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86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姜氏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宗望很诚恳地打断:“为什么他都有位子坐,我没有呢?”

  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这里没有多的位子,你可以去别处坐。”他连郎君这样的称呼也不叫了,看起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宗望就席地坐在持盈身边,他拨了拨持盈椅子上的把手,持盈猝不及防被晃倒在椅子上,大惊失色。

  宗望说:“我坐好了。请让他换成我听得懂的话吧!”

  持盈不堪其扰,背对着他,对内侍点了点头。

  “武姜偏爱共叔段,想要让共叔段做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可武公都不答应。庄公即位以后,武姜又向他请求,把京邑分封给共叔段。大臣说,连路边的野草,肆意蔓延以后,都会很难除掉,更何况是您的亲兄弟呢?庄公说,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母亲让我这样做。大臣说,您的母亲怎么有知足的一天呢?庄公说,一个人如果做不义的事,必然会自己垮台……”

  内侍换成了宗望听得懂的话,而宗望并没有用心在听,他看着持盈,持盈躺在椅子上,好像在思考,好像在发呆。

  他的脖子靠在椅背的凸起上,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头上的玉冠,从椅子上探出角来。

  “……京邑的百姓背叛共叔段,共叔段跑到了鄢城,庄公在鄢城讨伐了他,共叔段又跑到了共国。《春秋》里说,郑伯克段于鄢,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能算是庄公的弟弟;郑庄公对弟弟失教,因此只能称之为‘伯’……”

  宗望发出了一声嗤笑。

  “共叔段逃跑以后,庄公把偏爱共叔段的母亲武姜安排在了城颍,并且发誓,不到黄泉,不再见面,但很快,庄公就又后悔了……”

  宗望发出了一声大笑。

  持盈终于被他夺走了注意力:“你这样对待经传,是很不尊重的行为。”

  宗望给他摇椅子,风声呼呼地从持盈耳边吹过,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谁为他这样摇过椅子,难道是在襁褓里吗?隔着黄河,一切都恍如隔世。

  宗望说:“你很尊重吗?如果你尊重它的话,为什么现在才读这本书呢?”

  持盈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是现在才读?”

  宗望说:“庄公,不就是赵煊吗?共叔段,不就是赵焕吗?赵焕逃到我的地方,求我的庇佑,不是被赵煊逼的吗?你偏心小儿子,让他和大儿子争斗,却在最后,抛弃了小儿子,跟大儿子和好——你,不就是武姜吗?”

  持盈沉默不语。

  宗望说道:“如果你之前曾经读过这个故事,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持盈喟叹久之:“我读过这个故事,但我讨厌这本书。”

  宗望继续听他讲。

  “我的儿子们读《春秋》,都会被我责怪。我曾经以为,这本书上写了太多弑君杀父的事情,作为儿子和臣子,如果观看这本书,就会被迷乱心智。赵焕就因为我的话,没有读过《春秋》。”

  宗望仰着脸,他觉得持盈说话,比那本叫春秋的书更为动人,他去喝兔毫盏里的茶,把茶叶嚼烂,咽下去。

  “如果他读过《春秋》,怎么会做出今天的事情呢?春秋,是礼和乐的根源啊。我作为皇帝,不读春秋,就会被坏的言论蛊惑心智;他作为臣子,不读春秋,面对变故,就会做错事情。过去发生的故事,都足以成为我们的借鉴,可我没有借鉴,导致了今日的祸患,现在想想,真是很后悔。”

  持盈叹了一口气,去够茶盏,然而茶盏空了,他把视线下移,看到了宗望唇边的两片叶子。

  宗望嚼着茶叶,对他说:“其实他们的事也没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我觉得武姜就做错了。如果我是——你是武姜,我的建议是,你的丈夫不听你的话,你就应该带着共叔段改嫁。”

  持盈一时语塞,宗望把茶叶咽下去,问:“这茶叶里面有股不是茶叶的味道,是什么?”

  持盈终于反应过来:“……龙脑香。”

  宗望“哦”了一下,然后他笑了一下:“你的病好了,是吗?”

  自那天以后,持盈一直以生病为由,躲在院子里,一步不肯出来,赵焕、蔡攸,他俱都不见。

  持盈说:“我病好不好,你不都进来了吗?”

  宗望仰头看着他,太阳光照在持盈流丽的百迭裙上,发出灿烂的亮光来。

  真让人目眩神迷。

  宗望说:“我十分想对你道歉,想让你开心。”

  持盈说:“那你让我回家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然而宗望知道,那是他的心愿。

  “那我做不到。”宗望坦白地说,“我只想让你开心,但我没想叫你回去。”

  你不叫我回去,我就不会开心!

  持盈刚想说些逐客的话赶他走,可宗望的手比他的嘴更快。

  他一把将持盈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持盈被他吓了一跳,又害怕摇椅翻转,只能用两只手去拽住宗望的手腕以稳固身形。

  旁边的内侍一拥而上,给他把摇椅扶住。

  持盈踉跄地跌在宗望跟前:“你是想叫我开心,还是想叫自己开心?”

  “叫你开心呀!”宗望说,“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我看到你就很开心了!”

  他不开心,宗望却很开心,他请持盈去换一件袍子,他想带持盈去看围场打猎。

  “秋天了。”宗望愉快地说,“打猎会不会让你的心情好一些?”

  持盈换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袍,骑在马上。宗望与他并辔,马上背着弓箭与负袋。

  猎鹰盘旋在树林上,为他们寻找猎物的方向。

  持盈抬头,那是一只成年的海东青,翅膀伸展开来比人长得多,那翅膀还没伸展开多久,就急速俯冲下去。

  宗望见他看得出神,说:“乌稀很漂亮,是不是?比亚离开我以后没多久,我阿父就攻下了上京,耶律阿果的鹰坊小邸就归了我。我进去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一声嘹唳响彻丛林,雁叫四起,那是乌稀寻找到了猎物。

  马蹄踏在落叶上,持盈问:“比亚是谁?”

  没想到,宗望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比亚是我送给你的海东青啊!”

  簌簌。

  “你?”

  宗望对他比划道:“大概这么大。”

  他努力比划了一个幼鹰的形状:“它浑身上下都是白的,连脚也是。五年前,我阿父和你盟约的时候,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忘了吗?”

  持盈才从记忆深处拨出一只鸟来:“你说它。”

  是有这样一只海东青,很听话,但又不太听话,持盈不大喜欢海东青这种猛禽,他们总是野性难驯,辽国曾经送来过好几只,持盈看过以后,要么送人,要么扔到哪里的皇庄上。

  可那只海东青真是太漂亮了,像月亮一样——

  “我给它起的名字叫望舒。”持盈说。

  宗望一听他记得,立刻笑了:“它离开我的时候,还只有一丁点大,当时大家都劝我,说它这么小,如果要从会宁府跋涉到汴京,一个不留神就得死啦!但它好好地到了,是不是?”

  持盈对这只海东青很有兴趣。

  那一年他志得意满,他和完颜旻签订了海上之盟,收复燕云的希望不就在眼前了吗?黄河流经北方,竟然澄澈百里,难道圣人不就是他吗?南方的交趾国,送来一只能吐人言的鹦鹉,北方的——哦,原来是女真,持盈一直以为那是耶律阿果的讨好,毕竟他收礼物的时候,一般都懒得去想送礼者是谁——送来一只纯白的海东青。

  蔡瑢对他说,鹰这种东西,只听说过有黑的,没听说过有白的,难道不是陛下的德行在感召吗?连鹰这种凶猛的生物,也为陛下你折服,将羽毛变成了白色啊!

  那一天持盈跑到华阳宫,问林飞白辽金战事顺利与否,林飞白告诉他,辽国必然会灭亡的。

  辽国必然会灭亡,他必然能收复燕云!

  这只雪白的海东青就在他的身边盘旋,持盈一叫他就过来,持盈看向旁边的内侍,是不是有人驯过了?大家都说没有,想必祥瑞是有灵性的吧,知道谁是圣明天子!

  持盈更加喜欢它了。上哪儿都要带着它,这只鸟停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候竟然睡在他的怀里,持盈被他压着做噩梦,那段时间蔡攸总说他身上有一股鸟味,持盈说望舒非常、非常地干净——

  然后这只鸟,趁他在华阳宫和蔡瑢画画的时候,冲进了锦鸡的栅栏,大杀特杀,把十几只血淋淋的鸡送到了他车前。

  持盈起驾回宫,车帘一掀开,死不瞑目的鸡就和他对视,那样整齐。

  持盈直接被熏吐了。

  他把望舒关了起来,一种惩戒。海东青是他的宠物,锦鸡当然也是,海东青是祥瑞,难道锦鸡不是仁德的象征?

  听说他不吃东西,饿着,水也不喝,只在栅里面叫。持盈终于心软了,去看看它。

  算了,那也是它的天性,这世上锦鸡好找,纯白的海东青多么难得!

  弱肉强食,他为望舒开脱。

  持盈用手捞起血淋淋的肉,喂给它,望舒吃了。

  他对望舒说:“我没有少过你一顿饭,为什么还要咬死我的锦鸡?”

  傻傻的,居然对鹰说话!他都被自己逗乐了,他又把望舒架在肩膀上,很得意,很精神,他和望舒都是。

  他给望舒画画,望舒乖乖地呆在脚架上,甚至不用脚链子拴着,他对望舒招招手,望舒就停在他的扶手上,好奇地看着他的画。

  蔡行问他来借望舒,和他保证:“我半个月后就还给官家!”

  持盈说:“干什么去?”

  蔡行说:“嘉王和我打赌赛鹰……”

  持盈笑骂他:“拿我的鹰,去赢我的儿子,亏你想得出来!我就说你这两天怎么没心思做事,我的球杆呢?”

  蔡行当差时,弄丢了持盈一根心爱的球杆,怎么找也找不到。持盈和蔡攸告状,蔡攸把儿子提回去打了一顿,蔡行就过来和持盈告状。

  蔡行在他身边拧麻花:“官家,我错了,我错了!可嘉王手上那只是辽国的贡品,除了望舒,我找不到别的海东青能治它啦!”

  持盈说:“你们赌什么了?”

  蔡行和他说,赌了一座庄子。持盈想起自己从前和王晋卿玩斗鸡,赌输了庄子被赵佣知道的事,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叫蔡行把望舒抱走:“你找几个匠人,用玉给他造个席子,天热,别晒着它。”

  持盈嘱咐说。

  望舒赢了,蔡行拿地契给他看:“官家的鹰赢了,又不是我赢了,我不要嘉王的钱。”

  持盈说他乖,又把赵焕叫来,把地契拍给他看,时隔多年,赵佣又和他见面了。

  可望舒没有再回来,蔡行和他说这件事,持盈还没反应过来:“啊,你不还给我了吗?”

  蔡行哭着道:“臣没养好,是臣的错,臣疏忽,它不吃东西,底下人不敢来报给臣,官家罚臣吧!”

  持盈“哦”了一下,他怔怔的:“算了,它和我没有缘分。”

  他失去过很多个孩子,每次都用这个理由,然后就不难过了。

  弱肉强食,他为蔡行开脱。

  望舒再好,怎么比得过蔡行?可他连骂蔡行的力气也没有了。

  “是。”其实望舒没有死多久,也就一二年的光景,它展开翅膀的时候,持盈以为月亮吃了太阳,“他长得大概有这么大。”

  宗望很少见到他这种神情,比比划划的,持盈把双臂展开,马蹄轻走,持盈的胳膊也一晃一晃的:“很乖,也很听话,我很喜欢它。”

  宗望大笑:“很乖?很听话?那它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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