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71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张了张嘴。

  “他杀王甫的时候就这样,他把王甫的头割下来,却害怕自己的名声有损,非说是强盗杀的!”

  持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只是抚摸着蔡攸腰上的那条孝带,麻绳划过他的手掌,粗糙的,几乎可以把皮划破。

  他怎么会失去蔡瑢呢,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他不是皇帝了,蔡瑢也死了,一个时代,彻彻底底结束、落幕了!他的时代!

  好像一枝花,开了二十年,大家就会以为它会一直开下去,然而忽然有一天,它谢了,掉进泥巴地里面去了!

  是不是赵煊杀的,有什么要紧呢?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不会活了,持盈迎接过无数人的死亡,赵佣死出艾灸的焦味,亲母死出骷髅的酸味,养母死出苦涩的药味,发妻死出一香甜而腐的荔枝味,他的明达皇后死在他们一起种的一棵树下,他的明节皇后死时,将写满遗书的帕巾绕在脖子上,等着他拆解。

  那是一股降真香的味道。

  可他又想,那天月亮这么好,蔡瑢送他出门,原来是永别吗?这个人竟然死了。

  太湖石上潮湿惨绿的青苔气息向他扑面而来。

  “他……”持盈问道,“葬在哪里?”

  蔡攸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面总是横亘着这个人,这个人现在死了。蔡攸原本想,这个人死的时候,我也老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可他还没老呢。

  那种痛苦在见到持盈之后才弥漫出来:“杭州。蔡行已经扶灵回去了。”

  方十三攻占杭州时,曾推平过他家的祖坟,把里面的尸骨刨挖出来挂在城门上示众,方十三平定以后,当地官员为讨好他家,已经重新修过,然而一些残骸已经找不回来了。

  蔡瑢成了新修之后的,第一具尸骨。

  持盈重复了一遍:“杭州。”他想了想,麻木着脸:“杭州是个好地方。”

  “你都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杭州是个好地方?”

  持盈又不说话了,蔡攸笑了一下,短暂如一粒小石子扔到了湖上:“杭州狭小、潮湿、拥挤,到处都是商贩和走卒,只有西湖稍好看些,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园子就在西湖边上?”

  持盈点了点头。

  蔡攸说:“从前你问我,记不记得杭州什么样,其实我记得,但我不想告诉你。”

  “我那个时候要嫉妒死了……”他把这话说给持盈听。

  蔡瑢只有他一个儿子,蔡瑢在哪里做官,就带他到哪里去。

  记忆里总是不断在搬家,汴梁总有新的旨意传来,神宗皇帝驾崩了,支持旧党的高太后垂帘听政,一切和荆王有关的官员都被转移出了权力中心,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蔡攸有的时候坐在马车上想,大宋一共才半壁江山,我怎么还没走完?

  他对蔡瑢说,爹爹,再走,就要走到琼州去了!

  蔡瑢在想事情,然而还是抽空回了他一句,去琼州得坐船。

  他们在杭州待的时间最久,久到蔡攸天天在杭州上山捉鸡下湖捉鱼,野得不像样子。蔡瑢再专心往上爬,也得管管这个独生儿子了。

  他说,明天你得开始读书了。

  蔡攸毫不在乎:“读书能干什么?杭州的先生能教得了我吗?”

  蔡瑢见他这么狂妄:“怎么就教不了你,你才学几个字?”

  蔡攸得意地道:“王相公都夸过我聪明,我以后可是要做宰相的。”

  蔡瑢懵了:“什么宰相?”

  蔡攸摇头晃脑:“他说你能做宰相,叔叔亦能做宰相,那我肯定也能做宰相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肯定也是宰相嘛!”

  蔡瑢厉色道:“以后凭谁问你,你都不许说起他和你叔叔。”

  蔡攸愣住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蔡瑢不和他解释为什么,但他得去服从。杭州远离政治的中心,只有每天叫卖的商贩走卒。蔡攸有时候坐在楼上发呆,深巷子里头有人叫卖新开的杏花枝,他记忆里好像有一座更为美丽、宏大、辉煌的城市。

  那是哪里呢?他走过了半个宋土,都不记得了。

  司马相公接替了王相公,旧党接替了新党,太后接替了皇帝。蔡瑢禁止他在外面提起王相公——可是叔叔娶了王相公的女儿,那是我的婶婶,婶婶也不能提了吗?——他娶了又不是我娶了!

  蔡瑢绝不要老死在这个地方,他迅速地和新党割席,完成司马氏的任务,得到了他衷心的夸奖,司马氏说,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行不通的?但蔡瑢还是没有从杭州回到汴梁。

  有一天蔡攸问他,我记得有一幢很高的,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多人,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有一个一粒一粒的,冰冰凉的东西,那是什么?我跑遍了杭州都没有找到。

  蔡瑢说,那是樊楼里的冰雪冷元子。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那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樊楼呢?

  很快。

  太后死了,司马相公也死了,小皇帝长大了,开始奉行父亲的新法,蔡攸再一次回到汴梁,来到太学读书。

  蔡瑢的官开始往上升,可是在入枢密院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曾相公讲,蔡瑛已经进入了枢密院,如果蔡瑢再进去,那么这对兄弟的权势就太显赫了。皇帝听了,便要他去做承旨。

  承旨自然是没有枢相来得位高权重的,但是曾相公抓住了皇帝的命脉,他说蔡瑢这个人,在王公在时依附王公,司马公在时依附司马公,真是不忠啊!他会真心奉行陛下的法度吗?

  皇帝便只让他做一个词臣。

  宴会上行酒令,蔡攸的功课落下太多了,对到后面词穷了,又对不上来,大家就笑:“六哥,你父亲当年进士榜上第九名,怎么你连酒令也对不出?”

  第九就第九,有什么了不起,真是烦死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科考一条路才能做官!

  又有人惋惜道:“这孩子幼时还有些聪明相,怎么越大越不灵光了?”

  蔡攸木着一张脸不说话。蔡瑢和人谈笑着出来,就有人和他说了这件事,蔡瑢面色不变,他说,我在外面时疏忽了对他的功课,令诸位见笑。

  太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承旨并不是。蔡瑢叛出新党,投靠司马氏,又在绍述的时候乘东风回到汴京,好像一根墙头草,连弟弟蔡瑛都与他不再往来。

  有人当即就取笑道:“听我儿讲,你家六哥在太学时候也常逃课,元长,这不行呀!难不成你现在还很忙吗?”

  你在杭州的时候忙着往上爬,爬到汴京来,却只做一个词臣,还忙什么呢?有你弟弟在枢密院的一天,你就别想接触到最中心的权力。

  蔡攸跟着蔡瑢乘车往家里走,他低着头:“考不中进士,就不能做宰相了,是不是?”

  蔡瑢对他说:“也能。”

  蔡攸说:“怎么做呢?”

  蔡瑢说:“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帝,宰相的儿子也是宰相。”那是蔡攸小时候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蔡攸说:“可你是承旨啊!我以后也要做承旨吗?”

  蔡瑢回答他:“难道我会做一辈子承旨吗?”

  果然他没有做一辈子的承旨。他做宰相,做太师,封鲁国公,不要说他的儿子、孙子,连他的奴仆都有官做。

  他是一片宽广的水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鱼。如鱼得水,如鱼得水,你不是鱼,你不知道鱼戏水中的快乐;你不是水,你怎么知道有鱼游来的欣喜?

  蔡攸有点儿麻木地对持盈说:“我以为我恨他,可他死了!我还没做到宰相呢,他就死了。”

  持盈已经说好了,收复燕云以后,就让王甫滚蛋,让他来做枢相。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可他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正在向前走的时候,就天旋地转、天翻地覆了呢?为什么一夕之间,燕云的美梦就倾覆了?连国都都要保不住了?

  持盈为什么要退位,赵煊为什么要登基?赵煊把他父亲贬死在了衡州!

  “他在衡州的时候,托人送来一把扇子,我让二姐给你,你收到了吗?”

  “我收到了。”

  “你怎么不去救他呢?”蔡攸茫然地问。

  他也清楚持盈的困境,可除了持盈谁还能救他,哪怕只是对赵煊说一句别杀他了呢,赵煊是他的亲生儿子,赵煊的皇位是来自于他的,赵煊会不听他的话吗?为什么蔡瑢还是没有保住一条命?

  那把扇子已经彻底地,灰飞烟灭,消失在了延福宫的某个角落,持盈那才意识到这是蔡瑢的绝笔,这是求救还是他正在面对已知的死亡?持盈也不知道。

  五十一年住世,三千里外无家,而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只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瑶池阙下,为他命相,为他宣麻,身具世间最荣华之事的,不就是自己吗?

  持盈徒劳地辩解:“大哥并没有传下令来杀他。”赵煊杀王甫,虽然假托盗贼的名义,可最后也承认了那是他委派聂山去做的,可蔡瑢……并没有!他甚至让这把扇子出现在了延福宫。

  每一个出现在延福宫的东西,都会被登记造册。谁送的都一样。

  “可他死了。”蔡攸说,不管是不是赵煊干的,蔡瑢被他流放到衡州,就是死了。

  “蔡行和我说,他死后,看押他的人不知道把他的尸骨放在哪里,想扔到野地里,可又怕找不到无法交差,就随手扔到了漏泽园。”

  乱葬岗容易滋生疫病,所以国家把无主,客死异乡,家贫没有坟地的尸骨,扔到这个叫漏泽园的地方来,让官家丛葬,统一烧毁。

  多好笑,整个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才一年不到,就被人扔到了这里。

  “蔡行在里面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蔡攸说,“‘满’字科。兴化军蔡瑢元长绍兴元年六月廿五。”

  漏泽园里,每具尸体可以容身的地方是八尺到九尺,刚刚好够放一个人,二口方砖,以千字文为号,记死者的姓名、乡贯、年月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为避皇帝讳,改盈为满。

  “他葬在漏泽园?”

  “是。”

  崇宁年,太子赵煊被香炉砸得没了半条命,皇后闯进福宁殿,把他抢了回去。杀子的传言越演越烈,持盈气得梳洗掖庭,命刑部周鼎参验,必须要查出源头,他支持检举,只要口供。

  可是坤宁殿的宫人没有人招供,持盈气急败坏,有口难辨,他说那我亲自到府狱去,我非得要问问她们!陈思恭没有拦住他,他就凭着一股气到掖庭里,坤宁殿里所有有嫌疑的宫女都在那里,血气扑满了他的鼻子。

  陈思恭说,官家,官家,这里阴暗潮湿,还是走吧!

  持盈却站在那里,愣住了。

  他想到赵佣的第一任妻子孟氏,那是高太后为他选择的旧党之后,赵佣一掌权就要废掉她,于是命都知梁从政大兴冤狱。那时候持盈自拱辰门过,一个人头就滚出来——他那时候被吓哭了,后来见打人亦怕,可为什么现在打人的成了他?

  他忽然很泄气,说算了吧,就到此结束吧。

  他又问,这些人的伤,又去哪里治疗呢?

  陈思恭回答他,送到广福院去,或者妙法院。

  那都是些尼姑庵的名字,持盈一听有下落,就要走,然而宫女中爆发出一阵哀求来:“官家饶奴性命,不要将奴送走!”

  持盈踱步回去,他低头,他认识这个姑娘,坤宁殿里她在那里扫落叶,扫出一大片空地,她说娘娘想在这里扎一个大秋千。

  他问:“不是要送你走,是把你送到尼姑庵里去,给你养伤。朕、朕已知圣人无辜了,不再牵累你等。”但他心里并没有原谅静和。

  那宫女哭道:“奴等若去此地,便无有生还可能了!庵中尼姑贪奴私财,又想要宫中拨给的丧葬费,必不叫奴生还!”

  持盈想,那有没有一个地方能代替这个尼姑庵呢?他和蔡瑢说起这件事,蔡瑢说,禁中的西北角还有一块地方空着,官家如果实在不忍心的话,就把这块地方划拨给宫女养病用好了。

  持盈点头,蔡瑢慢慢地帮他完善方案:“从前在广福、妙法等地,宫女送去,唯有等死。如果要和他们不同,官家还可以命令医官出诊、治疗,赐给汤药。”

  持盈和他同声同调:“是!去这个地方的医官,我就按宫女的存亡率,给他们定考核,让他们尽心医治!就叫、就叫‘保寿粹和馆’,我来给题匾!”

  蔡瑢说官家圣明、仁德,真是天下之福。持盈又在殿内转两圈,轻轻抚弄铜鹤的头,香烟袅袅升起,把他放置在了一个神圣的环境中。

  “宫中宫女尚且如此,那整个天下将会有多少人生病时,没有医生看,没有药喝呢?我是天下万民的君父,我要对他们好,怎么能叫他们没有下场?”持盈说,“天下穷困无靠的病人,我也要赐给他们医药,让他们有养病的地方,不能让他们等死。”

  蔡瑢心里觉得他异想天开,药材何其珍贵,药材比人命还贵,但索性各地方上都有成例,他就继续为持盈完善方案:“可以分区别住,症状轻的住一起,症状重的住一起,不要让他们互相传染。各地官绅有出资的,官家亦可以对他们进行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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