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2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见他一味地只求饶命,不说一个字,便道:“你若说与我听,我就放你回家。”

  然而这话并不能打动小宦:“奴不敢说!奴有罪,奴愿死!如今要死,只死小奴一个,道君要是再追问下去——”

  “我再追问下去怎么样?”

  “再、再……”那小宦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手上的劲道一松,正挟制住他的两个太监已经悄悄撒开手去,延福宫的领班谭世绩对他微微撇了撇下巴。

  他终究是没“再”出来什么东西,而是直接向延福殿中的一根大柱子撞去。

  众人为保自身,只能眼睁睁看他冲出去,将一颗头撞在柱子上,白花花的脑浆与红彤彤的血相映流了一地。

  持盈的目光追逐着他,只听见“砰”的一声脆响,就好像是夏天开西瓜似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上次见这样的场景,还是……还是,还是他十三岁时,哲宗皇帝铁了心要废孟皇后。内侍梁从政借机大兴冤狱,拷杀宫娥、内侍几十人。那时候他从拱辰门过,恰巧撞见裹尸体的草席中,滚出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来——

  这小宦红白相间的头颅还没来得及和他对视一眼,陈思恭已经扑上来捂他的眼睛:“别看,别看!”

  持盈又气又怕,在一片黑暗里仍对着谭世绩的方向道:“外贼又来,官家不令我闻知,聋瞽我,如今你们又当着我面灭口,到底要怎么样?”

  谭世绩的声音传来:“道君,这小宦偷窃宫中财物,唯恐降罪,才说出这样话语,如今天下太平,并没有什么过河之事!”

  持盈叫人扶着,勉强倒在座位上,小宦的尸体已经悄悄被拖了出去,持盈又见光明的时候,下意识往那根柱子上看。

  就这两句话的空挡,已经有人提着水桶在那里弓腰擦洗,小宦的尸体也被拖了下去,很快,柱子就干净了。

  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持盈盯着谭世绩的头顶:“他要是说出来了什么,你们都死,是不是?”

  谭世绩只磕头,不说话。

  持盈道:“官家是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儿子,竟这样防备我吗?”

  这话就说的很是凄惨哀怨了,谭世绩不敢说什么,然而皇帝的旨意早就通过王孝竭的吩咐传达了下来,谁敢向道君说一句边防外事,一律处斩。

  内心又有些埋怨地想,即使金人攻破了汴梁城,要死的也不是你,可现在胡乱折腾,死的人可就是我们了!

  他不说话,延福宫里,持盈身侧的人一贯不许出入,而皇帝派来的人绝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持盈如何询问,都只有磕头不答,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哑巴状态。

  持盈已经和他们耗不下去了,这种沉默简直就是一种默认,才多久,才多久!金人是二月份离开的汴梁,如今也才七月——七月!就算是打草谷,也没有这样卷土重来的!

  汴梁守得了第一回,还守得了第二回吗?就算守得了第二回,那第三回、第四回要怎么办?这是在玩烽火戏诸侯吗,可他不愿意做周幽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见官家!”

  谭世绩大叫不好,扑上去抱他的大腿:“道君,道君!卑不动尊,官家是您的儿子,应该让他来见您,道君若要见官家,臣立刻去禀告!”

  持盈如何还等得!

  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从谭世绩的阻拦中脱身,一阵甲胄金属之声已经由远及近地传来,内侍省押班、天子近侍王孝竭带着十二名手执金瓜的殿前班直入了延福宫。

  持盈见已有人给赵煊通风报信了,咬牙坐回椅子上:“大官来此,有何见教?”

  王孝竭跪下,双手呈赵煊的一笺纸给他:“道君圣躬安!官家有旨,请道君御览。”

  持盈拿过,放到眼前一看:王仍、梁忻、邓文浩,辄怀诡计,离间两宫,边防动静,妄意传播,转相耸动,不可姑息,立鞠府狱,不得有误。

  他将这一笺纸揉皱在手心,扔给王孝竭:“这三人是谁,我不认识,何故传到我宫里?”

  谭世绩颤颤地提醒他:“道、道君,王仍刚刚已经伏诛了。”

  持盈下意识转头看一眼那一干二净的柱子,他的鼻子尖甚至还残存着一些血腥味,然而人已经不见了!

  “那剩下两个呢?”

  “王仍的师傅是梁忻,梁忻的师傅是邓文浩!”

  持盈看向一殿宫人中抖的最厉害的两个,想起从前他随口说一句冷元子,赵煊就把人派到了祖宗八代上去,这小宦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和他说一句军情,看来就是在这里了。

  他若是说了,延福宫里谁也别想活下来。怪不得,他能挣脱出桎梏一头撞死。

  死他一个总比死所有人好。

  王孝竭得了赵煊的旨意以后,一路连奔带跑地来到延福宫,此刻汗如雨下,而持盈问了他一个更刺激的问题:“金人打到哪里了,为何官家还不肯告知于我?”

  王孝竭连汗也不敢擦:“回道君,天下太平,未闻有犯阙之事!”

  持盈道:“不会要等到金军攻破汴梁城吧?”

  王孝竭将头嗑在地面上:“回道君,天下太平!宋金已有和约了!”

  和约够干什么的?澶渊之盟他不是说撕就撕,海上之约金国不是说毁就毁?持盈见王孝竭仍要隐瞒,当下又急又气,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一闪身走到门外去,

  王孝竭要去抱他的腿,却扑了个空,大喊道:“拦——”

  王孝竭不敢喊拦住道君,毕竟皇帝把亲爹关在延福宫,也只敢打着休养身体的旗号,他再失势,也是皇帝的亲爹,也做了二十年皇帝,朝中文武莫不受过他的恩典,若有来日,清算下来可要怎么好?

  众人齐齐拥上持盈,七手八脚地去拉他的衣服袖子,王孝竭道:“道君要见官家,臣这就去请官家,不敢劳动道君!”

  说着,一个小内侍就一溜烟地跑出去,王孝竭大喊道:“已经去了,已经去了,道君稍待!”

  持盈不听他的,一把扯出袖子。王孝竭带来的两班侍卫手拿着金瓜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把他放出了大殿,持盈快步走向延福宫的大门。

  门口的守卫见他出来,后面又涌出来一堆内侍宦臣,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吓得去拦他:“请道君回宫!”

  持盈站住,只问道:“我今天偏走,你们怎样?”

  他是皇帝亲爹,谁敢怎样?老子要见儿子,谁又敢怎样?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不过是天子家事,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是来上工的,总得囫囵个回去吧?谁若是磕着碰着他点,一家子都别过了!

  至于把他放出去,法不责众,皇帝还能把大家伙都杀了不成?

  想了一想,便跪地称不敢,自动分出一条道来。持盈信步下延福宫的台阶,他自回銮以后,处处听赵煊的,甚至只出去过一回延福宫,那还是赵煊带他出去的。

  他走下台阶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禁回头后望。

  他还能想起那天晚上的月亮,和黑夜里涌出来的,铁甲泛寒的武士。

  他缓缓地打了一个抖。

  可太阳还在,很红,很大的夕阳。

  他转头看了一眼这座禁闭了他几个月的宫城,他是爱自由的,好动的,在位时都时常和近臣满东京的乱逛,有人传他夜宿娼门,虽然夸张,但他的确去过,只是没睡罢了。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这样的时光远去了!

  他在这里,画地为牢了几个月,剖出一颗真心来,声泪俱下地求赵煊,他愿意给赵煊他能弥补的一切,他愿意被赵煊审判,赵煊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已经做下了这样的冤孽,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愿意为他赎偿?

  可赵煊还是,这样防备着他。

  这究竟是不是报应呢?如果万事万物都有报应,按他作下的孽,九幽地府,又该到哪一重去?

  他回头,看见宫墙上有一张榜贴。

  众人见他站在台阶上不走,自然不会猜他这是回心转意了,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张,那延福宫的宫墙上——

  “道君!”

  果然,持盈转身,走到宫墙前,仰头看那一张皇榜。

  他将它展开来看,正如同看赵煊那道旨意一样,他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但他念了出来:“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

  众人齐齐垂首,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只是看他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的风里,沉香色的大袖长衫翩飞,像秋天的一只枯叶蝶,或者撞灯的飞蛾。

  一声裂帛,他撕下了那张皇榜。

  持盈忽然想起来十九年前,静和肚子里还怀着合真的时候,赵煊被香炉吓得半死,她戴着抹额,披着头发,跑到福宁殿来要一个公道。

  持盈一想到她曾经联合养母想要药死自己——哪怕不是联合,也是默认——就对她心灰意冷,厌倦至极。

  静和问他要个公道,她是很娴静的女孩,平生一句重话也不曾挨过,却不知听了谁的话,凄厉地对他说,官家已经容不得妾和大哥了吗?

  持盈转过脸去,说没有。然而连眼睛也不想看她。

  静和说,妾嫁给官家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做皇后,妾德行有亏,能力也不够,官家将妾废了吧,就像华阳教主那样,妾愿意为大宋,为官家祈福一生一世。

  持盈不说话,静和过去,大着胆子抱住他,持盈感受到她的肚子,圆滚滚的,生命在里面隆起。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又一个孩子。

  静和说,只要官家饶大哥一命,我们母子,连同妾腹中的这个孩儿一起出家,绝不给官家添堵!

  杀儿子的罪名顿时向持盈泼过来,持盈再一次徒劳无功地辩解,说了多少遍,是那个宫女偷懒睡着了,看到我来她害怕,才把香炉摔到地上去的!

  然而静和用一种不信任的,狐疑的目光看向他。她喊他十一郎,她声泪俱下,她说,我们母子给他们让位,好吗?官家放过大哥吧!

  那时候持盈盛宠若云,若云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当然,这个儿子很快就夭折了,但那时候还病怏怏地活着,持盈给他请医生,请道士,怎么都不管用。

  持盈想到若云冒死为他告密,又看到眼前的发妻,若云还是养母的人,尚且愿意为他死,可静和呢?静和是他的结发妻子,却最先背叛了他!

  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给我回坤宁殿去,不要在这里发疯了!

  静和不在乎自己疯不疯,她跑到侧阁里面去把赵煊抱在怀里,要带他一起回去。

  赵煊和她不熟悉,不知道她是生身的母亲,发出微弱的,小猫似的哭声来。

  侧阁里有一张床,持盈为赵煊打的,新打好,就放在那里,可以睡到十岁。静和坐在那张床上哄赵煊。

  持盈跨进来,赵煊忽然不哭了。

  静和一边哄小孩,一边自己潸然泪落,像断线的珠子那样。

  持盈忽然想和她说说话,问她你后不后悔,我是你的丈夫啊,我若是有意外,你和大哥孤儿寡母两个要怎么办?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柴宗训可都八岁了!大哥呢,当时有八个月没有?

  然而静和看着那张床,哀切地问:“官家真的希望他活到这么大吗?”真的可以吗,在父亲的谋杀下活到十岁?

  持盈就再也不要说话了,他让静和抱着赵煊走,他不想养了,他看到赵煊的襁褓,听到他的哭声就感到疲倦。

  静和跨出门槛,赵煊微弱的哭声又响起来。

  持盈闻到静和身上的香气,他们从前一起调香,打香篆,点茶,插花,他跟静和玩投壶,谁输了谁就是小狗,有一天静和终于赢了,他说,啊呀,娘子,可我本来就是属狗的呀!他们俩就一起笑开。

  他带着她去金明池骑马,去汴梁的城郊踏青,射落一对大雁,静和去学他的字,和他一起坐在湖边亭子里看野鸭戏水……多么好的辰光!

  然而静和走了,一眼都不再看他。

  他让人把皇榜贴在坤宁殿的宫墙外面,他说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皇榜上午贴出去,陈思恭下午就告诉他,娘娘全给扯下来了,一张都没有剩。

  十九年了,一个字都没有差。

  一个字都没有差地,被赵煊贴在了延福宫外。

  流言是止不住的,大兴刑狱、张贴皇榜,都只会适得其反。

  赵煊的榜,表面上来看是要表达自己与父亲和睦,事实上却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父子不和。一个以孝作为统治基础的国家,一个孝是第一美德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皇帝,却要和他的父亲割席?

  为什么?

  持盈想起他们两个的汗水交杂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天光亮起来,赵煊还在他的身体里,他想他们是父子,赵煊是他的延续,他的血脉,赵煊应该爱他,赵煊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地该爱他,他想起自己禅位的时候说,我老了,我将此身托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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