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倒是旁边的程振,因为最想让持盈滚回延福宫去,便开口道:“国舅说的伪造诏令之人便是他?”

  王宗楚道:“对对对,是他,是他!他伪造官家手书,被我抓住,赃物俱在!”他从袖子里抽出片纸,交给内侍。

  “他说奉官家旨意要连夜开宫门出去找人,我想他是姐、道君身边的人,官家明令不让出去,如何得奉诏令?这御笔必然有诈的,有什么要紧事,要官家为他破例?我抓住他,问他找谁,他说找一锁匠——”

  赵煊其实在见到陈思恭的时候就猜到来龙去脉了。无非是他给陈思恭手书,让他开宫门去找锁匠,结果好巧不巧,被这难得上一次工的舅舅抓住。

  陈思恭帮王甫,助赵焕,他才懒得救,宁可王宗楚给他就地处决,这样冤死他,持盈也只能咬牙和血吞。

  然而偏偏王宗楚把他拎到了福宁殿邀功。

  陈思恭究竟是持盈自小服侍在身边之人,情非一般。今天之前,他说不定还真的会将错就错,再让持盈背一个里通中外的黑锅,叫他永生永世在延福宫里……

  然而父亲的手和他连在一起,他们的衣袍都是相交叠的。

  于是拦住王宗楚的话头道:“确是朕的手书。”

  “我就心想什么锁要连夜——啊?”王宗楚洋洋洒洒的话说到一半,吃惊道,“不是,真是官家写的?”

  持盈不自觉地松了松手,那一只没有和赵煊连在一起的手,如果赵煊矢口否认,他能怎么样?他是皇帝的父亲,自然不会有什么处罚,可是陈思恭……

  陈思恭即使帮了别人,也是他数十年的心腹,朝夕陪伴之人,童道夫违背敕令南下,将赵煊扔在东京,他都不忍处决,更何况是陈思恭。

  因此长出了一口气,质问道:“官家御押,你认不得吗?”

  王宗楚心想,你身边的大宦官,哪一个没瞒着你里应外合、伪造御笔过,他们连你的字都能仿,更何况是你儿子的?我哪有那个空认真假?他疑心这一对父子和好了,不然赵煊怎么肯把父亲放出来?

  但他这辈子最会的就是能屈能伸,姐夫做皇帝时屈,外甥做皇帝时伸,外甥姐夫并排坐着了,他就半伸不屈,上去给陈思恭掸灰松绑:“哟!大官!实在是,哎哟你看我!”

  他把陈思恭嘴巴里的布抽出来:“啊呀,大官,你早说嘛,真是的,你看看你看看这闹的……”

  陈思恭和他说了一万遍,奈何他当时不信。他是持盈自潜邸就跟着的内侍,向太后指定的升龙人,持盈平常都听他三分,今天不分青红皂白地叫这位国舅一顿猛打,脸色都要挂不住了。

  但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先不说王宗楚是皇帝唯一的、嫡亲的舅舅,不说他自己站错过队帮过赵焕,单说皇帝命他夜出宫门的事,一时半会儿怎么解释得清?

  然而有人不愿意息事宁人。

  就在持盈即将要开口,说这都是误会赶紧散了吧的时候,李伯玉皱眉问道:“官家何以深夜传召锁匠?”

  赵煊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

  “官家为何派道君身边的内侍出宫传唤锁匠?”

  “依睿宗例,道君的确该五日一闻朝政,官家为何深夜忧累君父?”

  赵煊沉默,一直不说话。

  持盈叹了口气,心想赵煊还是木,还是不会撒谎。他现在看赵煊好看,觉得他的木讷也是一种诚实,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被他装着乖憋着坏,从镇江骗回东京的。

  他挺身而出,和李伯玉转圜道:“凤宾这话说的,自然是要开锁,才传唤锁匠的。既然是误会,不如就此散了,宗楚,你带着他二人走罢。”

  李伯玉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赵煊不说话,他顿时起了疑云,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道君何事需要开锁?”

  持盈随口道:“我宫里从前打了个匣子,今要用里面的东西,找不着钥匙,故而要传。”

  这事倒是他的确干得出来的,这位宣和旧天子,向来就是说一不二,半刻也等不了,实在是多年被他底下这帮臣子惯坏的。若是一年前,李伯玉劝谏他几句也就罢了。

  可是如今,没有赵煊的允许,持盈连延福宫都出不去。他荒唐,可赵煊却一直有美名,为何会同父亲一起胡闹?如果真的事出有因,又为何一直不说话?

  李伯玉追问道:“宫门夜阖,启闭由时,事关天子,岂可轻易更改?汉光武皇帝夜还,郅恽不开上东门;陈思王夜闯司马门,魏武帝赐死公车令。本朝亦有仁宗故事。道君匣中究竟何物,竟要官家手诏,连夜去开宫门?”

  持盈推脱道:“是我顾虑不周,一时兴起。”

  他一时兴起是有可能,可是赵煊为什么要帮他?

  李伯玉仍然不信:“道君说有匣子无钥匙,为何不就地摔开?”

  持盈艰难道:“里面东西金贵,怕给摔碎了,是以如此。”

  他越圆话越知道错漏百出,心中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这么想解开这铐子,急吼吼地就让陈思恭出去了,早知如此,大不了他和赵煊绑一个晚上,又能怎么样?

  李伯玉道:“究竟是何物,道君如此珍重爱惜,且迫切要开?”

  持盈再被他问下去,就要露馅了,于是作色道:“我开什么东西,难道还要告知于你吗?”

  李伯玉见他急了,便知道事情有诈,他实在知道这位旧天子滑不溜手、本性难移,可皇帝为何也要帮着父亲隐瞒,他必须得弄清楚这件事:“臣请问道君,真有这匣子吗?”

  当然没这匣子!

  持盈被他逼问,实在烦了:“都同你说了,这是我一时兴起,官家为不扫我兴,特令人连夜传了锁匠来开锁。你既不信我,叫官家同你说话!”

  李伯玉看向赵煊。赵煊沉默。

  持盈转头道:“官家,说句话罢!”再不会说谎,这种是和不是还是会的吧?李伯玉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赵煊开口,这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赵煊勉开尊口道:“确有这匣子。”

  李伯玉连他的话也不信:“请官家拿来相见!”

  赵煊抿了抿唇,显得更加欲盖弥彰了:“此等末节,卿何故细究?”

  王宗楚的眼珠子转了两圈,打圆场道:“啊呀,都是误会,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是那该上工的人。大官,咱走吧!”

  他去扶着陈思恭,去拽,又叫班直把地上的另一个倒霉蛋拖走。

  那倒霉蛋横遭此祸,在黑暗中被人拖拽,发出两声惊呼来。

  然而李伯玉立觉不对,阻拦道:“官家!”

  他实在是一位清正刚直之人。

  陈振想要扳倒持盈,故而一开头就给陈思恭安好罪名,然而赵煊一旦承认这事是他做的,他就不再说话。然而李伯玉,赵煊对持盈不好时,他站出来讲皇帝应遵循孝道,然而持盈举动怪异之时,他也这么步步紧逼,即使赵煊作保,他也要追问。先不说持盈的事,会不会影响政局,他心中更害怕这位新皇帝被自己的父亲带歪。

  即使皇帝在朝局上已经显出了刻薄寡恩与反复无常的苗头,远不如他父亲和蔼,也一样。勤俭修身,对他有知遇之恩,在关键时刻没有放弃国都的天子,是他要去匡扶的。

  他必须排除身边的不安定因素。他不能让皇帝不孝,留下污点,也不能让皇帝太孝,最后和父亲混在一起——

  究竟什么人会让持盈连夜传见?而皇帝又为什么同意,不惜违例?

  “这人真的是锁匠吗?”

  持盈见他还是不依不饶,便道:“不是锁匠,还能是什么?”

  李伯玉道:“国家多事,岂可容外人进入宫闱,威胁帝驾?延福宫和禁中有一道拱辰门阻隔,延福宫的宿卫向来不归皇城司提举,说明陈思恭是入了禁中才被国舅发现的。道君说在延福宫里见了匣子,可为何陈思恭将锁匠带到了禁中?”

  持盈都开始耍赖了:“他走福宁殿的路,走了二十年了,走惯了,认错路了,不行吗?”

  陈思恭跟他打了多年配合:“臣年迈,一时走岔了路,万望恕罪!”

  李伯玉转头盯着陈思恭,重复道:“这人真是锁匠吗?大官掀开他面目再说话!”

  “这……”陈思恭道:“李相公说笑了,道君、官家都亲口定了,他是锁匠,他如何不是?”

  纵然这匣子是假的,锁匠却是真的。

  持盈为打消李伯玉的疑心,说道:“既然李相公要看,你就给他看,好消他的疑心!”

  陈思恭一脸为难地对他摇头,持盈和他对了对神色,多年以来的默契让他立刻改口道:“锁匠还能把我是锁匠四个字刻在脸上吗?凤宾你非得见人做什么?”

  李伯玉见他改口改得如此之快,内心更加笃定。

  他也不要陈思恭来掀,直接冲上去掀了这锁匠的头套。

  这锁匠久在黑暗,骤见光明,不由得惊叫出声,因在布袋之中受人拖拽,头发也散了下来。

  这声音,任谁一听都知道,面前之人乃是一个作了男装打扮的妙龄女子!

  王宗楚“哟”了一下,原本黑灯瞎火的他没看清楚,他仔细端详这女子的面目:“姐夫你可真是……真是……哈哈!哈哈!你这,你这……”

  他痛心疾首地对赵煊道:“大哥,你也是,宁德宫还在修造,好歹把你那些姐姐娘子放几个在你爹爹身边呢?你爹爹正当盛年,岂不寂寞吗?好在你还有些孝心,哈哈!都是误会,哈哈!误会一场!”

  他尴尬地大孝,可无人陪笑。

  要早知道是他这姐夫是连夜心血来潮,召幸女子,他绝不掺和这事,要知道他看见陈思恭的时候,还以为这姐夫传了衣带诏出去呢!

  老子睡女人,儿子批条子,挺好,挺好!那唐太宗政变以后,唐高祖不就老老实实在宫里每天生孩子玩儿?

  他早说延福宫缺了点什么嘛!赵煊也是小孩,不知道往父亲宫里塞点人,让他消磨消磨志向,少折腾点事情出来。

  持盈也绝没想到,陈思恭给他连夜找来的锁匠,竟然是个女人。

  他因为实在前科太多,此刻真的百口莫辩,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是他半夜里兽性大发,非得找个女的来泄欲,还非得从宫外找,逼的赵煊给他下诏开宫门。

  而李伯玉的疑云也就此解开,他从听见麻袋里传来的两声惊呼以后就觉得不对,如今猜测成真,不由痛心疾首:“今日道君为一女子,竟逼迫官家下诏夜开宫门,明日又当如何?”

  持盈原本想含泪认下来,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然而李伯玉的话实在不像样。

  “嫪毐假扮宦官,蕲年兵变;荆轲假扮使者,秦王绕柱。专诸杀姬僚,要离刺庆忌,此皆收纳外患所致。平时便罢,国家已是了不得也,道君还不修德,竟要向宫外渔色吗?”

  “若叫外敌得知,安排刺客,则乘舆安危将置何地?道君难道要做刘骜,要做司马曜吗?”

  刘骜马上风,死在赵合德的床上;司马曜为酒色所伤,被张美人闷死在被子里。

  持盈只觉一阵昏天黑地,纵然知道李伯玉是一片赤胆忠心,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李伯玉,你说什么疯话!”

  他一起来,只觉得有一股力道拽着他往往下走,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力一拽——

  赵煊被他拽起来了。

  诸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上这一对父子,和他们袍袖之间,摇晃在风中的,一条锁链。

  那黄金铐子正在持盈的手腕间飘荡,一望即知那不是什么正经的玩意,在灯烛下闪着暧昧而淫靡的色彩。

  李伯玉瞬间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赵煊会同意陈思恭出宫门,为什么赵煊会带着父亲出席这场会议,为什么他们肩挨着肩,不合礼制地考得这么近——因为赵煊也需要这个锁匠,他和持盈一起被锁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持盈会和自己的儿子铐在一副手铐上?

  他宁可看见这太上皇和蔡攸铐在一起,和蔡瑢铐在一起,哪怕是王甫也行——

  为什么是看起来颇有希望的新天子?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连旁边陪站的几位宰辅,也摸不清楚什么状况。良久,大宋硕果仅存、根正苗红的国舅爷见淫思齐,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一起,啊?”

  这四个字让李伯玉的血直冲脑门,面红耳赤、恨铁不成钢、颤抖又惊恐地喊道:“官家!道君已误,官家你,岂容再误啊!”

  那根链子剧烈地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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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又到了我最喜欢的我推有苦难言的环节!

第55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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