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85章
作者:周扶
程振一见赵煊已经知道全事,顷刻间流下泪来,他指摘赵煊。
“道君回銮半年,陛下便与闻政事,五日一朝,陛下忘记在东宫日夜忧惧之日了吗?陛下忘记这是为谁所赐的吗?陛下今日坐此天位,难道是道君心甘情愿给予的吗?官家难道想做唐睿宗吗?”
“就因为朕还记得东宫之事!”赵煊指着他,“不然,你第一次对完颜宗望通消息的时候,朕就该杀了你!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事情!”
第一次宋金议和,持盈身在镇江,百官麇聚于南方。宗望退兵,过黄河之南时,李伯玉曾经提出要刺杀宗望,追击金军,然而奇兵一到,却发现宗望早有准备。
这是程振给的消息,赵煊知道,赵煊很早就知道。
程振绝不后悔。
如果宗望被杀,宋金再起战争,持盈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宫,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退位?如果金国要为宗望报仇,又起战争,到时候国都不能自守,那赵煊就完了,赵煊完了,他也完了!
就像这一次一样,赵煊让持盈开始参与政事,那迟早有一天,会听取持盈的意见,那起用持盈的旧臣,不就是立马之事了吗?
朝廷只有那么一些官位,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就好像树上的叶子一样,树上的新叶子要长出来,旧叶子就得落下去!
持盈的旧臣一旦起用,被削弱权力的不就是他了吗?
他不让持盈滚蛋,不让持盈彻底下诏废除赵煊,彻底和赵煊撕破脸,还能怎么办?蔡攸和赵焕不过是昨日黄花,难道真的能在宗望的支持下,打过汴梁来不成?
然而赵煊已经宣布了对他的审判,他发现自己这位学生也是有主意的,他叫两个宰执来,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听取他们的意见。独夫——独夫!他以为自己的学生会和父亲不同,然而,独夫!
“我父子为你所误,以至有今日离散之事!”赵煊说。
黜程振为观文殿大学士,责临江军居住。
程振被王孝竭送下这座假山,他回头看去,天子的身影在帷幔中晕开,那只鹦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延福宫。
赵煊把目光投向了李伯玉。
他坦诚地说:“他将你出兵的消息,送给宗望,我一开始就知道。”
李伯玉没有说话。
赵煊说:“你曾说朕‘养德东宫十余年,令名天下闻之’,因而死谏道君,使他传位于朕……其实朕并不比他好。”
刻薄寡恩的新天子,任性妄为的新天子,难道他不知道吗,宋金第一次和议的时候,正处在完颜晟暴卒的时刻,粘罕、宗望要回去争权,无心恋战,就应该乘胜追击。
但他没有,他把金人送了出去,金人也许会问他要土地、金银,而父亲呢,一旦让父亲喘过气来,父亲会在南方另立朝廷!
李伯玉无数次为他感动,说此生何幸遭逢明主,社稷将安,日月将明。
可是他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说:“你与程振不合,上札子请去,太学生陈东纠集万人伏阙上书,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
“——朕在想,几万人为你上书,让朕任命你做宰相,你的威望,岂不是比朕还要高?”
“臣与陈东素昧平生!”
赵煊说:“朕知道。朕亦知道你好。”
他的语气平淡,仍然木着脸,这是他在东宫很多年里最常用的表情。
“你辞官南下那一天,朕原本命内侍将你宣押,是道君对朕说,你好,要留下你。”
李伯玉听到他声音里面的乞求,他惊讶地抬起头。
皇帝罢免程振,然后对他说,自己是多么的刻薄寡恩,多么忌惮他,然后告诉他,是我的父亲——我原本要你走,要你无法伸展抱负——是我的父亲,他说要留下你。
我父亲他对你有恩典,他帮助过你,所以,现在,请你附和我吧,请你帮助我,把他救回来吧!他的语气竟然是乞求的。
“道君曾经劝朕,不要大肆杀伐,逼迫蔡氏太过,我当时只以为,他心念蔡氏父子,劝我放过他们。”
赵煊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他那时候多么恨持盈!他掐着他的腰,那样是不是很痛呢?可是操控他是多么的快乐!
持盈的声音绕在他的耳朵旁边,好像一株菟丝花,烟草,风絮,淫雨。
我做错过很多事,我不是个好皇帝,可我还有你啊,辰君!
“可今日蔡攸宁死,也要将道君掠走,路上城官,宁死也要为他开方便之门,就是怕在朕的手底下没有明日啊!”
鹦鹉飞过帷幔。
“今日我父子不得相见,徒呼奈何……追念痛心,悔恨何极!”
你抛弃过我,我也害了你!
李伯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赵煊抚摸过云归亭上的柱子。
李伯玉最后开口道:“臣依旧如前言,若生得太平岁月里,无有天子圣明过官家!”
赵煊不起园林,不修宫殿,不做任何扰民的事,在东宫的修行,让他学会了忍耐和克制自己的欲望。
赢得战争,输掉战争,对于百姓来说,都只有痛苦。
一个不惊动他们的皇帝,就是好皇帝了。对于百姓来说,还要要求什么呢?
可他生活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节。
李伯玉并不在乎赵煊心里想的是什么,几万人为他伏阙上书,他就为这几万人继续战斗,党争、私利,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道君一日在宗望手中,社稷君心,皆不得安。”李伯玉说,“程振为党争私利,一味求和,鼠目短视,但有一言却对:宗望若败,宗磐当得国事,无人掣肘,岂不是又要南来?”
他告诉李伯玉:“宗磐必欲除宗望而后快,送来的布防图为真。他不日便要请粘罕回朝,助他夺位,宗望绝不可能坐视,必要拔营,介此时营救道君,最为万全。”
赵煊说:“至于宗磐,朕亦不愿帮宗磐。韩昉的信,就在福宁殿里。”
韩昉,辽国的进士,金主完颜亶的老师。
金人已经掠有辽国广袤的土地,他们的贵族已经不需要像十几年前那样,冒着风雪生存,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王朝,必然有这样的兴衰。他们要设立集权的制度,摒弃贵族议政的原始方式。
他们要学习礼仪,学习尊卑,学习斗争。兴起,然后衰败。
李伯玉有些悲哀地,问他的君主:“设若宗磐亦被杀,韩昉当政,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赵煊说:“当此时,完颜亶也长大了,他不会再允许韩昉当政。”
“完颜亶若当大权,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难道他没有儿子吗?”赵煊说,“只要他有儿子,就会有人想要帮助他的儿子。”
他想起了襁褓里的自己,还不会说话,就被持盈盖上了背叛的罪名,二十年后才得昭雪。
人生一代一代,叶子一片一片,王朝一姓一姓。
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呢?他杀王甫,贬蔡瑢,将陈思恭安排到镇江去,不就是为了迅速掌握朝野和禁中的大权吗?程振宁肯把情报送给宗望,为的不就是让持盈彻底被摁死吗?
持盈活着,就是对他的威胁。
可是他愿意,因为他爱上了他,爱不能吃,不能喝,可来了,就没有办法!
李伯玉问他:“陛下何不自强,反靠他国内乱呢?”
赵煊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呢?”
不靠这样,怎么办呢?
李伯玉也沉默了,难道靠弛废的禁军,射箭过三轮以后不要赏赐吗?汴梁这样富庶,即使金人来了,他们也不过换一个主人,东边是吃饭,西边也是吃饭,赵家是主人,完颜家难道不是?
他们怎么和生长在冰天雪地里,不往外冲就会死的女真人比呢?诗句要国破家亡以后才好看,可人呢,不也得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后乃成才吗?
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鹦鹉,脚架上的鹦鹉,却在沉默中忽然开口了。
它先是重复了赵煊刚才的话:“那怎么办呢?”
赵煊回头看了它一眼,这只五色的鹦鹉,很快飞出了帷幔,舒展起翅膀,飞向料峭的杏花枝头。
它说:“长相思,摧心肝!”
原来他真的会念诗。
赵煊挑起一边的帐子,静静地看着它的尾羽,看着它的脚爪,落在夕阳下镀金的枝头。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杏花的枝头微微颤动,鹦鹉说。
“长相思,摧心肝——”
“那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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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振和耿南仲都是东宫官,我懒得加人物就合并了。他在靖康之后首昌赵构登基,然而赵构并不念他的好,“朕恨不得手斩耿南仲”,并认为他是导致靖康祸父子内讧的第一责任人。
赵佶曾经拉着赵构(还有很多儿子)哭唧唧:我和你哥本来没什么的但现在有小人离间我们。
赵构:你别把我当钱塘老娘舅(真去钱塘了)
第80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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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宗望在院门口遥遥驻足。
这一方简陋的院落已经内侍巧手改造,来自禁宫的摆设器皿装满了这里。
持盈穿着杏色的交领长衫,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秋日微凉的太阳。
旁边的高脚案上,摆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瓶上插着一只粉色的芙蓉花,和一截半枯的料峭松枝。兔毫盏悠悠地散着香。
内侍坐在墩子上,给他念书。
“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
宗望在门外开口问:“什么叫寤生?”
他的声音一传进院中诸人的耳朵里,大家都齐齐变色。
持盈的脚触及到地面,摇椅不再晃动。
他回答宗望:“寤生,就是难产的意思。”
宗望走到他身边:“继续念吧。”
内侍看了持盈一眼,持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