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69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太子说听凭陛下圣裁。

  皇帝便大觉他乖巧,又想起这一切都是蔡攸入见后,自己才做的,唯恐太子记恨蔡攸,便大笔一挥蔡攸为太子纳妃时候的纳采使,代表皇家向朱家下聘。

  这一回太子终于有所举动,他命太子府詹事程振上表,说蔡攸的官位不够,请陛下命他为副使吧。

  皇帝若有所思,说,的确是官位不够。

  众人长长出一口气。

  转过天来,皇帝加封宣和殿大学士、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太子少保。

  这一下,官位终于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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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经常干这种事,老蔡说大宋还没有皇帝得嫡孙的,要求以皇子的身份封赵谌。他本来都同意了封好了。王甫:噢~他说~太子~是皇帝噢~他又后悔了,大哥被逼自己上疏给儿子辞官……历史上大哥15岁册封太子,本来要坐车乘辂,他自己定的,结果大家都说太隆重了,他想了想,后来大哥又乖乖上书:我不要了行吗md

第69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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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婚礼过后,皇帝开始着手罢免蔡瑢。

  他重新起用了元祐旧党的党人张康国为枢密使,命他暗中搜集蔡瑢的罪行。然而此人却在一日退朝以后,突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至漏夜时医治无效身亡。

  君臣图穷匕见。台官奉皇帝之命上书“瑢睥睨社稷,内怀不道,视祖宗如无物,玩陛下如婴儿,专以绍述之说为自谋之计。其不孝挟持人主,谤讪诋诬天下,颠倒纪纲,恣意妄作,自古人臣之奸,未有如瑢今日之甚者。”

  皇帝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罢免了蔡瑢,并勒令他不许在东京居住。

  可蔡瑢却在此时生出一场病来,病到连他宛如仇人的儿子蔡攸都登上了太师府的门,他坐在蔡瑢床前:“他说,你死了,他给你用楠木的棺材。”

  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子去世时,才能用楠木做棺材入殓。

  蔡瑢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然而蔡攸扔下这句话以后,就转身去了太一龙德宫。

  普天大醮里,皇帝身披鹤氅,正在焚烧青词,用以问告上天,占求吉凶。

  朱笔,青萝纸,火焰烧没了最后一个字。

  蔡攸没有看见这张纸上写了什么,但他猜出来了。皇帝在问蔡瑢的病。

  飘渺的香火里,真的有神仙吗?长生大帝君转世的传说,又是否属实呢?

  然而林飞白只颤抖着——据说那是神明上身的反应——给了皇帝答复:“陛下离九霄而应天命,凡所有奏,无有不准!”

  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时候他才看见了蔡攸。

  蔡攸问:“你是在问他吗?”

  持盈的眉眼动一动:“密奏之事,不可外道。”

  蔡攸说:“他刚刚说你的请求得到了天帝的允许,你在求什么?”

  想他死,还是想他不死?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他的眉眼有一种怅然和无助,他喃喃:“我不知道。”

  蔡瑢的病仍然没有好,他原本就不再年轻了,蔡攸已经开始给他准备后事了,他再恨,那也是他的父亲。

  持盈再次走向了这条密道,干燥、生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过了。有的时候午夜梦回,他也会惊讶自己少年时候的疯狂,梦如巫山,爱若湘江……可还是遭到了辜负。蔡瑢当时心里怎么想他的?他不知道。

  他在蔡瑢床前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清醒,他等得无聊了,就慢慢翻看蔡瑢寝居里面的东西,暗格子后面全是他们这些年来唱和的诗词,持盈又翻了翻图画,俱都齐全,只少了一幅《千里江山》。

  这幅画去哪了?他想问,可那时候蔡瑢醒了,比他先开启话题。

  “陛下……为什么要用元祐党人呢?”

  “异论相搅,是祖宗做法。”持盈冷漠地回复他,他站在床前,俯视着年少时的爱人。

  真宗年间,王、窦两位大臣不合,却先后被真宗命为宰相,世人不解,真宗皇帝说:异论相搅,则各自不敢为非。

  起用敌对、不合的大臣,互相牵制,天子才能被众星拱之。真宗这么做,神宗也这么做,到了他,他也这么做,世世代代,没有改变。

  “陛下是真天子也。”良久,蔡瑢回复了这么一句。

  他说一句话,气息就要不稳很久,可是他宁可慢吞吞地说,也不要结巴,也不要露出垂老垂死的姿态,他害怕在持盈面前显出老态,“陛下为何不再容臣几年呢?陛下对臣的恩遇,臣尚未报也……”

  而皇帝的声音甚至生恨,他以为自己眼睛是死的,嘴角是木的,可是那种遗憾、痛苦,简直快要随着他眼底的波澜满溢出来了。

  “我召张康国奏对,他问我,在我心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康国已经死了,皇帝命令他搜集蔡瑢的罪状,然后他离奇地死了。

  蔡瑢回答他一阵急促的喘息。

  “我对他说‘使瑢能正心术,纵古之贤相何如也?’”

  蔡瑢不说话,他很长很久地不说话,他的耳朵听见一阵来回的脚步声,他想自己是不是昏迷了很久,持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总是这样,活泼、好动,片刻也不肯歇下来。

  “臣蒙陛下恩遇,陨首杀身,不足以报。”他仰天看着床帐,他们拥有过这样多绮丽的瞬间,可他永远做不到像蔡攸那样,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持盈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乳燕,他亦叫他官家。

  皇帝说,我爹爹早弃天下,六哥亦久病,我裹幞头时,无人为我起字……

  后来他重新议礼,太子赵煊的成年礼是皇室首重,余下诸子亦浩大。可他自己那时候呢?那时候哲宗的病如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上空,哲宗艾灸完,面色苍白,给他裹好了幞头,就匆匆离开了。

  可蔡瑢还是很惶恐,自古君臣如夫妻,弥子瑕为晋灵公分桃子,喜欢你时,说你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愿意分给我一口;不喜欢你时,说你竟然敢给我吃剩下的东西。皇帝现在还小,才多大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呢?

  皇帝的声音在他怀里传来:“咱们起一个,偷偷叫,好不好?”

  他还是没有起,他说,官家若要起字,还是得找宗族的长辈。

  但最后也没听说过皇帝有什么字。

  他的嚣张只有那一次。皇帝在他家里看昙花,被他儿子撞了个正着,三个人坐在榻上,皇帝最后在他怀里睡过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有别人的情况下没有恪守君臣的礼节——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投过去了得意的光芒。

  “陛下为臣设普天大醮,密奏青词,祷告上苍,臣想问……”

  他转过头去,可卧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原来那一阵响动,是离去的足音。

  他想问,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也愿为我祈祷吗?

  也许是怕蔡瑢死在去杭州的路上,皇帝收回成命,他同意蔡瑢在汴梁休养。

  那时候蔡瑢的恶名遍播天下。方十三为花石纲起义,将他的山庄推平、祖坟挖掘。

  有人恨他不死,便立刻有友人安慰他:“死不得,死不得,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瑢不死,病势复苏,欲使其身受祸也!此贼败坏国家,由他牗下安乐而死,备极哀荣,天道何在?”

  那是宣和十五年的年初,皇帝命王甫为相,征收免夫钱。

  财政上的匮乏未曾停止,年底,皇帝第五次任命蔡瑢为相。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他将宰相做到了宣和十六年的秋天。

  金虏兵临,马踏黄河。

  宣和天子紧急将传皇位传给太子赵煊,自己则以去亳州烧香的名义,带领宠臣南下。

  蔡攸以给族兄蔡修贺寿的名义,先运送了二十里的财宝,过汴河南下,比他和持盈早到一步。

  他正在家中看清单,一边看一边随口道:“前几年于阗送的那块玉在哪里,放进去吧,给他刻着玩儿。”家人应是,便要去找,然而却被冲进来的蔡行撞了个正着。

  “爹爹!”蔡行喊他,“翁翁叫我去他家里,说、说——”

  “说什么?”

  “说他不走了,我亦不走,留在东京!”

  蔡攸烦道:“这时候不走,他有病是不是?自己要死带上你干嘛,别理他,回院子里去,明天就走,你照旧跟着我。”

  蔡行慌张道:“可是、可是翁翁的人已来了!”

  蔡攸把单子一扔,哗啦啦飞出好几页来,他让蔡行跟着他,和蔡瑢去分说个明白,下人拿盏盏灯笼给他们开道,太师府宁静得可怕,一点要远行的动静也没有。

  蔡行忽然开口道:“爹爹,咱们真要走吗?太子要是知道咱们走,自己却得留在东京……”

  蔡攸无所谓道:“你管他呢。”东京城能不能守住都难说,这太子登基当了皇帝,能当多久?东京城一破他就得自动退位。

  蔡行嗫嚅着:“他纳妃时,我曾忘了避他母家的讳,可官家并没有罚我,他要是因此恨上咱们家了,可怎么好?”

  蔡攸心想,他就是真恨咱们家,又能干什么?持盈是退位了,又不是死了,太子成了皇帝,那也只不过是一尊泥菩萨。

  “事情已经做下了,你还怕什么?”

  蔡行委屈道:“可本来底下人是给我备了要避讳的字条子,让我写时对照着看的。可那天陈大官上门来,和我讲已经帮我做好了单子,只要我誊抄便是。分明是他忘了避讳,这事却怪到了我头上,这不是平白的吗,怎么不叫太子恨他去?”

  国朝重避讳,持盈又改了个双字名,还都是常用字,光为了他一人,就得避讳近一百个同音字,更有各先帝、远祖的名号、庙号、谥号,孔子、孟子、庄子的名字,圣、王、天、龙等诸多字眼,各类官场私讳公讳,持盈有时候还不让人提狗字——因为他属狗——这么一垒下来,不能正常使用的字约有五六百个,不做成条子,谁记得住?

  然而陈思恭跟在持盈身边多年,自小跟着他长大,心思缜密、过目不忘,就算忘了,忘了谁的名字都好说,却怎么会忘了持盈岳父的名字?还是在给东宫纳妃的礼单上,忘了东宫亲外公的讳?

  蔡攸铁青着脸道:“你从前怎么不和我说?!”

  蔡行被他吓得一惊,冤枉道:“你从前不是和我说这不是大事吗!”

  他从小在持盈跟前长大,持盈直接叫他“小郎”,封他官职也只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他年少时候尝试着做事,喂死过持盈珍爱的白鹰,还弄丢过持盈御用的球杆,皇帝都未曾降罪,这些事情可比太子那个虚无缥缈的外公的名讳来得重要得多!

  别人不清楚这个太子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吗?太子的亲外公,休说死了,就是没死,他冒犯了又怎么样?难道皇帝还会因此怎么他不成?

  可现在太子登基了!

  蔡攸被哽了一下:“不是大事你就不说了?”

  蔡行从小在宫里长大,觉得持盈比蔡攸好得多,看蔡攸板下脸,他自己就一溜烟跑走了,蔡攸没有去追他,只是忽然想到,陈思恭是向太后派给持盈的内侍,在随龙升天以前,就和赵焕的生母王若雨关系很好。

  关系好到,王若雨铸成大错,陈思恭冒死求情——王若雨被软禁而死,大家都要忘了这件事了,可蔡攸没忘。

  他闯进花厅,去问蔡瑢这件事。

  蔡瑢老神在在:“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蔡行辞官?陈思恭偏帮嘉王,设计让你得罪东宫,而你却只知道和我作对,逞一时之快,以至于今日之祸!”

  蔡攸因儿子与东宫生怨以后,与嘉王走得更近,众人皆以为是皇帝的意思,毕竟蔡攸本人是皇帝一人之臣子,为皇帝连父亲都撕破了脸。

  可东宫却在这样的时刻登基了。

  蔡攸冷笑道:“你以为叫蔡行辞官,让赵煊的婚典破格,他就会感激你?好叫你知道,他恨咱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既知道已经得罪透了他,就该趁势废了他,而非去亡羊补牢!”

  羊丢了还补什么洞?既然得罪了赵煊,就该一口气让持盈彻底废掉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让他登基做了皇帝,大家谁能有好日子过?

  赵焕虽然利用他,可赵焕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基,先天弱势,要执掌朝政不还得靠他家?

  “官家根本不会废掉他!”蔡瑢见他实在愚蠢,“唐高宗庸懦,都曾有废后之心,可这么多年了,你几曾见官家真的对太子动过手?他若真想废太子,怎么会放任他长大!太子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庆宁宫,你以为只有王氏一个人要杀他?可他还是长到了现在!”

  “中宫至今无所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他要是有心立嘉王,自然追封王氏做皇后,可你看他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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