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7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骤然沉默,良久才道:“那官家为他复相了吗?”

  那股橘子的香气还在他的唇齿,然而却品出一股艰涩来:“没有。他上书辞去,我亦未准。因此他直接走了。”

  持盈道:“他是个有气性之人。官家罢他之相,叫他如何做事呢?”

  他在赵煊怀里动了动,侧身和他对视,忽然那目光就有些慈爱的感觉,好像赵煊还是一个小孩,做出任何不对的事情,都可以被原谅。

  赵煊想反驳他,又有一点想哭。他想难道你对蔡瑢不是这样的吗?宰相又怎么样,敢以民意胁持君主,就应该罢去,隔段日子再提起,告诉他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向你学习的,不是吗?

  持盈的语调仍然是和缓的,像幼年时的歌谣。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子,自然希望君王礼遇他。然而咱们是天子,天子,应当视有用之臣为手足,无用之臣如犬马,失责之臣如草芥。”

  “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什么又是失责?”

  “你是天子,谁利你,谁就有用;谁不能利你,谁就是无用,谁妨碍你,谁就是失责。戎虏拥兵,困扰中国,第一利害之事是消弭兵祸,那李伯玉便是有用的,天上的鸟还未打尽,官家何以藏起良弓?‘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郭子仪平乱长安,其子郭暧醉打金枝,代宗都不降罪,今日李伯玉不过性刚而已,官家何不再用他呢?”

  “李伯玉要我死守社稷,绝不出奔,爹爹也要我听他的吗?”

  “那官家更应该用他了。”

  赵煊给予了他一个疑惑的目光,持盈笑道:“李伯玉不叫官家出走,防的不就是我吗?官家亦知我南幸之时,本不打算禅让,是李伯玉固请坚求,我才为之,他这不是有从龙之功吗?”

  赵煊道:“爹爹这话说得很贤良大度。”他可听说李伯玉提出要皇帝禅让的时候,皇帝喊了殿前班直侍卫进来,要打要杀的。

  持盈道:“如今不贤良也不成了。你若要提点他如何为臣,好歹等退兵吧!”

  赵煊看他一眼,分明是个什么都懂,但事不到临头不去做的样子,丢了羊才知道补洞,烧眉毛了才知道去扑火——还不是他自己亲自去补、去扑。

  然而持盈又去够一个橘子,赵煊推拒道:“不吃了。”

  持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自作多情,谁给你吃的?”

  赵煊以为他饿了,也不再管。

  然而这橘子转头就让持盈给了李伯玉。

  干干净净的一只,橘络都给剥干净了,由王孝竭放盘子里呈给李伯玉。

  是时宰辅陛见,持盈坐在主位,赵煊居其左,两把椅子挨得极近。

  李伯玉刚坐上船,就被一堆内侍不分青红皂白地拉了回来,晕头转向、悲愤交加之际,又见了这宣和旧天子笑吟吟地看他,差点以为时光倒流了,险些撅过去。还好这福宁殿的摆设素得不像这位旧天子的作风,他才惶惶然醒过神来。

  持盈拿手帕擦手:“凤宾一路渴了吧,吃个橘子。”

  李伯玉伏地,只称罪,称不敢。

  持盈就不说话,赵煊开口道:“卿骤然离去,所为何事?”

  李伯玉道:“官家惑于人言,于臣不得无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此何也?”

  赵煊默然良久:“国事冗杂,是朕日前失言。”

  李伯玉原本只是台官,受他恩遇,超品提拔,以为知遇之主,因此赵煊猜忌于他,他更为痛苦。

  然而得了这样一句安慰,纵使他平日性刚,此刻也落下泪来:“臣闻上古之时,升平大同,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臣等无能,竟使官家宵衣旰食、忧劳至此,实是死罪。可金虏谋又南来,狼子野心,不可不战!臣仍然请战,伏请官家圣断!”

  程振听他直接和赵煊说起正事,阻拦道:“李公!你要以军国之事,相累道君吗?”

  竟是要持盈走的意思。李伯玉见状也住了口,只伏在地上。

  赵煊难得开了金口:“照睿宗旧例,报与道君知道。”

  程振大惊:“官家!治生于一,乱生于二啊!”

  持盈烦道:“治生于一,我和官家父子一心,如同一人,自然天下大治。乱生于二,你在这里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岂不要动乱天下?我问你,吴敏何在?”

  “吴敏正在治《春秋》之学。”

  持盈道:“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你将他排挤出去,是什么道理?”

  吴敏是蔡瑢的门人,与持盈关系更是密切,朝中蔡王门人不受牵连都不错了,怎么还能让他做宰执?就算他有从龙之功也不行!

  然而他见赵煊没有阻拦之意,也只得下跪道:“道君容禀,澶渊之盟之后,我朝本不治防秋,日前因与金人定好盟约,互有往来,因此循照澶渊旧例。是他们朝夕不定,反复无常,撕毁盟约,再次南下,古语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等无常之国,天必诛之!”

  持盈道:“程卿别做宰相了,外头设个坛子上去求雷,劈死他们罢。”

  程振锵然:“那金主吴乞买,不就因为失德寒盟,被陨石砸死了吗?”

  持盈一阵无语,后面的唐恪已经在拉程振的袖子了,吴乞买撕了海上之约,可持盈也同样背弃了澶渊之盟,他是失德,持盈是什么?

  程振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连忙补救道:“金人寒盟,才显得准备不足。可若是金人不来,防秋之事,将竭天下之财供养兵丁,何其靡费?岂不重蹈王甫故事?”

  持盈要打辽国,王甫就大肆敛财,甚至赎买空城当捷报,而且还力推三皇子赵焕做征战燕云的元帅,程振提起这件事,就是要赵煊好好想想在东宫日夜忧惧之日。

  怎么还能把持盈放出来?

  然而赵煊再开了金口:“防秋之事,多说无益。鞑虏又困中国,当如何?”

  李伯玉道:“当战!”

  程振驳他:“李公专主战议,劳师费财,先前你向官家请命,想要劫营杀贼酋斡离不,然而偷袭失败,险些无法和议。你说要战,谁来战?”

  李伯玉道:“堂堂中国岂无人?程公未战先降,又要如何?”

  程振道:“和议!他们蛮夷小国,趁秋高马肥之时,南下打草围古已有之,不过是为了些许钱财,有何德行窃柄中原?我中国地广民丰,如何在意这些?兵祸涂炭百姓,连年打仗,损害生灵无数,真宗皇帝立澶渊之盟,不就是这样一片仁心吗?国家养兵,每年要耗费三千万贯钱财,如今金人虽增加岁币,也不过百万,孰轻孰重、孰大孰小,李公不清楚吗?”

  李伯玉道:“之前难道没有和议?贼虏狼子野心,程公不闻‘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程公步步退让,金人步步紧逼,今日已趋太原,明日将过洛阳!封锁潼关,则西军不往;度过黄河,则汴梁危矣!”

  持盈听的头大如斗,他做皇帝时向来一言堂,偶尔听台官们念叨几句,便以为仁慈了,哪想到这几个人还能当庭吵起来,然而赵煊竟然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怪不得要撤垫子。

  持盈打断他们:“汴梁无险,不足以守。你要战,战有胜败之论;你要和,和有寒盟之危。何不治兵西京?”

  李伯玉痛心疾首道:“道君又要弃京师而去吗?”

  持盈被他说得脸一红:“为今之计,又要奈何?”

  李伯玉道:“道君要一人治兵于西京吗?”

  想也知道赵煊决不同意,持盈否道:“我和官家一起出幸。”

  李伯玉道:“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乘舆一旦西幸,要带走十几万的禁军,洛阳与东南沟通不利,不像汴梁漕运发达。一旦金人围城,城内粮草不能自足,禁军一旦哗变,道君与官家如何是好?若要西趋洛阳,道君和官家只能去一个。”

  持盈又问:“南下如何?”

  李伯玉道:“帝驾一旦南下,必然会导致军心涣散,到时候金兵长驱直入,得到长江边上才有阻拦,长江以北尚有百万臣民、千里江山,道君难道要将北方的祖宗基业一并丢弃、拱手让人吗?”

  持盈沉默,李伯玉劝道:“守城在德不在险,汴梁是国都,龙气所在,黄天后土,共所佑之。道君也是生长此地,何苦离乡?”

  持盈叹喟一声,程振难得和李伯玉想到一起去了,半句话都不反驳。毕竟持盈一旦出幸,便如龙入海,上一次能把他骗回来,下一次可就难了!

  赵煊开口道:“卿等无需多言,朕将死守社稷。”

  持盈叹出一口气来,南下西行都有风险,坐困汴梁难道就是好事?想开口,可李伯玉都明说了,他和赵煊两个人只能去一个,他现在若敢一个人走,都不用金军来,赵煊先能给他折腾死。

  况且……他如何能再抛弃赵煊一次。

  他看向赵煊:“官家要守社稷,谁能与战?”

  众人提举了几个名字,尽皆这个不是,那个不行,老种相公要守西北,李伯玉请缨,程振又说他不知军旅。

  李伯玉道:“臣虽书生,但曾与主帅斡离不交兵,素知敌情,如何不行?”

  持盈忽然道:“斡离不,是不是汉名叫宗望的那个?”

  李伯玉称是。

  持盈道:“他父亲完颜旻与我通信时,曾说起此子,称为英勇仁善。我记得完颜旻生有数子,完颜晟膝下也不单薄,何以叫孙辈登基呢?”

  持盈与金国建立海上之盟时,承诺取得燕云十六州后,将辽国之待遇转让给金国,因此与完颜旻兄弟相称,完颜旻和他曾有通信,然而完颜旻早死,他弟弟完颜晟灭辽以后便对宋用兵,自此断绝往来。

  然而完颜晟死后,怎么叫十岁的孙辈登基?

  持盈心想,太祖、太宗也是兄终弟及,然而太宗甫一即位,太祖数子便获罪离世,不然皇位给不了真宗。哪怕他完颜晟真是风霜高洁之辈,何以跳过哥哥的儿子,将皇位给了哥哥的孙子?

  李伯玉回答道:“完颜晟受天之罪,横死当场,并未立遗嘱。完颜旻的嫡长子蚤死,余下数子各自为政,互不相让,因而推举了小儿即位,便是长孙完颜亶,如今金国之中,由他几位叔伯共理朝政。”

  持盈听了,便想起什么,掐了一下赵煊的手,要和他说小话,赵煊刚将耳朵凑过来时,门外忽然生了骚动,他俩受惊似的分开。

  王孝竭听了外面禀告,躬身来报:“道君、官家,皇城司捕了一名伪造诏令、私自出宫的贼人,王大人称事关重大,要面圣。”

  赵煊道:“里通中外者斩,不必来问。”

  王孝竭便要去通禀,然而王宗楚仗着自身是国舅爷,已经长驱直入,持盈还没看见人影,王宗楚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官家,我一年就上那么一次工,你猜我抓着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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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盈:废后出冷宫就素这样趾高气扬不服吊死

第54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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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状的麻袋,被班直侍卫押着,五花大绑,摔进了福宁殿。

  随后是王宗楚一身道袍,跨过门槛,边走边说道:“官家,你说我这姐夫也是……”

  “我怎么?”

  王宗楚立刻接口道:“也太不安分!”

  他将心里话随口说了出来,正准备抖抖袍子,抬头向赵煊见礼时,猛然见了大殿上竟摆了两把椅子,当中坐着的,不是他那不安分的姐夫还能是谁?

  他扑通一声跪下,持盈的话盘旋在他头顶:“舅爷?”

  “臣不敢!”

  “不知老朽是何处不安分,惹了舅爷夤夜来见官家呢?”

  王宗楚一阵牙酸,五体投地道:“臣失言!”

  持盈听他的话,就知道这事多半和自己有关系,他扪心自问,自己已经是安分至极了,因此很笃定地看赵煊。

  赵煊道:“究竟何事,舅舅说罢。”

  王宗楚正要说话,那大殿之中的一个人形麻袋已经呜呜出声,王宗楚给他摘了头套,露出一张大家最熟悉不过的脸来。

  那是持盈身边最亲近的宦臣,前内侍省左都知,大珰陈思恭。

  持盈因而怒道:“王宗楚,你疯了!抓我的人做什么?”但他即使盛怒,也没忘了自己和赵煊之间拴着链子,绝不能胡乱动弹,以防露馅。

  王宗楚原本只想禀告赵煊,连腹稿都打好了,然而现在持盈本人也在场,这姐夫积威仍在,他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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