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9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我恨不得手斩王宗楚!”

  福宁殿里,持盈沐浴过后,散着头发,倚在罗汉床上,细细碎碎地对赵煊埋怨道:“你娘娘、姨母俱是严谨之人,怎么家门不幸,生出他这等混帐来!”

  赵煊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持盈的对面,手上掐着一本书,眼睛却在看内侍给持盈的手腕上敷药——方才持盈在殿上站起来骂李伯玉时太急,把赵煊都给拽了起来,手腕上勒出来了几道血丝。

  他想持盈的药膏上是不是混进了薄荷脑,或者今天他沐浴的澡豆上掺杂了橘皮,总之是很清新的味道,透过风轮,吹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之中。

  药膏是黑色的,带一点棕。他把书放下,趿鞋下床,从内侍手里接过那罐药膏,让他们走,又坐到了持盈的身边。

  持盈的手就悬到了他的腿上,未干的药膏在他的睡袍上滚出一个棕色的痕迹。多金贵的手腕,一点淤痕都见不了,赵煊在罐子里挖药膏,好大一块,甩在持盈的手腕上。

  皮肤就越见皓白。

  持盈教他慢慢地把药膏揉开,揉到什么地步?揉到黑色变成棕色,棕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透明,像水泽那样凝附在皮肤上。

  持盈笑他给自己揽活:“官家将人叫进来罢,何苦劳累自己?”赵煊不说话,盘起腿,持盈靠着他,手腕就悬在他双腿的空隙上。赵煊揉起药膏来像模像样,他性子轴,不爱听人的话,持盈就由他折腾,神思随着手腕上和缓的力道渐渐飞去天边,是个要睡着的模样。

  然而仍撑着精神讲话:“陈思恭越老越不像话,真是害煞我也。”

  赵煊摸着他的腕骨,是突出来的,好像墙上遥遥一枝突出来的梅,他用指腹捻过:“解开了就行。”

  持盈撑着眼皮,去看桌上的那副手铐,在他眼里已经晕成了金灿灿的一团:“那也不能请一位……唉!”

  赵煊觉出来他要睡了,垂落眼睛去看他,看他的睫羽一颤一颤,分明是挣扎着说话的。

  父亲的头发散下,穿着一件素袍,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将要在他怀里睡着了。这种认知让赵煊变得有些激动,又有些柔软,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月光下的一滩。

  滩上,持盈模模糊糊地求情:“他也是老糊涂了,官家饶过他吧?”

  赵煊把药膏涂开,那几道血丝已经被药膏覆盖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若不想饶他,在殿上时就不会承认那是我的手书了。”伪造御笔视同谋反,又夜开宫门,陈思恭就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持盈一想也是,心中顿时放了心,又讲那小娘子,赵煊说已经着重恩赏安抚过,放她回家了。

  持盈“唔”了一下,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李伯玉和程振,还有那倒霉的灾舅子,他明早起来再和赵煊分说也罢。

  赵煊捏着他的手腕:“爹爹还有别的话要吩咐吗?”

  持盈想说没有,然而话到嘴边他紧急吞了下去,后知后觉地补一句话来哄赵煊:“若无官家,我此身也不得昭雪了。”

  便自以为贴心至极,靠着赵煊的肩膀就要睡去。

  还昭雪,好像他很冤枉似的,赵煊想,这不是咎由自取吗?平常做这么多出格的事,怪不得关键时候怎么说李伯玉都不信。

  然而持盈的话轻而软,好像真是仰赖着他过活似的。

  宫灯照出赵煊一个笑来,持盈没有看见,他只觉得很奇怪,赵煊怎么不说话了,手腕上的摩挲也停了。

  他以为赵煊还不满意,于是又哄道:“多仰赖官家急智,想出这么好的借口来,搪塞他们。”

  这下总该好了吧?他又觉得有点冷,往赵煊怀里缩了一下,罗汉床本也不是什么正经睡觉的地方,赵煊随便给他扯了一条毯子来盖,风轮轻转,可惜赵煊简朴,福宁殿里没有设鲜花增香,持盈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作罢了。

  那锁链横在他两个人中间的时候,持盈被王宗楚和李伯玉两个人话赶话地赖个正着,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为了和赵煊和好,竟找了个娼门女子来父子同睡,堕落儿子。

  百口莫辩的时候,赵煊开口,对诸大臣道:“是朕不孝,引道君担忧,行此惩戒,又弄丢了钥匙,才派陈思恭出门,这女子确是锁匠,卿等不信,叫她上来解锁便是。”

  持盈心想,是啊,叫她上来解开锁不就行了吗!于是伸了手腕,让那娘子上来摆弄铐子。

  李伯玉一旦相信了女子的清白,便对这对父子更为起疑:“官家之孝,海内升闻,何事烦忧君父,以至于自锁?”

  持盈顿时心里一个害怕,他和赵煊那点事岂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然而赵煊木着一张脸给火上浇油:“朕要御驾亲征,道君不许朕走,故而拿了铐子来。”

  持盈以为这理由妙极,李伯玉顿时就落下泪来,程振、唐恪等人也是泣不成声,称朝中无人,竟劳驾君父,实是为臣的不好云云,又称持盈慈爱,劝他两个不要吵架,诸如此类的话。

  持盈现在想想还觉得很是可乐,顺嘴多问道:“官家这借口是何时想出来的?”

  若他说要御驾亲征,李伯玉多半会以为他要借御驾亲征的名头逃跑,直接迁都,然而赵煊木着这张脸,却蛮有可信度。

  赵煊的语调仍然平静,他按着持盈的手腕:“什么借口,我说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御驾亲征。”

  “啊?”

  赵煊的手掌上都沾满了药膏,他发现这样可以把父亲的手腕包裹住,一只但要悬起就可以勾出这世上最精妙的花鸟,最锋利刀剑的手腕。

  “我说,我要亲征。”赵煊云淡风轻地道,“和真宗皇帝一样,亲征。”

  “什么?”

  持盈被吓得睡意全无,直接从他怀里坐起来:“不许去!”

  赵煊仍然捏着他的手腕:“怎么不许去?”

  持盈不可置信地说道:“太宗皇帝亲征,在高梁河遇险,若非皇天保佑,险些无法回銮。你若有失,叫我怎么好?”

  赵煊微微笑了一下:“那不一样,太宗是去讨伐辽国,收回燕云。而真宗皇帝的时候,是辽国主动进攻,和今日的场景不像吗?金军孤军深入,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御驾亲征……”

  持盈委婉地道:“金社武德正盛,官家何苦与他们为难?”

  赵煊问:“爹爹不相信我吗?”

  持盈道:“非是我不信你。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谁能作准?天要下雪,地要刮风,我不说别的,你的龙旗一竖,叫人看见,拐子马要冲过来将你抓走时,又要怎么办?”

  “难道任由他们欺压不成?爹爹没听见李伯玉的话吗,今日五城,明日十城——”

  “那就给他们!”持盈怒道,“你是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汉文帝快马下山,袁盎都要止辔劝谏,更何况你要亲征?你家里还有老父妻儿,何敢如此?你如此自轻,置我于何地?”

  他裹着药膏的手在赵煊的素袍上滚了好几个圈,留下片片药膏的污渍来。

  赵煊淡淡地道:“我若不测,不论谁即位,都是爹爹血脉,就算我不孝吧!”

  持盈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激将还是赵煊的真心话。

  然而赵煊已经躺在罗汉床上,有一种空茫怅然的感觉:“我原本就道我了不得,也不愿做官家。可现在不出征,又要怎么办呢?”

  持盈去摸他的眉眼,月光与宫灯照彻新天子的福宁殿,他的头发蜿蜒在赵煊的胸口,像水草,像毒蛇。

  赵煊讲:“我不愿迁都,也不愿割地,要这么干了,将来青史之上,要怎么说我们?”

  他有些放空:“和议的时候,他们叫我割太原,我原想同意,可同意了,万世之后,子孙如何看我?就又不同意了。石敬瑭割让燕云,咱们就受这骑兵侵扰二百年,爹爹要收复燕云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他?我如果割却三镇,纵然能够得到一时的安宁,可子孙要怎么办?谌儿,谌儿的孩子,他们总有一天要被逼得跑到长江后面去,要迁都,他们走的时候,回头看东京时,要怎么看我?我不也成了石敬瑭吗?”

  长安回望绣成堆。他们后世的子孙会不会也被问呢?是汴梁远,还是太阳远?我抬头,看得见太阳,可我看不见汴梁。

  “我在东宫时,不喜欢你做的事,我以为我自己做了官家,一定会比你做得好。”

  持盈想说你比我做得好了,做得好了。他相信如果赵煊能生在盛世,一定能垂衣裳做一个太平天子,他这样安宁,都不折腾人——

  可赵赵煊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

  他拉着持盈的手腕仍然去揉搓药膏,汁水粘腻地涌在他们之间,摩擦。

  “可我什么事也做不好。金人打到汴梁城外的时候,我穿着盔甲上城楼巡视,大家为我欢呼,我想这是书里说得‘得民心’。可我那时候,心里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在想,怎么这么倒霉,竟然托生到了这时候?为什么天要叫我和这样的凶猛贼人处于一代?”

  “我多想叫你后悔。”赵煊去摸父亲的头发,他手掌上还有药膏,就糊在持盈刚洗的头发上,橘皮、丁香、沉香、桃花混成的芬芳就传了过来,“你在南边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我想赢,我想比三哥好,他刻意逢迎你,叫你冷落了我。我想看你痛哭流涕地对我认错,说你以前对我不好,说你以前不知道我的好。”赵煊道,“让后世子孙都知道,你是个坏人——”

  赵煊轻轻笑了一下,好像那场景就在眼前了似的:“然而唯一的好处,就是生了我。”

  他们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持盈不知道说什么了,纵然战事失利,可个中有多少赵煊的罪愆呢?

  “官家要将圣名垂之宇宙。”持盈哽咽道,“怎么还要这样轻率出征?‘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官家这个时节,生在我家里,又要如何?怎么不善自珍重,韬光养晦,以待天时呢?”

  “来不及了。”赵煊叹道,“趁太原还没丢,还能亲征。三镇若失,金人一旦封锁潼关,休说是我,就说是太祖皇帝复生,也难以保全了。爹爹,咱们都听天由命吧。”

  “什么叫听天由命?”

  持盈把手腕抽出来:“我爹爹驾崩时,我六哥才十岁,宣仁太后就想要兄终弟及。你一出征,我就立你旁的弟弟,叫你百年之后无人奉祀,扔出太庙去!”

  赵煊道:“我登基未久,尚且没有建立陵寝,爹爹在自家陵园内,为我起一坟茔吧。叫我死后陪着爹爹千秋万载。”

  “谁要你陪我?我缺人陪吗?”

  赵煊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我原本不想亲征的。想着谌儿这么小,我若走了,朝中诸事不就得给你料理了吗?回来以后,我做不做得成官家还难说呢。”

  “我想着和你一起死守在汴梁,我不走,你也不许走。金人打进来了就打进来,我就是亡国,也得拉着你一起。不可能再让你走,到外面逍遥快活去,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这一切是你做的,你去和人家海上之盟的,你去和人家一起打辽国的,你亲手把人引进来的,是不是?”

  “是……是!”

  “你就该陪着我,我干什么你都得陪着我,对不对?”

  “对!”持盈拉着手和他保证,“我早就说过了,我此生绝不再离开官家。可官家怎么好亲征?即使是真宗皇帝,也是前方传来捷报时再上的战场。如今金人正是猖獗之时,若有不测,官家岂不是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赵煊摸过他乌檀木一样的,带着芬芳的头发。

  “不过我现在有些舍不得,不想拉你一块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亲征成,咱们继续做父子,亲征不成,爹爹立别人做官家吧,自己复辟也行,但得把我的孩子养得大,好不好?”

  他有些哼哼的,窃喜地笑,笑父亲为他的每一句话牵动心绪,他说:“这么一看,我是不是比三哥好?”

  持盈被他一句话给问懵了。

  “爹爹立我做太子,是因为我从娘娘肚里爬出来;现在对我好,也只因为我是官家。我常想着,三哥会惬你意,会讨你开心,写字画画都比我强,比我更像你,我是不是真不如他?”他哼了一下,“我真想叫你后悔,可惜不能了。但我告诉你,若你禅位给他,他不会比我更好!”

  他如何不知道?哪怕他因爱让赵焕即位,可任凭哪个儿子,被父亲抛弃留在东京,都不会毫无芥蒂的。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不管对于哪朝哪代的皇帝来说都是执政的盛年,哪一个儿子会放心这样的太上皇?

  因此哭道:“你饶了我吧,休再说这种话伤我的心!”

  赵煊不依不饶:“我若和他一起掉进水里,爹爹救谁?”

  持盈道:“我把你们这两个前世的冤孽各绑一块石头,沉下去!统统给我淹死了事!”

  然而他的眼泪水真的要淹没赵煊了,赵煊听他哭,又觉得很好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倒打一耙的功夫这么厉害?

  他去揉持盈的手腕,那药膏已经融化成了淡棕色,淅淅沥沥地滚落在腕间,持盈眨着眼睛看他,赵煊想他可真会哭,这么大的眼睛,孕育出这么大的眼泪珠子,豆子一样,哗就滚落到腮上,却不知怎么着把睫毛也浸得湿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舍不得这样的燕子飞在雨里。

  可他能怎么办呢?

  持盈盯了他一会儿,说你起来,我和你去一个地方。赵煊说又要去哪里,不怕被舅舅再抓住吗?

  持盈哭中带笑,他说不去很远的地方,就在旁边。

  他也是福宁殿的主人,曾经的,他拥有过这座宫室二十年。和新造的延福宫不一样,他们穿出宫门,侍从如流水一样垂头,下拜,夜风穿过他俩的袖子。

  先朝的七位皇帝,都曾经走过这一片雕栏玉砌。赵煊忍不住抬头,觉得自己暴露在夜空之下,然而持盈带着他走到了侧阁,果然很近。

  宫人仍然每天打扫这一间根本无人来临的阁子,赵煊在这里发现过一条通往太师府的密道,一张十岁小孩睡的床。然而这个阁子是暗的,赵煊简朴,缩减开支,这阁子他不来,就不许在这里点灯。

  漆黑一片,只有月亮照下来。

  持盈嘭地一下把门关上,赵煊和他摸黑着走,然后一起摔在那张小床上,赵煊对这个地方还是不熟悉,去握床上的靠,摸到柔软的,陈旧的绢布。

  持盈说,不害怕,不害怕,不会摔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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