处,以为您还在臣家里,臣这才知道的。”

  持盈一听这解释倒也合理,他下午时分从福宁殿出去,宫人自然只知他去了东宫:“那你怎么来的此处?”

  赵煊犹豫片刻,颇有些难以启齿,脸颊上还在答答地向下滴水,而持盈的一双手已然轻轻拂过他的下巴:“这……”话语间很是犹疑。

  持盈对这孩子的情感实在是纠结,赵煊端端正正时他觉得这孩子装相,偏要和自己做出不一样的派头来,但此刻赵煊如同一个落汤鸡似的,他倒觉得有了些孩子气,惹人怜爱起来。

  持盈摸了摸他潮湿的脸,将水珠挥到一边去:“怎么?”

  赵煊猛然被他一摸,别的不想,只觉得皇帝袖中的香也变了味道,同蔡攸此人那样放浪大胆:“臣…臣底下人同臣说,爹爹驾幸蔡学士府时,府上便会挂红灯笼一盏在东门口。臣命人……臣才……”

  蔡攸家里的东门口正对着蔡瑢的府邸,这红灯笼明显是给蔡瑢看的。

  持盈暗恼他同自己亲爹争宠还能争得天下皆知,自己驾幸臣子府邸之事怎么可以让别人晓得?刚要骂两句,蔡攸便对他挤眉弄眼,持盈立刻破功,转头不轻不重地对赵煊道:“你底下人说话也太没分寸,学这种话给你听。”

  “臣不敢!”

  赵煊立刻下拜,持盈真是烦了,方才那点怜爱就烟消云散了。他和赵煊不亲,有些原因是从前因王氏而生的嫌隙,但赵煊生出来的时候,他大赦天下,待之如珠如宝,到后来如同陌路只称君臣,赵煊这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死板性格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不过调笑几句,赵煊就吓得好似他要打要杀了一般。久而久之,持盈便不同他玩笑了,今日下午难得驾临东宫,以为这孩子开窍了,却不曾想还是这副死样子!

  “好了。”持盈见他这样作态,实在是没意思,“雨这样大,索性也不要回去了。你要报的事,方才太师已告诉我了,胜败兵家常事,你何必如此慌张?”

  他在赵煊面前素来强要脸面,这一下是全然忘了他自己方才大惊失色的样子了。

  蔡攸便笑道:“大王少年人,怎可与陛下相比?臣草舍区区,能迎接殿下,乃是——”

  而赵煊显然不打算理会蔡攸——即使是蔡瑢送他东西,他也摔的摔扔的扔,更何况这与王甫同流每天想着扳倒他的蔡攸,他只是看着持盈,有些惊恐地问道:“爹爹已经知道金人寒盟,南下攻占河东的事了吗?”

  “什么?!”持盈的玉音立刻转厉,“河东?他、他……!”

  赵煊听得皇帝“他”了半天还没有下文,不禁抬头去看,只看见皇帝的裙裾翩飞,竟然禁不住地向后倒去,而他后面本无依凭,还等不及蔡瑢去扶,赵煊连滚带爬地便上前去将持盈半抱着搀在怀里:“爹爹?”

  持盈猛然间得了屏障,气虚之间并不认得谁是谁,但他到底还记得这厅堂中三个人都是可以依靠的,于是只闭眼摸索着,将手拉住面前人的胳膊,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地喊道:“元长、元长!”

  皇帝分明靠在他怀里,却口口声声喊着别人名字,赵煊连拉带抱地将皇帝扶到主位上,刚要走,皇帝那一只手却极有力气地按住他,叫他只能做一个人肉垫子,让父亲坐在自己的怀里。

  宣和天子被他抱了满怀,然而他心中仍然惊惧不止。方才他来时持盈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他险些以为皇帝是那样胸有成竹,却不想他压根不知这件事,可金人已经攻占河东,剑指京师了!

  “官家?”蔡瑢跪在持盈面前,见他眼睫惊颤,方才那点腹诽已经飞出九霄,只握着持盈的另一只手喊他。

  而皇帝勉力咽了口口水,才惶惶然睁开眼,强撑着精神道:“兹事体大,召诸卿入宫。”蔡瑢点头,便转身要去吩咐人冒雨敲钟,而持盈又喊住他。

  “不行,得先说个章程出来与他们知道。”持盈犹自支撑,才恍惚间发现抱着自己的人乃是赵煊,内心竟有些侥幸,若叫赵煊看见他被臣子抱着,这也太失尊重,而儿子抱着父亲,倒是很应该,“童道夫的军队现在何处?金人又打到哪里了?”

  这事赵煊却知道:“爹爹,金人以童大官收留叛将张觉为由撕毁盟约,童大官已将张觉交出,金人犹以为不足,直接发兵,他,童大官他……”

  “他什么,说!”

  “童大官便、便带兵走了,说‘我受命为宣抚,不是来守疆土的。若事事要我,留将帅何用?’,便、便回京来了!”童道夫和王甫交好的时候可没少帮赵焕,因此他揭童道夫老底极快,半分遮掩也没有。

  持盈一只手握着赵煊,一只手又被蔡瑢握着,实在分不出手去,不然他真想摔些什么东西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蠢货!”他用尽千言万语,骂出这么一句:“童道夫害我至此!如今鼠窜回京,有何脸面陛见?”

  蔡瑢劝解他道:“官家,现在不是发落他的时候,外事要紧。”

  持盈也只是骂他这么几句,毕竟童道夫乃是他一手提拔的知兵心腹:“是,是……议和吧!”

  蔡瑢看向他,只见天子的嘴唇也在颤抖,好像说出这么几个字颇费力气一样:“议和吧。”他再次重复。

  “给他们些钱,让他们走!我就不信,朕就不信,他们刚吃下辽国,还能打到开封来不成?”

  他瘫倒在赵煊怀里,一夜之间,燕云的美梦从此消弭了,他竟然要开始担心鞑虏的铁蹄会不会兵临汴梁,他的汴梁,他的家乡,天子安居的地方!

  皇帝好像是在赵煊怀里歇够了,或者说自己给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下子也有了精神,无论如何,是胜是败,绝不能让他在汴梁城底下见到金人!他从赵煊身上起来,走向屋外,檐下雨落如珠。

  然而他抬头望去,竟然见一轮血月映照在天空。

  月赤如血,见则天下兵。

  他垂下眼,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仿佛觉得很陌生似的,他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件褙子是什么颜色,这上面的浅红,究竟是衣料本身的,还是月亮所映照的?

  这样不吉的天相。

  这样不吉的天相!

  持盈回头,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看见了赵煊忧心的目光。

  他走上前来将持盈搀住,唯恐天子玉山倾倒之时旁侧无人似的:“爹爹?”

  皇帝身上那股放浪的气息,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连面上的青黑虚色,也被眉间的哀愁截住,他仰头看着月亮,赵煊便和他一起抬头。

  奇怪的月亮,疯狂的月亮,月亮染红了父亲的脸。

  “议和吧!”

  对着月亮,皇帝又喃喃地说,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赵煊搀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这样讨厌父亲的轻佻,父亲的浪荡和他的不庄重,讨厌他身为天下大宗、万民君父却又违背礼制,听说他为蔡瑢点茶,与蔡攸嬉戏,听说福宁殿和太师府甚至有密道以供厮混往来,他那样痛恨。

  可是皇帝神魂潦倒、愁肠百结时,他又由衷地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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