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4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让他生出这样的器官,是不是一种警告?

  如果他不听从这种警告,会怎么样呢?

  持盈攥紧赵煊的手,凄凄惶惶的,像一只被风雨淋透的燕子:“我知道官家的意思了。我听官家的话。”

  赵煊感到很满意。

  养鱼的时候,他就经常会担心鱼因为太活泼跳出鱼缸的事。如果没人看着的话,就得在陆地上干涸而死,鱼是冷的,傻的,他没办法驯,也教不会。

  然而父亲的手是温热的,像凌霄花,像藤条,攀附着他。

  人比鱼要听话得多。

  他继续把父亲送回鱼缸里去。

  他安抚自己的小鱼:“这布告我贴在宫墙之外,只为让外人死心,本就不打算给爹爹看见。咱们关上宫门,不是一样做父子吗?”

  这话甚至有点暧昧了,关上门的时候,他们做的哪一件事像父子?谁家的父子是这样的?

  然而持盈觉察不出来,他想起来一件更严重的事,他跑出来的根源。

  “我在延福宫中,高居养道,安享天年,从不想给官家添乱,可是我听说金军犯阙,心下惶恐……”

  赵煊沉默地向前走,那小宦说了什么,已经有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了,这样的小宦,得到的消息不过是传了又传的边角消息,一手的军报只在他的手里。

  “大事究竟如何,官家何不告知于我?”

  宫女提铃的声音再次传来,隔着一道宫墙。

  “叮当——叮当——”

  他们两个走出拱辰门,拐了个弯,过一条道,前面便是延福宫了。

  而提铃的宫女,终于唱出了她的四字祷词:

  “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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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一种pua高手 爹爹现在是坏蛋还要给我添乱 请你乖乖待着

  另,宫女提铃是明代的一种惩罚,暂时用一下。

  补充:《听琴图》应该不是他画的,不然老蔡不会题字在正中间

第51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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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真的想知道吗?”在天下太平的祷词里,赵煊很平静地问他。

  赵煊的面容一向是没有波澜的,持盈却看出了风雨欲来四个字。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赵煊问他是不是冷了。

  他点头了,或者摇头了,总之不再说话,只是凄惶地走在长街之上,朱砂的宫墙黯淡下来,这是禁中的长街,有宋以来,世世代代的皇帝都踩过这里的石砖。他哥哥,他爹爹,英宗、仁宗、真宗、太宗、太祖……他们会看见吗?

  持盈抬头看向天空,北辰星在闪烁。

  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真的有鬼魂吗?祖先们又在哪里?

  真的要问吗?如果不问的话,如果掩耳盗铃的话,金军就永远不会过河,他永远不用去承担罪责,毕竟皇帝已经不是他了。

  拐过一个角,延福宫就在眼前,众人跪伏在宫前,好像海岸被分开两边。

  赵煊命人拿了一件外袍给持盈披上,弯腰给他系好带子,拢了拢他的衣襟:“爹爹累了,早些歇息吧。”

  然而持盈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拽着他的袖子:“官家做什么去?”

  赵煊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又确切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听,我想知道。”

  侍从如水一般退去,赵煊坐在他旁边,阁子里很亮,非烟香的气息铺满了整间屋子,天下都改元了,只有延福宫还维持着旧天子的生活方式。

  赵煊问他:“爹爹听了又要做什么呢?”

  持盈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他的脸色,忽然凝滞住了,这问题问的好奇怪:“难道我不该听吗?”

  赵煊道:“可我害怕说给爹爹听。”

  持盈急切地道:“这有什么,咱们父子一体……”他疑心前线战事不利,赵煊羞于说给他听,可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宋失却燕云,没有跑马地,没有天险,厢军弛废,兵员繁冗,这些问题难道他不知道吗?就算战事不利,和赵煊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吗?”赵煊打断他,“爹爹总说和我父子一体,可金人犯阙的时候,不还是吓得传位给我,自己跑到南方去了?我听说爹爹本来还不打算禅位,只准备让我以太子的身份监国,是吗?”

  持盈一听他翻起旧账,辩解道:“当时情况紧急,为之奈何?咱们父子总不能一起呆着吧,若事有不测,又要怎么办?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是咱们?”

  “那如果情况和上一次那样危急,爹爹要怎么办呢?”

  持盈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得“蹭”地站起来,上一次金军打到了汴梁城郊,天子脚下!可是这才过去多久?

  “怎么会如此?他金人纵然是不开化之蛮族,有些骁勇的武力,可到底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何以能一年之内两至汴京?难道太行山、黄河,在他们眼里都是平地吗?”持盈惊恐地问赵煊,“难道上次金人退军之后,官家没有加强防秋吗?”

  他一出口,发现自己有些质问赵煊的意思。

  果然,赵煊的面目已经暗了下去。

  持盈竟然被他吓得有点怕。

  赵煊反问他:“驻兵在黄河,军费哪里出?刚刚才议的和,如果金人不来,我要白白扔多少钱在防秋上?”

  秋高马肥,正是外敌侵扰的时候,在秋季增加边防警卫是常有的事,此谓之“防秋”。种师道建议他在黄河两岸屯兵驻扎,他本来都同意了,然而那得要多少钱?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钱!

  持盈下意识道:“军费……”

  赵煊打断道:“你的军费怎么来的,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持盈驳他:“事急从权,你为了这点名声,连国家都不要了吗?”王甫、蔡瑢、童道夫等人为他敛财,筹措军费,纵有伤民之举动,然而这些和金人长驱直入、国破家亡相比,孰轻孰重?

  他以为赵煊是把书读傻了:“程振害你!你不该相信他!”

  赵煊反问:“那我要相信谁?爹爹你吗?可那时候你在哪里?”

  天地君亲师,程振才算得到哪一个?君是他,父也是他,元凶究竟是谁?

  持盈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赵煊直接替他回答:“爹爹那时候在南方,截留了北上勤王的兵马,收留了南下逃亡的官员,谁都知道镇江已经有了你的小朝廷,只等着我死……”

  “我没有!”

  “我不同金人议和,不叫他们退兵,你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你不回来,总有一天蔡攸会说服你在镇江复辟。那我怎么办,我去做李旦,还是去做李显?等着有一天你善心大发再次传位,还是等着你为了赵焕杀掉我?”

  持盈吓得要去捂他的嘴巴:“我没有!官家怎么这样想我,虎毒不食子,我要是曾有这样的想法,叫我、叫我……”

  赵煊抓住他的手腕,不叫他把自己的嘴捂住,逼问道:“叫你怎么样?”

  持盈哭道:“叫我国破家亡、客死他乡!”

  赵煊冷笑:“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国破家亡、客死他乡,我还能落得到好吗?”

  持盈哭得泪朦朦,他不知道怎么和赵煊下保证了,他去抓赵煊的袖子,赵煊看他抓半天抓不住,索性把他抱在怀里,把袖子放进他手心里。

  持盈把他的袖子抓出一丛一丛的褶皱来,袖口的珍珠把他的手指碾出圆圆的凹陷。

  赵煊一只手给他抓着,另一只手拦着他,不叫他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响在持盈的耳畔:“你叫我去筹措军费,可我怎么能和你一样?”

  有些轻,有些缓,像水上的浮萍,在微风里招摇。

  “我派吴敏来见你,你说‘三年不改于父之道’才是孝顺,可你的‘道’我怎么遵从呢?你奢侈,我就得节俭;你逃离,我就得镇守,我要是和你一样,怎么能消除你的痕迹,怎么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安安静静地,呆在延福宫?”

  “你当初就不该传位给我,既然传位给了我,就应该安分守己,而不是让我一边抵御外敌,一边还要分心对付你。”

  持盈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赵煊把袖子抽出来,去摸父亲的脸,湿淋淋的,他用指腹把泪痕在父亲脸上涂开。

  “爹爹很想知道军情是不是?我告诉爹爹吧,斡离不已经在打太原了。”

  赵煊的脸上甚至看不出惊惶的表情,好像只是下棋的时候输了几颗子,事实上如果不是持盈拽住他的袖子,他要回福宁殿里,他还要召见臣子,程振、李伯玉、唐恪,都在等着他。

  等他们走了,他也不会睡觉,他会想一个晚上,也许大半部分时间他没有想前线的军情,只是看蜡烛流光泪水,然后露出烛台。

  他经常很久地不吃饭,靠在窗棂旁边发呆,偶尔一个灵犀的分神,他会想父亲在干什么?他找人记持盈的起居注,就好像观察小鱼的生活一样,持盈画画,写字,为了调一抹晚霞的光彩忘了吃饭,他都知道。

  那时候他也好久没有吃饭了,他厌倦食物,他想,真是天涯共此时,我们两个都不吃饭。

  他在持盈面前那样要强,父亲是不好的,低劣的,受人鄙弃的,他是好的,高尚的,众望所归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父亲,驯服父亲……

  而不是把父亲已经弄得糟糕的事情,变得更糟。

  父亲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抱住了他,这个拥抱为什么不来得早一些?早几年?失去了羊以后再去补洞口,有用吗?

  赵煊问:“现在爹爹知道了,想要怎么办呢?”

  持盈搂着他,是一个交颈的姿势,喉咙,人身上最要紧的部位,就这样碰在了一起。

  父亲的温度,芬芳,渐渐传过来。

  “当然,不管爹爹现在想要怎么办,都得听我的了。”赵煊说,他被父亲的温情时刻感动,然而感动之余还竖立起一身的尖刺,“爹爹恨不恨我?”

  “当初要是不回来就好了,是不是?”

  安史之乱结束,肃宗九月收复长安,而玄宗在蜀中一直等到十二月才迟迟回京。而他三月份和金人刚和谈,四月份持盈就回来了,还不包括在路上的时间。

  持盈如果真的不回来,依照蔡氏在东南的党羽,依照他盛年的威望,依照两个人之间子低于父之间的关系,赵煊能把他怎么办呢?

  持盈在他怀里摇头:“我怎么会恨你,我怎么能恨你?我是你爹爹啊!”

  何况,事情是他弄得这么糟糕的,赵煊的错,最错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赵煊的手抚摸过他的肩背,两个人在夏天的夜里搂抱起来取暖,持盈身上甚至还多披了一件袍子,汗涔涔落下。

  持盈说:“辰君,我们走吧!”

  不出赵煊意料的提议。

  “到哪里去?”

  他把椅子让出来一点,持盈就滑下来和他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两个人腿挨着腿,肩膀并着肩膀。

  “去西京。”持盈去抓他的手,“咱们去洛阳,洛阳靠近潼关,若有不测,我们还可以去长安,长安是古都,城高粮广,又有险要,西军精锐也在那里驻守——辰君,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说让赵煊不要怕,但其实最害怕的人是谁呢?

  赵煊看向他。

  “辽金交恶已久,耶律阿果虽然被俘虏了,但辽国皇族在西北另立了宗社,金国绝不会放过他们。况且金人的都城远在会宁府,距此千里之遥,劳师疲敝,能有多少战力?他们只不过是南下打草围,古已有之,难道还能长久占据中原领土不成?只要躲过去就好了……”

  他的心咚咚咚直跳,赵煊看他的脸色泛起奇妙的潮红:“汴梁没有天险,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们围住,我们到西京去,到西京去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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