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6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赵煊仰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爹爹文采风流,胜吴王百倍。”

  持盈不满:“我说词工。”

  赵煊委婉地道:“非诗之能穷人也,殆穷而后工。吴王如何比得爹爹富贵?”意思就是不如了。

  持盈挽他的脖子:“我难道没有一首好诗?”

  赵煊不说话,低头和他对视。

  持盈笑开来,眼睛一弯一弯:“官家喜欢哪首?”好像笃定赵煊都看过似的。

  赵煊摸一摸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持盈用生漆给鸟画眼睛,鸟眼便灵动如生,可生漆怎么生得出这样盈盈的秋波来?

  他最喜欢哪一首,他最喜欢哪一首呢?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的上元次夕,他那时候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持盈在延福宫赐宴群臣,他原本不想去的,然而程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和他说这场宴会非常、非常地重要,一定要去。

  他又想起昨天的上元节。皇帝叫人围着,在宣德楼上观赏灯会,天下万姓如同拱月亮似的仰望他,赵煊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回顾。皇帝和所有人说话,语调和缓而温柔,好像吹在大地上的第一缕春风。也许是很开心,皇帝看到他的时候也微微笑,然而夸不出什么,就说大哥又高了些,是不是?

  众人说是是是。

  但赵煊没量过。

  于是在程振的三催四请之下,他决定不再拒绝这一次的宴会,走之前,程振和他说,殿下切勿饮酒,见机行事。

  他说,究竟是什么事?程振讲,他也不知道,但王甫近几日颇有异动,殿下不可不防。

  王甫是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选出来的货色,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上进士的,除了一张好脸以外一无是处,言辞上更是谄媚不堪,这样一个人竟然获得了皇帝的青睐,由通议大夫超升八品直接做了宰相,皇帝还曾经把腰间的玉带解下来给他,甚至给他的府邸题字。

  更可恶的是,这个王甫一上来,就和赵焕过从甚密,赵焕的母亲王若雨去世,他作为宰相亲写诔文,还说赵焕和皇帝在书画一道上乃是“父尧子舜”,夸赞赵焕“诸王谁似嘉王贤”,二人公开往来,而皇帝曾不拦阻。

  赵煊一边恨王甫,恨不得他死,一边又怨望自己的父亲,又害怕哪一天废太子的诏书和毒酒会降临东宫。

  他来到了宴会上,又是沉默的,他本来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然而过不久,赵焕就噔噔蹬地跑过来,不要脸地靠在皇帝身边说话,皇帝怕他累,找了把凳子给他坐着,台官要进谏,说这不合礼制。

  皇帝又开始和稀泥,好啦,好啦,是家宴。

  谁家家宴赐群臣,谁家家宴让小儿子坐身边?赵煊心下气愤又委屈,他想把嘴角狠狠下撇,这样的话父亲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色,然后就知道这样做不好了!

  然而皇帝没有看见。

  赵焕和他说笑话,皇帝被他逗乐了好几次。大晟乐缓缓奏响,忽然一阵云气漂浮而来,赵焕站起来,竟然敢去捂皇帝的眼睛。

  而皇帝竟然不生气,还问他怎么了。

  鹤唳响彻。

  众人只看见仙鹤乘云自迎端门而来,最后竟然久久盘旋在宣德楼上不肯散去,其中两只站在了鸱吻之上。

  赵焕把手放了下来。

  皇帝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了,他站起来,披着猩红的氅衣,在正月十六,汴梁的雪里面呼出兴奋的冷气,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他兴奋,他快乐,他由衷地微笑。

  他说陈思恭,他喊,他说,拿笔,拿笔!

  谁都忘记了宴饮,大晟乐仍在演奏,冰天雪地里,皇帝拿襻膊挽自己的袖口,露出霜雪一样的腕,被冻得通红,好像雪上点了片片梅花。

  仙鹤在他头顶长长地唳叫,好像在为他献舞。

  到底谁是仙鹤?赵煊有些想要动,他想要拉住父亲的袖口,他害怕,乘风归去、琼楼玉宇,父亲会不会也飞走?他会不会回到天上去?神女——他那天梦见的是什么?

  然而赵焕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皇帝身边,为他铺纸,为他磨墨,好像有无数次的默契那样。

  仙鹤散去以后,皇帝意犹未尽地收起了他勾线的草稿,赵煊发现他的鼻子尖被冻红了,然而还是很兴奋。

  赵焕说:“这些仙鹤是从迎端门过来的,一定是爹爹治下,升平大同,天帝派来向爹爹告瑞的!”谁不知道呢,谁不知道皇帝从前的名字叫赵端?

  “臣闻,‘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爹爹治下,黄河五清,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今日还有仙鹤告瑞——臣请给爹爹上徽号,以慰天下臣民之心!请爹爹安受!”

  王甫也越众而出,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伏下去,赵煊孤零零地站着,这时候持盈看见他了,他们两厢对视,赵煊想,我要不要也跪?

  原来他们这些天在折腾这个。然而他刚想要跪下去,持盈就托了一把他的胳膊,赵煊还没来得及反应,持盈就像风一样,带着冰雪的气息回到了主位上。

  他说:“徽号还是免了吧,仙鹤飞归西北,想来是天帝告诫,我朝还有燕云未复。何日燕云收回,再上不迟。”

  然而他的神采是灵动的,开心的,那天他又喝醉了,赵煊就静静地看着他。

  赵煊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饭,他在座位上苦思冥想,想王甫真是阿谀奉承、不择手段,想赵焕和王甫勾结成奸——

  他想,为什么我没想到呢?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他是为我而醉,如果为他构造这样一场幻梦的人是我……

  那幅图很快就被皇帝画了出来,赵煊也看见了,他再一次,被皇帝笔下的世界所震惊了。他们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吗?

  如云似雾的仙鸟,石青染霞的天空,他忽然一阵的心悸,猛然抬头看向皇帝,他在不在,他会不会消失,会不会不见,就好像飞归北方的仙鹤?

  为什么仙鹤会飞向北边,而不是去水泽温暖的南方?

  赵煊把持盈搂在怀里,搂紧了,持盈问他怎么了,和他开玩笑:“官家不会是一首都不喜欢吧?”

  “清晓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赵煊一寸寸摸过他的肌肤,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人在他怀里,甚至和他被一副镣铐连在一起,他们手连着手,肩并着肩,他拥有这个人。拥有!他不会走!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持盈没想到他真的说出了一首,可为什么是这一首?他用眼神疑问赵煊,他的眼睛会说话,眨了一眨,赵煊就读懂了。

  他说:“当时爹爹在宣德楼前画仙鹤的时候,我很害怕。”

  “害怕?”

  “我怕爹爹和那些仙鹤一样飞走了。”他有些喃喃地讲,“我怕他们带你走。”

  持盈被他逗笑了:“那是他们弄来哄我开心的,又不是真的神迹,怎么可能把我带走?谁家的仙鹤会在冰天雪地里飞向北方,要冻死不成吗?”

  持盈忽然想起来赵煊拆了他的华阳宫,将仙鹤刨得只剩下两只,刚要计较什么,赵煊忽然开口道:“当时我在想,我已没了娘娘,爹爹再走,我不就是孤儿了?”

  持盈一时被他这话震惊了,他企图开玩笑道:“我要是当时便走了,你做官家,岂不好?”

  “那你当时要是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持盈乐了:“我都化鹤归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穆王啊穆王,你有八匹这样的神骏,为什么,为什么不再次来见我?

  持盈仍然是躺在他的怀里:“我在南边时,官家就和我说这个,官家是西王母不成?”

  他的语调是上扬的,赵煊抱他在怀里,嘴巴里飘出来一句:“不管我是谁,爹爹是我的仙鹤。”

  他是庶俗,他是仰望,仰望在天青色的霞光里的三山之使。

  “啊?”仙鹤在他怀里滚了一个圈,扯动了手链,他甚至有些不满地道,“你送李伯玉外放的时候,讲什么‘秋来一凤向南飞’,他是凤凰,我怎么就是仙鹤了?”

  赵煊正要说几句,然而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孝竭微弱的声音自门扉外传来,持盈吓得半坐起来,潦倒着衣冠半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把他的肩膀扶住,看他冶丽的裙摆垂到榻下,他想把持盈的裙子踢上来——

  “启告官家,李相公的船已经截住,现宣押于其府之中,官家可要召见?”

  赵煊和持盈齐齐对视一眼,持盈惊讶道:“你把李伯玉都给气跑了?”

第53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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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程振不和,上札子请去,我不让走,他就挂帽子出通津门要南下。”赵煊对持盈道,说起通津门的时候,他还有意瞥了持盈一眼。

  持盈当时带五百人并蔡攸离开汴梁时,走的也是此路。

  然而持盈浑然不觉,只击节赞道:“官家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都没能把李伯玉逼走,官家真是深藏不露。”

  赵煊赧然,用力扯了一把铐子,持盈就歪倒在他怀里了。

  他闲逛似的,观赏如今的福宁殿——李伯玉被内侍召回以后,赵煊传召众宰辅议事,然而锁匠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配不了钥匙,持盈就陪着他从延福宫回到了福宁殿。

  他真的有很久没有来过这地方了。

  然而福宁殿现在如雪洞一般,他真是半点兴趣也无,他让赵煊把椅子底下铺个垫子:“你自己年轻,底下人却老,你当他们的屁股是铁打的?”

  赵煊说就是要给他们硬板凳,免得他们说个没完。

  持盈又指导他的床,床帐子太素了,而且床身应该漆一层丹,应该要软一点。

  赵煊拽走他,说太软的床睡久了腰疼。

  持盈窃窃地笑:“你怎么不学勾践,他睡柴火堆上面,够硬了吧?”

  赵煊无言以对,不说话,然而也笑。

  持盈巡视完赵煊的领土,觉得福宁殿如今的陈设真是不好看,就乖乖地坐回赵煊的怀里——椅子硬,没垫子,他嫌弃。

  持盈说:“那他们进来了,我怎么办?”

  赵煊心想,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刚刚还痛哭流涕要一起去死的人是谁?于是故意道:“给你在旁边扯个帘子。”

  持盈“啊”一下:“垂帘听政?”他够了盘子上一个橘子在手里剥,然而他嫌弃橘络太多,有些苦,索性喂给赵煊:“难道不许二圣临朝?”

  赵煊吃他的橘子:“爹爹果然还是想做皇帝。”

  “我本来就——”持盈要去接他的话,然而话音戛然而止,他故意地端详赵煊脸上神色,“官家还不放心我吗?”

  赵煊不说话,持盈盯着他,就笑,然后赵煊也没办法了,受他的感染,只能跟着笑。

  他问:“爹爹看什么?”

  “我看官家的脸色呢。我怕惹官家生气!”

  “臣不敢。”

  持盈就笑两下,仔仔细细去剥橘子上的橘络,状似无意地问道:“李伯玉怎么和程振吵的架?”

  赵煊就沉默了。

  持盈不催他,把剥干净橘络的橘子喂给他:“甜不甜?”

  “我同金国议和的时候,李伯玉要我趁金军出境之时纵兵追击,程振劝我不要再生事,便在黄河边竖大旗,有过旗者斩。”少顷,赵煊回答他。

  毫无疑问,赵煊选了第二种,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在南方。

  战火一天不停止,他一天不会回来。

  持盈道:“派兵护送,是澶渊故事,官家何错之有?”他夸起赵煊来倒是很顺畅:“官家之苦心,他何以不知,竟要挂印离去?”

  “我罢李伯玉之相,太学生陈东等竟纠结数万人伏阙上书,威胁我,要我为他复相,人臣作威,专权浸长,如何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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