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6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蔡攸逗月容道:“廿四,她说你什么了?”

  月容瘪嘴道:“他就这样——”月容装出一个木头脸,平视前方的样子,和赵煊平日里神情一样,“太子殿下就讲‘后妃应有规劝之德,阎娘子为何不劝陛下自爱,少用冰食?’”

  持盈被她逗乐了:“好了,好了,少学他说话,成了木头脸,我要不喜欢你了。”

  月容一下子就摇头乞怜,委屈巴巴的:“我年纪轻,怎么知道官家不能吃冰,官家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怪官家?”她晃荡持盈的胳膊。

  蔡攸吓她道:“完了,除娘娘外,我还没听太子和后宫哪个娘子说过话,廿四,他难得开金口,你要被他记恨上啦!”

  “呀!”

  “他一定以为是你教唆官家吃冰的,你等着吧——不过我这儿有个办法能救你,你听不听?”

  月容把目光看向持盈,持盈道:“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你少听他的。”

  可月容还是不放心,她今年才十来岁,刚刚入宫,并不知这太子是纸糊泥塑的,只以为那是天下第二的人物,太子不就是将来的皇帝吗?惹了未来的皇帝,这要怎么好?于是还是向蔡攸投去求救的目光。

  蔡攸果然不正经:“我轿子在外头,娘子同我回家去吧,我家里好,蔡行你亦见过,绝不说你半个字。他要说你,我打他好不好?”

  月容被他这话吓得目瞪口呆。

  蔡攸又对持盈道:“怎么样,官家,把廿四赏我吧?”

  出乎月容意料的是,这样放肆的话,皇帝也未曾生气,只骂道:“她年纪小,你少在这里胡说吓着她。”又叫月容回去。

  月容羞愤而走,走到半路里,忽然眼珠一转,回头道:“相公自己要和官家待在一处,说这些胡话赶人,真没道理!”

  蔡攸回答她一阵大笑。

  而持盈在月容走后,迅速冷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蔡攸故作不知:“我还能来干什么?”

  持盈掀起桌上的一卷纸,劈头盖脸扔给他:“给你,滚吧!”

  蔡攸接了满怀,摊开一看,正是不许蔡行辞官的敕书,他看到“成命自朕,于义勿违,所请宜不允,仍断来章。”这几个字以后,内心顿觉大快。

  他又赢了。

  蔡瑢让蔡行辞官,而皇帝曾不允准,能因为谁?

  持盈坐在矮几子前,裙袂曳地,他把持盈的裙子踢开,自己坐到他旁边。

  “我怎么就是来干这个的,你少冤枉好人。”

  持盈道:“早不来、晚不来,你儿子出事了,知道来了。”

  蔡攸道:“他那叫什么事,你叫他滚蛋便是了,我不差他一口饭吃。”

  持盈道:“那你把这敕书撕了。”

  蔡攸和他耍赖:“这么好看的字,我怎么舍得?”

  持盈哼一声,还是不肯正眼看他。

  蔡攸道:“求你转过眼睛看我吧,你这样我害怕。”

  “怕什么?”

  “你不知道,你儿子平日里看我就这样姿态,好像我带坏你似的,总这么目不斜视地从我旁边走过去。我害怕你变成他那个样子!”

  持盈终于破功,赏了他半个笑脸:“你少编排他,他比你好!他亦知我病了,来探病,你人呢?死了不成?”

  蔡攸就知道他气的这个:“我不来,自有人来,你跟前还缺人吗?”说的就是蔡瑢,一边侍疾,一边还能给孙子辞官的事。

  持盈冷笑道:“他亦不是好东西。”

  蔡攸挑了挑眉,凑到他案前,大剌剌地翻起官员送上的札子来,持盈也随他去。

  “怎么给太子妃用重翟车,不用厌翟车?”蔡攸捻起案上的一份札子,讲的正是太子成婚当日的庆典规格,“重翟车不是皇后用的吗?”

  持盈见他不是瞎看,竟然还发表意见:“你还懂这个?”

  “我修过《国朝会要》的,你忘了?”

  持盈不说话,显然对他修出来的书表达水平上的质疑,蔡攸道:“那是你授我的第一个官,我那时候上工都可用心了,可惜你不愿看我罢了。”

  持盈显然不相信他能坐下来修书:“做了大学士后,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蔡攸道:“我是陪谁才旷工的。”

  持盈装傻:“你官家还在病里,你都不来,谁知道你陪谁?”

  蔡攸又翻过一页:“我陪小狗,我陪谁谁是小狗——怎么纳妃还要太子告太庙,还要乘金辂车,建大旂?这不是皇帝的规制吗?有些破格了吧?”

  他意有所指地问,持盈故作平静地答。

  “他是太子,不能破格吗?”

  “太子还破格,再破格成了什么了?”

  太子上面,不就只有皇帝了吗?

  持盈果然不说话了,蔡攸将札子翻到后面去,果然落款上写着蔡瑢的名字。

  他把这落款拿给持盈晃一晃:“讨好你儿子,牺牲我儿子,他可真是我亲爹!”

  “他说,这是国朝第一回皇太子纳妃,是开国以来未有之喜事,又是太平盛世,破格举办是应该的,你觉得呢?”

  凡是蔡瑢支持的,蔡攸就反对。更何况持盈的态度这么明显,蔡攸又不是傻子。

  “再破格也是太子纳妃,又不是皇帝封后。”

  蔡攸把持盈的肩膀揽过来,轻轻顺着他的抹额带子,那带子隐藏在他墨云一样地发间。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父亲回到杭州,结束闹剧的机会。

  蔡攸再一次厌恶、批判,但感谢父亲的不忠。

  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蔡瑢为什么要在持盈春秋正盛的时候去讨好赵煊,赵煊能比持盈对他好吗?更何况等赵煊登基,蔡瑢早该死了!

  蔡瑢给赵煊送礼,在王甫的动摇下保全东宫,这些都可以说是一种皇帝乐见其成的分庭抗礼,但他竟然敢在赵煊的事上,亵渎天子的威严——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

  蔡攸宁肯去支持赵焕,他可没有和蔡瑢一样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就算最后登基的真是赵煊,可持盈比他还小,持盈驾崩,他还能活多久?自己迟早位列宰辅,国朝礼重文臣,持盈也给他铺路,他怕赵煊这尊泥菩萨干什么?

  对我摆脸色,你还没登基呢!

  持盈的头发如瀑布一样,悬在他的指尖。

  蔡攸说:“他从十年前就这样了,不是吗?”

  准确来说是皇太子赵煊九岁那年,蔡瑢擅自做主,将御赐的千字文拿给东宫,这也是皇帝驱逐蔡瑢最久的一次,两年,甚至不让他呆在东京。

  “大哥来我这里,讲单子有字不对。他就急吼吼地替蔡行辞官。看起来,太子在他眼里,倒比我还要紧些。王藻已死多少年了!”

  皇帝病重,他的发妻联合养母,强立赵煊做太子,皇帝和发妻成了一对怨侣,难道会对岳父有尊敬之心?

  “那毕竟也是他亲外公。”蔡攸看似劝和,实则火上浇油,“他由他娘娘亲自养到五岁——”

  “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持盈道,“他做太子,是因为他爹爹是我,并不是因为他娘娘!”

  他何曾不爱赵煊?可赵煊被生母教的又木讷,对他又警惕,和他半点也不亲,难道这也能称之为孝顺吗?看看他别的弟弟们是怎么做的,他生病时,赵焕恨不得替他喝药,他呢?持盈原本对赵煊没什么意见,然而被这么一说,内心也开始委屈起来。

  “他竟然说我不自爱。”持盈原本也觉得赵煊对着月容说那么一句也没什么,现在却越想越气,赵煊让月容劝他自爱,难道不是暗指他现在不自爱吗?

  他只是吃了一口冰酪罢了,他这么多年来只吃了一口!

  “我小时候,老娘不叫我吃桑葚,怕娘娘叫我时衣服难看。”持盈说着说着,都开始难受起来,他感觉冰酪又在肚子里翻搅,可那明明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他不知我,只说我不自爱!”

  蔡攸“哟”了一下:“真可怜!我给你摘桑葚去吧,你在我衣服上吃得了。——不过,话说起来,你忌口这么多年,他怎么知道你不能吃冰?”

  他监视你,探听你。

  持盈眨了眨眼,愣住了,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然而:“这事原不是秘密,也许是圣人和他讲的。”

  蔡攸还要再说几句,却没想到持盈却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很依恋的目光,蔡攸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怀动摇。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你带我去樊楼,冰天雪地里吃冷元子,把我害得上吐下泻。那时候我回家里去,圣人奉娘娘旨意来训我,我都没供出你来呢。”

  在这样的温情前,蔡攸有一点后悔。

  那是他第一次委婉地利用持盈——为了赶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会直接明白地和持盈说,他对持盈说你儿子今天翻我白眼了,真过分,真烦。持盈就笑,大哥眼里从来不看你,怎么还会对你翻白眼呢?

  而不是这样暗示、诛心。

  持盈还记得这件事,难道他忘记了吗?灯宵月夕、雪际花时,持盈和他拉着手在长街上擦过行人,奔跑。

  街市上已经开始张罗起了上元灯市的招牌,元夕夜,月上柳梢,人约黄昏,他想、他想——可持盈没有等到那年的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全天下都没有等到,正月十二,哲宗驾崩,天下缟素,不许行乐。

  转眼间就这么多年了,儿女忽成行。他们的孩子竟然也到了娶妻的年岁。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蔡攸说,“从前你在王府的时候,曾答应我,若生了儿子,给我家做女婿;若生了女儿,给我家做儿媳。”

  可是。

  持盈的女儿合真,已经嫁给了蔡瑢的儿子、蔡攸的弟弟蔡候,剩下的儿女,即使年龄合适,也再不能和蔡攸的儿女婚嫁了。

  持盈靠在他怀里,蔡攸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要不是二姐嫁了我弟弟,今日里我也捞个国丈当当,叫他们也避讳避讳我,还能封王呢。”

  持盈有些赧然,只有他自己心里面知道,朱家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是他心里早就定下的事,即使没有合真下嫁,蔡攸的女儿也不会嫁给赵煊。

  持盈故作无事:“国丈有何好?我这里自有办法,叫你封王。”

  非赵氏不得封王,收复燕云十六州者除外。

  持盈愿意把这个功劳给他,他已经同金主完颜旻通信往来数次,有公信国书,亦有私信家礼,女真开化不久,愿拜天朝为上国,供给驱使。到时候两面夹击,共同攻辽,收归失土易如反掌。

  虽然完颜旻现在死了,但他的弟弟和他能有什么区别?到时候,他只用从指缝里面漏出来一点,就足以这些蛮族感恩戴德了!还不用伤害自己的兵马。

  蔡攸即使不通兵事又怎么样?只要挂帅前去,难道会愁战功?

  蔡攸心里虽然早有预感,可这话说出来,他也难免激动了一下。那是燕云十六州——谁收复它,谁就能做异姓王,连赵焕都认为,只要收复它,自己就可以取代太子。

  而持盈只握住他激动的手:“只要你听我的话。”

  蔡攸另一只空着的手,拨弄了一下他抹额上的珍珠:“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

  持盈就笑了,眼睛随着珍珠的拨弄漾出秋波来。

  繁冗复杂的皇太子成婚典礼流程,终于被皇帝敲定。

  这中间生出了不少的事,譬如蔡瑢的孙子、蔡攸的长子蔡行,在礼单上毫不避显恭皇后生父王藻的讳,冒犯东宫,蔡瑢为他请辞,而蔡攸转头进了宫,很快,福宁殿里就传出敕书,不许蔡行辞职。

  也许是为了弥补孙子的过失,蔡瑢提出了很多在太子婚礼上的破格之举,然而都被皇帝否决了,太子妃仍乘厌翟车入宫,皇太子告太庙时,亦不乘金辂,而是照旧制,穿常服骑马,入太庙后再更衣。

  皇帝将付与蔡行的敕书先交给东宫,命陈思恭去问太子的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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