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36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那天他梦见了神女,神女的躯体是白皙的,柔软的,轻轻抚弄着他,他埋头苦干,却不敢看神女的面容。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神女,教人前往极乐之地的神女,会有着怎么样的面容?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看,甚至连勾勒的勇气也没有。

  直到神女的袖口摇落出了降真香的芬芳,那和福宁殿里的宣和香烛,和父亲裙袂摇落时,一样的味道。

  他才惊醒过来。

  然而神女继续审判。

  “我远离你,只是因为你性格不合我的意。哪怕没有这些事,我也不会亲近你的。”

  持盈拍了拍他的手,站起身来。

  “你是好。可除了好,你还有什么?”

  他是皇帝,他要被人哄着,被人捧着,被人爱着,被人像珍宝一样呵护,他要风就得来风,要雨就得来雨,他为什么要折腰去哄一个木讷的儿子?

  赵煊好,赵煊老实,赵煊不好美色,爱读书,节俭,有令名,礼贤下士,那是一个好太子应该有的,所以他不废赵煊的太子,但他需要这样一个儿子吗?除了赵煊以外,哪一个儿子不是在他面前表现出他最喜欢的样子?

  只有赵煊。

  他雅好笑语、风流不羁,赵煊却举止拘谨、讷讷于言;他抚琴弄箫、欢饮达旦,赵煊就声技音乐一无所好,拒绝出席宴会;他修葺宫观、以侈丽闻世,赵煊却以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他宠爱蔡瑢,赵煊就踩着他的脸,把蔡瑢送的琉璃杯摔碎在地上。

  你不爱我,有的是人爱我;你不讨好我,有的是人讨好我——

  “我有这么多儿子,凭什么非得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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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没事,没有别人了不爱也得爱??

第43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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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到底还年轻,虽然病得汹汹,但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不再提起立赵煊为太子的事,而是破天荒的、十分反常的,将简王赵似叫进了隆佑宫中。

  “据说,是很开心,娘娘夸十二哥孝顺。”新晋的昭仪郑若云,十分为难地说道。

  她原本是太后宫中的押班宫女,如今虽成了后妃,倒也还有些耳目,更何况太后召见简王的举动半点不曾避人。

  赵端听了这话,当即便拖着鞋子下床往外走,郑若云去拦他:“哥哥干什么去?”

  赵端拉着她的手:“娘娘已有废立之意,我岂可安坐?”他身体还没好,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还不忘谢谢若云:“若无姐姐冒死告我,我、我…我永不忘记姐姐。”

  若云告诉他的分明是假话,可是竟然阴差阳错之间都要变成真实了。皇帝被她的谎话吓得连夜召来蔡瑢托孤,而蔡瑢转头把皇帝卖给了太后。

  太后一听养子竟敢如此,过了两日便传召了赵似入内。

  她还那么年轻,其实谎话编的很不好,只要皇帝和太后坐下来对账,就可以澄清真相,他们是感情那么好的母子——可是天意如此,上天都在帮助她,太后竟然,帮她把谎言都变成真的了。

  皇帝也由衷的,真心实意的,感谢她的冒死告密。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顺利还是不顺利?皇帝不会真叫废了吧?她一时发了呆,赵端已经冲出福宁殿,坐一顶小轿,前往隆佑宫。

  他并不后悔,但他恐惧失去。

  他还那么年轻,若哥哥一直身体康健,他从来没有登上过帝位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权力的美妙,知道了自己能左右这个庞大的国家,怎么可能轻易罢手?他有这么多的志向…岂能因为养母停止?

  养母若是废黜了他,改立简王赵似,那一切都完了……连他的命都完了!

  而隆佑宫的大门仍然紧闭着。

  太后宫里另一位娘子王若雨出来,哀求道:“官家回去吧,娘娘睡着呢。”

  赵端不肯走:“娘娘睡着我就等她醒!”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王若雨道:“可你病才好呢,怎么能吹风?我带你到侧阁去。”

  赵端抽着鼻子,像小孩子一样:“你和娘娘讲,我就在这里等,不去别的地方。她都不怕把我吹坏了,你怕什么?”

  王若雨是个没主意人,拗不过他,又看他衣服穿得单薄,便趋入告知太后。

  赵端只穿着一身燕居服,旁边人拥上来给他披大氅,他也不要,一张脸被冻得泛了红血丝,嘴唇却发起白来,王若雨出来,还是叫他走,哭着叫他走,赵端还是不走。

  终于,太后身边的内侍张琳出来了,他大惊失色地跑向赵端:“哎哟我的官家,怎么冻成这样?娘娘醒了,官家快进去吧!”

  赵端刚要拔腿,却发现天太冷,自己的双脚都冻僵了,刚抬起来就直挺挺向下摔去,大家又手忙脚乱地扶着他腋下,把他撑起来,七手八脚地抱到隆佑宫里。

  刚跨过宫里的台阶,赵端就挣开旁边的太监宫女,踉踉跄跄地跑到养母的膝下,太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哭。

  小猫似的哼哼唧唧了半天,太后的膝盖头都给他淹过一遍了。

  向太后看到他这个可怜的样子,内心痛彻:“你已是官家了,哭什么?”

  赵端憋着嘴,眼泪花花地看她:“我做了官家,难不成不是娘娘的孩子了吗?”

  他至今也不敢相信,他只是想要绍述父亲的遗志,怎么就被养母恨成了这样?竟然还要对他下毒?

  他们母子十五年,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眼泪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也分不清楚了。

  太后别过脸去:“你做了官家,主意大,哪里还知道我是谁?”

  赵端哭道:“我到底有何处做的不好,不惬娘娘意,说出这种杀我的话来?”

  太后见他哭得惨烈,面容又消瘦,一时之间也心怀大恸,然而蔡瑢的话犹在她耳朵旁,这孩子竟然要她死:“官家心里不知道吗?”

  赵端一听,内心如同炸雷:“请娘娘明示我!”

  太后如何肯说,也只掩面,赵端便以为是年号的事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年号,他头一回和养母有了不愉快。

  “娘娘,新法有何不好,我身为人子,难道不该继承父亲之伟业吗?”

  太后驳他道:“新法有何好?新法弄得怨声载道、民乱四起,他王氏为讨好你爹爹,戕害百姓,和桑弘羊有什么区别?你爹爹受他的蛊惑,好容易才改了,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赵端正要说新法生财生兵,他和蔡瑢曾经说过这么多遍……然而,然而养母的泪已掉了下来。

  “你爹爹已误,你哥哥也误,你也要陷进去吗?他究竟有什么好?”

  她问赵端,也问自己死去的丈夫。

  赵端此生都未见过王相,事实上,他连父亲都没有印象了,可哥哥可以做,他为什么不行?赵佣在位的时候,太后有干涉过一句吗?

  一时之间也忘了什么新法、旧法,他才多大?在哥哥去世前,他不过是一个闲散的王爷,岂知道天地的危亡?只哭着喊着道:“娘娘就为这事不要我,要十二哥吗?”

  太后去擦他的眼泪,却不去回复他:“娘娘把你养得大…把你养得大!只有你不要娘娘的,何有娘娘不要你的?”

  她只对这个儿子感到失望,可赵端呢,却要借修葺宫殿,杀死她!

  赵端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两个人的眼睛都如泉水一般。

  “没有娘娘,曷有我的今天?我福薄命浅,三岁的时候爹爹驾崩,五岁时候姐姐见弃,娘娘悯我孤弱,抚养我在膝下,没有娘娘,我死无地也!”

  向太后忽然生出一种疲倦来。

  她此生并不讨丈夫的喜欢,又被婆婆管教了半辈子,生下的女儿都没有养得大,更压制不住赵佣。

  她这一生都是没有错处的,平庸的,贤良的,戴着面具的。

  她对待丈夫的后妃就像对待自己的姐妹,她对待丈夫的儿女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

  她只做错过一件事。

  那就是十多年前,她把先帝宫中的一位姓陈的美人送去看守先皇的陵寝,并霸占了她的儿子,皇十一子赵端。

  陈美人很快就听话的在皇陵中死去。

  赵端在她身边一点点长大。

  她的生活有了那样缤纷的色彩,她真的不再寂寞了。

  赵端又活泼,又健康,还很聪明,他哒哒哒地跑到福宁殿去,然后黄昏的时候回来给她请安,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块糕点喂给她。

  “娘娘,”他说,“哥哥带我去小阁子里吃点心,不让奶奶知道,他说这是爹爹以前爱吃的,娘娘你看看,是吗?”

  她当时就淌下泪来。为早死的丈夫,为幼年失父的赵端,为守寡的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赵端能做皇帝,如无意外的话,赵佣的世系将传之万世,赵端就会做一个闲散的宗室,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危亡两不知。

  她为他挑选了王氏做妻子,王氏的家族还和她有一些亲戚的关系,也是勋贵之后,一个娴静知书的女孩子,两个人站在一起便是一对璧人。

  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到时候,她还会抚养赵端的孩子,她的孙子。这个孩子会不会有一些向氏的血脉,和她多一点缘分呢?

  然而噩梦一样的,赵佣死得就是那样早,她推举赵端登基,然而赵端竟然,又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新法究竟有什么好?她想了一辈子,都想累了。

  非得要变法吗,非得要折腾吗,为什么不愿意太平地过一辈子?

  难道抢人的孩子,老来就有这样的报应吗?

  她原来想着,到了九泉之下,就得把这个儿子还回去了,可是现在呢?

  她不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看到这个孩子,痛苦极了。

  她叹了一口气,问:“十一哥,你非得做这事吗?”

  她话语中的疲倦,赵端并听不懂,他那个时候好年轻,但他知道,这是养母的通牒,养母不愿意变法,如果他坚持的话,皇帝会不会变成赵似来做?他拼命哀求养母的回心转意。

  “娘娘,我只是,我只是没有见过爹爹,我只是想尽孝,我并不是…我不变了,娘娘,我不变了!娘娘别不要我!”

  皇帝的意志,最好不要轻易地改变,皇帝的话语,最好不要轻易地说出,做出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想想后果。赵端这辈子都没有学会这个道理。

  因为在他漫长的、随意悠游的少年岁月里,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反悔。

  他总是被纵容。

  最爱纵容他的太后,抚着他的肩头,满心的失望:“你真的不变了吗?”

  “不变了,不变了!”

  那样的噩梦散去了。太后得到了他的服软与保证,也退开一步:“崇宁的年号,你接着用吧,你是人子,孝顺自己的父亲,也是应该的。”

  赵端战战兢兢地看向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还是什么。

  而向太后只轻轻地捋一捋他的头发,眼神很悲哀,赵端害怕极了,两个人都害怕对方杀死自己。

  “但是,娘娘想给你改个名字,好吗?”

  “啊?”

  “你如今即位做官家,名字便当与众兄弟分别。你年轻,娘娘也老了,再也给不了你什么,只有‘持盈’两个字送你,你一定要记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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