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7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王若雨得罪了他……”

  “王氏得罪的是太子,她要杀太子!何况人已经死了,封一个虚衔能怎么样?”

  蔡攸咬牙道:“更易储位之事,我也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难道持盈会骗他,然后把实话说给蔡瑢听?

  蔡瑢却忽然不生气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他的儿子,蔡攸认得这个眼神,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怜悯的眼神。

  “他当然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但是我比他,还要洞明他的内心。

  他绝不会去杀死自己的儿子。

  换作十数年前,蔡攸必然要为这眼神怒火中烧,然而现在他只有一种快意:“大人自以为聪明,知道太子必立又怎么样?我懵然不知、拥立嘉王,我不如你,又怎么样?他早就给我想好了退路!”

  “他要禅位,只和我说,叫我来赚这拥立太子的从龙之功,凭这份功劳,赵煊还能对我动手不成?”

  蔡攸不说禅位之事还好,一说蔡瑢就骂道:“使我在官家之侧,绝不要他退位,他在一日,就有我家一日,他若退位,咱们一家俱死!”

  蔡攸诛心道:“‘使我在官家之侧’!好,那他为什么叫我,不叫你?”

  蔡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蔡攸好心好意地为父亲解答:“因为我听他的话,我比你强。”

  “咱们家今天富贵泼天,门童得官,媵婢封诰,这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若听他的话,怎么会有今天?他今日是退位,又不是驾崩,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危言耸听,说什么‘一家俱死’的话!”

  你不听他的话,不然怎么会有我?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既然不听他的话,不爱他,又为什么欺瞒他,哄骗他,凌驾他?叫我陷入这种痛苦的,和父亲相争的漩涡里面去?

  蔡瑢看向他的儿子,正值盛年的儿子,那种嫉妒心又卷土重来了,他对持盈说自己嫉妒儿子,持盈只有哈哈大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去嫉妒蔡攸。

  可他难道不嫉妒吗?

  “倘使我和你一样愚蠢无知!”蔡瑢说。

  今日富贵纵然是皇帝赠与的,可他能给就能收回去,难道要把身家性命仰赖在他的身上吗?走到了今天,持盈恨他,又怎么样?匮乏财政、受到掣肘的时候,不还是得把他请回来吗?

  蔡攸还是那句话。

  “我愚蠢,我无知,可我不会辜负他,你聪明,你怎么样?”

  蔡瑢忽然有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如果。

  他五十多岁,放在宰辅的年纪上,其实还不算老,可他最害怕的,就是在持盈面前露出老态来。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灵药能让时光倒流,能让一缕青烟再次回到他的怀抱。

  他最后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禅位之事已经布告中外,你在这里和我争吵陈年旧事,也没有用。”

  蔡攸别过脸去:“你以为我想来见你?是你非要叫蔡行过来!”

  蔡瑢不和他牵扯这些,直接道:“我不叫他,你岂会来?听着,我只和你说一件事,明日你随驾南下,不可再让官家返回东京。”

  蔡攸失色:“这是他的家!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蔡瑢见他仍不明白:“汴梁是他家,难道不是咱们的家?但这家已经换了主人,新天子已经登基了。我虽然留在东京,但你和官家若在南方,太子投鼠忌器,不会对我怎么样;一旦回銮,让太子无所忌讳,我们一家死也无地!哪怕为你自己,也不许回来!”

  蔡攸发怒,怒中又有一丝心虚:“禅让之事,是我力主而成!在东宫时,你也对他多番保全,他妹妹还嫁到我家,他怎么对我家恩将仇报?”

  蔡瑢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家春秋正盛,少说还有二十年可活,太子不把我们杀干净了,怎么做天子?”

  蔡攸重重地后退两步,坐到了蔡瑢下首的椅子上,他扶住椅子上的把手。

  他喃喃地道:“我不叫他回,他就不回了吗?他、他不愿做怎么办?”

  蔡瑢强硬地道:“他不愿做也得做!我自有办法叫你拦住他!”

  “你这样做岂不是叫赵煊恨他吗?”

  “那你当初就不该纵容他轻易说出禅让两个字!”

  蔡攸仍不说话。

  “他再如何对太子,也是太子的生身父亲,他不会出事的。你先保住自家吧!”

  这是一种背叛!蔡攸不要背叛:“我不做这事,你要做,自己怎么不去!你留在东京干什么?”

  蔡瑢只有一声冷笑:“我岂不想去?是太子不许我去!我若能去,岂会在这里嘱咐你?”

  即使是赵煊也知道,蔡瑢一旦跟着乘舆南下,皇帝受他的游说,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京了。

  蔡攸有些茫然,他很久才回味过来,在赵煊的眼里,自己根本无法劝动皇帝。

  可持盈主意大,又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劝?

  他听持盈的话,永远听,他没办法去违背持盈的意志。

  而父亲的话已经从头顶扔来,那是一句很轻,很遗憾的话:“使我年轻二十岁……”

  蔡攸夺门而出,一路上夜风袭来,走出太师府的时候,他看见门框上也挂着一个红灯笼。

  他堪堪停下,质问门房:“谁叫挂上去的?”

  门房躬身道:“大郎君,是官家昨日里来过,叫挂的。”

  红色的灯笼,金黄的月亮,持盈昨天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色吗?我父亲背叛了他,难道要我也背叛他,不听他的话吗?

  蔡攸跑也似的回到自己家里,底下人还在疯狂地搬运金玉财宝,这些东西将在今夜打包好,沿着水路一流而至镇江去。

  要我拦住持盈,我怎么拦住他?我根本说服不了他,我怎么拦住他?

  我比你好,我比你听话,他才爱我,他比爱你更爱我——你怎么可以叫我不去听他的话?

  然而蔡瑢就是蔡瑢,即使坐困东京,也自有法门。他假传持盈的意旨,暗示童道夫带领禁军南下,又麇聚民怨,杀死了童道夫。

  持盈把兵权交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蔡瑢为什么说自己能够阻拦得了他。

  蔡修是镇江的知府,他又操控着禁军,持盈在他的身边,那是太上皇,皇帝的父亲!

  他对持盈说,军队断粮,如果问百姓征收,恐怕会引起民怨,可是如果让他饿肚子,必然会导致哗变,要怎么办呢?

  持盈想了一会儿,开御笔要来了北上运往汴梁的补给。

  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蔡攸都在发抖,他想赵煊肯定要恨死持盈了……越这样多做几次,他就越不会回去了。

  可持盈还是要回去,持盈拢着大氅登楼远眺,隔着一道江看向北方,那时候冬天喧闹的阳光洒下来,可他是寂寞的,惶恐的,天给了他一道绝不应出现在男子身上的器官,他要回去,谁也拦不住他——

  皇位是持盈主动禅让的,赵煊从前有再多的不平,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他又开始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听蔡瑢的话?蔡瑢在危言耸听些什么?

  七宝辇隆隆地踏过镇江城,他跟着持盈回到汴京,然而蔡瑢已经受贬去了南京。

  持盈安慰他说:“舆论哗然,大哥也是没有办法,你稍作忍耐,有我在一日,难道还会叫你没有下场吗?”

  人活在这世上,总有相逢的时候。

  可蔡攸心里有些害怕。持盈没有离开过汴梁,难道他与父亲分离过吗?蔡瑢为官的时候,去哪里都带着他,怎么临了却要分开了呢?

  那时候车过大江,江心波澜如雪、东奔而去,持盈坐辇坐累了,和他骑马在长江边上,持盈忽然喃喃地念一首诗,人情翻覆似波澜……

  蔡攸问他在想什么,持盈拿手指数,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曾花一万贯,买过他的一把扇子,可你知道那时候我年俸多少吗?”

  蔡攸心想,亲王俸禄八千贯。一万贯,那是他一年的俸禄还要多。

  “我那时候刚刚就第不久,娘娘哥哥俱给我钱,手上还很宽裕,就随手花出去了,后来才发现钱不够了。”

  马蹄轻答答地响。

  “我就进宫里问六哥打抽丰,他给我钱,却说了我一顿。转头过年来,他要我进宫去参加春宴,我就托病不去……”

  赵佣把他叫到宣和殿的西阁,问他生了什么病,好了吗,怎么春宴也不来。持盈说,春宴那天头痛,起不来,就不来了。

  赵佣半真半假地说,去年你说你喜欢蔡瑢的字,我特地开春宴,把你和他都叫上,想引你见见他,可惜你生病了,这不是有缘无份吗?

  啊?——那、那诗呢?他总写了侍制诗吧?

  我忘了。

  你想一想吧,六哥,你好好想一想!

  梁从政记了,你叫他背给你听吧。

  大王可听好了啊,官家讲了,臣只能给你背一次——

  大江奔涌,浪淘沙尽。

  持盈歪了歪头,想了一下:“我记得上下两句有说集英班的。”

  蔡攸凝视着他,不说话。

  “牙牌晓奏集英班,日照云龙下九关……红蜡青烟寒食后,翠花黄屋太行间。三天奏乐三春曲,万岁声连万岁山。”

  好俗的一首侍制诗。

  “欲知君臣同乐意,天威咫尺不违颜。”

  持盈背完了,他抬头往北方看,轮指一数:“距今二十年了。”

  又是一个春天。

  然而没有第二个了。

  八月,蔡攸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他问持盈:“赵煊对外声称他是失尽人心,饥饿而死的,你信吗?”

  --------------------

  漫长的回忆杀终于结束了!

第70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1

  ===============================================

  持盈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蔡攸身上的那根白黄相间的孝带,白色的是布,黄色的是麻。

  失尽人心,饥饿而死!

  “邸报上说,他走到衡州,百姓不肯卖东西给他吃,他在一座破庙里面,硬生生地给饿死了。”蔡攸的面容很平静,每个字之间的起伏都不大,可是说着说着,还是激动了起来,“普天之大,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谁知道他是蔡元长?他被贬了,又不是被抄家了,他有钱!他有钱!有钱怎么会没有人卖他东西吃?他死了,赵煊还要这样侮辱他……”

上一篇:明月台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