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3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赵煊没有回答,他想起来了,赵煊没有回答!

  持盈自问三十余年来识尽爱恨,高坐在皇位上将别人又提又罢,任敲任打,可是当自己处于弱势的时候,还是担惊受怕起来。

  赵煊究竟愿意承受这样的托付吗?愿意承受一个有罪的父亲吗?

  他是不是坏透了?

  飞蛾又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往南走,可是,火光在哪里呢?

第50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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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一路走,从拱辰门入禁中。当他过临华门角楼的时候,已经有两班人提宫灯在那边等着了。

  夕阳,宫灯,赵煊站在影影绰绰的红里。

  即使这样热的天,赵煊仍穿着严严实实的两层,白的交领长衫,配苍绿色的大袖襕袍,持盈远远地看见他,觉得他热,又觉得他瘦,又觉得近乡情怯,不敢上前。

  便遥遥止了脚步。

  赵煊见他站住不动,就从宫娥手里接过一盏绛纱灯,趋步上前,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额角,继而滑落到他的脸颊。

  赵煊受惊似的抬头,撞进父亲的眼睛里去。持盈关切地问他:“几日不见,官家何瘦?”

  他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融化了,然而他为什么事情哀愁,这事,他并不想告诉父亲:“臣苦夏,不爱饮食,故而瘦了。”

  他又请持盈乘舆,持盈否了:“官家不爱吃饭,是忧心国事,动的少了,我和官家走一段吧。”

  赵煊没有动。

  接到妹妹的消息以后,他设想过很多种场景,见面以后,父亲会怎么问责、惊疑,或者是……失望?

  他想,父亲怎么有资格失望?他给他的又不是一个完整的、升平的江山!

  然而父亲的手只是抚摸过他的额角,请他一起走一段路。

  “好不好?”持盈又问,好像谁拒绝他、谁让他难过,就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良久,赵煊沉默地迈出了第一步,众人远远地缀在后面。

  他和持盈走在宫道上,晚风偶尔吹起持盈的袖袂,和灯笼上的绛纱相映,调和成了一个很冶艳的颜色。

  持盈和他宁静地走了一段,肩并着肩,手贴着手,朱砂的宫墙,绛纱的灯,霞绯的落日染红了天空,四野寂静,远方传来宫女提铃的声音。

  “叮当——叮当——”

  提铃是一种惩罚,受罚的宫女要在傍晚的时分,提着一对铃铛,从皇宫的南边走到北边,还要念告祝祷的四字词语,比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

  铃声悠长,穿透宫墙。

  在这样的铃声里,持盈开口道:“你今天衣领子上的珍珠缝得好。”

  冷不丁这样一句,赵煊不知道什么意思,而持盈缓缓地念道:“‘尽是珍珠匀络缝,唐中簇带万花枝。’”

  这是持盈早年写的一首宫词。他纵然善书能画,可是在诗句之上的功夫实在是欠奉。

  这首宫词赵煊读了好几遍,怎么也觉不出一个好来,写的是一位美人——应该是自己的哪位庶母——爱俏,将衣领子上缝满了珍珠。

  他下意识向下,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长衫衬里,衣缘、袖口都勾了金边眉子,眉子上缝满了珍珠,才回过味来父亲的狭促。

  持盈问他:“官家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吗?”

  赵煊以为他开口就得问军情,然而并没有,那首宫词写得不好,他为什么要记?

  可是话已经从嘴里飘了出来:“女儿妆束效男儿,峭窄罗衫衬玉肌。”

  回答他的是持盈的一声笑,这首诗不好,然而赵煊背下来了。

  他照着诗品评赵煊的袖子:“官家人瘦,何必穿大袖子?”

  赵煊被他比作女儿身,又给他提灯,却不知怎么,嘴角仍然提了提。

  走了一阵,持盈又问:“那天我在紫宸殿上,看见了张明训,你把她叫回来了?”

  赵煊说是。

  张明训是他娘娘生前的押班女官,他把她叫回来又怎么样呢?

  持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地道:“我就猜这件衣服是她给你选的,衣领子上缝珍珠,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他有些怀念地说道:“我六哥也有一件这样的,他还穿着叫人描了容像,那天我就在旁边,心里还在想,那画师还画的没我好呢。”

  赵煊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来这个,然而父亲的确常作自画像,甚至还画过自己抚琴给蔡瑢、童道夫听的景象,蔡瑢这乱臣,竟然还在御制画的正中题字,说什么“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谁是含情客,谁又在审视?

  “她很爱自作聪明,是不是?”

  持盈的语气融在风里:“你小时候临的那幅千字文,就是她去问蔡瑢要的。”

  当时蔡瑢已经与童贯往来已久,乃至与梁师成等宫廷宦臣结交颇多,他身边的内侍,都在说蔡瑢的好话,支持蔡瑢的所有举动。

  蔡瑢向他提出了建澶、郑、曹、拱四州为四辅,各屯兵两万的建议,并且举荐自己的姻亲掌管兵权。

  他差点就要答应了。

  而赵煊却在此时给他送来了一幅楷书千字文,这幅千字文是他很久以前写来,准备给赵煊启蒙的,然而后来……他就把这个字帖送给了蔡瑢保管。

  赵煊把自己临摹的千字文给他看,他却想,东宫和宰相应该有这样的关系吗?中间人是谁?蔡瑢为什么把手伸到他儿子的身上去?

  他如果此时驾崩,赵煊又那么小,凭着四辅兵权,江山就该换姓了!

  于是他借彗星的名义把蔡瑢罢免,又给东宫换了一遍血,但最终目的只是这个张明训,自作聪明的张明训,敢以太子名义和宰相结交的张明训。

  而赵煊还为她跑到福宁殿里来求情。

  赵煊猝不及防听见了旧事的真相,他耿耿于怀的,向父亲献上又被践踏的一片痴心。

  父亲防备蔡瑢是真的,他只是受了一点余波,仅此而已,。

  可父亲那时候讨厌他,连眼睛也不看那幅字帖,也是真的。

  那样冷淡的语气,时隔多年仍然割过他的每一寸皮肉。

  父亲的这双眼睛,泉水一样的眼睛,在他面前凝成了冰。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赵煊抓紧了手里的灯笼,驻足看向持盈。

  灯笼照着他们面前的一块青砖,持盈发现青砖的缝隙里颤颤巍巍地长出一根草,他的裙摆划过这根小草,小草倒下去,又站起来。

  “所以…布告是她叫你贴的,对吗?”

  持盈的语气甚至有一些可怜。

  赵煊的嘴唇的是平直的,然而他被父亲的语气取悦了,他没有去看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能想象出来,那两道远山一样的眉,若有若无地蹙了起来,好忧愁的面容,真好,他的忧愁,他的烦恼,他的喜怒哀乐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赋予的——

  他把布告拿出来,团成一团,揉皱的,放在赵煊面前。

  赵煊将眼睛垂下去,忽然觉得父亲自欺欺人的样子也令人愉悦,他竟然觉得一个十年不见的女官能主宰自己的意志,事实上,即使是亡母复生,自己也不会言听计从。

  他用张明训,用王孝竭,驱逐陈思恭,都只是为了更快地把父亲经营了二十年的禁中掌握在自己手里,仅此而已。

  所以他很快就做出了否定的答复:“不是。”

  说这话时,他的皮肤甚至起了一层细小的栗子,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愉悦的感觉直冲他的颅顶。

  他去握持盈的手,甚至做好了被甩开来的准备,然而父亲的手指,竟然像一条蛇一样迅速缠绕住了他。

  十指相扣。

  赵煊侧目去看他,看他委屈的神色,被纱灯的红光照得十分清晰。

  持盈问他:“官家知道这是欲盖弥彰吗?”

  赵煊往前走,牵着他的手,长日渐落:“我知道。”

  持盈摸不清楚赵煊的神色:“官家不知道我的心吗?”

  赵煊说:“我知道。”

  持盈被他笃定而确切的回答吓得心慌:“那为什么——”

  赵煊叹了口气,好像持盈很让他苦恼一样:“可是爹爹有这么多的臣子,我不相信他们。我对爹爹一好,他们就爬上来,生出别的想法。”

  宫女提铃的声音,再次隔着宫墙缓缓传来,像警钟。

  “叮当——叮当——”

  他们一路往回走,走过宫墙,即将望见拱辰门,拱辰门是皇宫的北门,过了这道门,就是延福宫了。

  “蔡瑢远在衡州,都能和京中互通消息。童道夫的门下,在军中还有根基。王甫虽然死了,可蔡攸还活着。”赵煊一个个给他数,“连赵焕也活着。若有一天,爹爹受他们胁持,叫爹爹废了我,爹爹要如何?”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非得把他们杀干净才肯放心吗?”持盈说,他难得带了一点急迫的语气,“我已避罪退位,怎么还敢有他望?”

  赵煊只重复他的问题:“如果有那么一天,爹爹要如何?”

  持盈受他的训诫,已经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了,他知道赵煊想听什么。

  “官家是我此生唯一的继承人,我绝不会把自己放在险境之中,令官家为难的。”

  赵煊果然笑了:“像爹爹今天这样,擅自走出延福宫就很危险。”

  “可是……”

  赵煊问:“爹爹知道李邦彦的事吗?圣驾在东南的时候,金军过河,李邦彦让我割地求和,太学生们就在宣德门上书,让我罢黜李邦彦。李邦彦刚一退朝,就被太学生和百姓摁住打,他把鞋子都跑丢了,才捡回一条命来。前几天,爹爹教我君臣源流的道理,那么,他们想真正想动手的是谁呢?”

  君主是源头,臣子是支流,先有昏庸的君主,再有奸佞的臣子。

  他们想动手的是谁呢?

  李邦彦算什么,李邦彦只是一个花架子,是推举上来的傀儡,然而连李邦彦都被人殴打,仅仅因为提出割地求和。

  他可是真真切切地,抛弃了国都,跑到了南方去啊!可南方难道是真正的桃源吗?长江,断烛,彗星,民怨,童道夫冲出脖子的血,又走马灯一样贯穿到他的眼前。

  他是有罪的……他是有罪的!

  他想到自己回京以后赵煊的所有举动。不管是软禁他,隔绝他身边的侍从也好,还是黜落蔡、王门人,削减他的势力也罢。

  摔碎的酒杯,昭然的告示——

  赵煊要做一个,和自己,迥然不同的皇帝。赵煊要和自己割席。

  因为他是有罪的,受人鄙弃的,失格的。

  陨石砸死了吴乞买,会不会在某一天再次降落,砸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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