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37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

  她本就是宰相的孙女,对诗书饱读不过。

  “‘持’者,守也;‘盈’者,满也。咱们赵家有国一百三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你只需垂拱而治,便可流芳百世了。我知你性子好动,只求你安稳做官家,不要惊动百姓,努力保守祖宗之成业,娘娘来日九泉之下,也可见你爹爹了。”

  赵端将头靠在她怀里,他那时候并不知道养母的用意,只知道这事过去了……改一个名字罢了,这事情终于过去了!

  而向太后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乌黑茂密的头发缝里。

第44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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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宁这个年号,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短短的两年里,太子赵煊病重,太后向氏病逝,皇帝赵持盈与皇后王静和吵得天翻地覆。

  皇帝决定改元,作为一个新的开始。

  诸大臣有上书“大观”、“政和”、“重和”的,持盈圈了重和,与蔡瑢道:“重和重和,和之又和,再好不过了!我只要平和,不想再生波折了!”

  蔡瑢称是,又问他那副雪景山水画画得如何了。

  而持盈的眉眼里顿生落寞:“画不出!”

  持盈那时候和他暧昧推拉,但不过雷池一步,蔡瑢规规矩矩、道貌岸然地坐在赐坐的椅子上,为皇帝分忧解难:“官家有何难处?”

  持盈怪他:“我本就不愿画山水,是你诓我,把我害成这样!”

  蔡瑢讨饶道:“官家这是哪里的话?”

  持盈托着腮,很怅然:“我虽然富有天下,却未曾见过自己的江山。画来画去,不过是在照着王摩诘的样式描罢了!”

  崇宁年的时候,内政紊乱,外事上倒有喜报。北地新起了女真部落,把耶律阿果折腾的不轻,持盈便趁机收复了十州的领土,蔡瑢带头对他歌功,他也为自己的军事才能、战略眼光感到得意。

  那天他在宣和殿描花鸟,蔡瑢就说,官家收复北方失土,何不画一幅山水表示庆贺?

  持盈欣然肯定。他要画一幅北方的雪景,雪景上要有连绵的高山,要有归棹的渔夫——他本人闲看江山的象征——要有料峭的树,要有隐现的宫观。

  然而,他能画人,画树,画宫观,却不曾见过皑皑的雪山。汴梁建立在平原之上,他甚至连像样点的高山都不曾见过,只能拾前人之牙慧。

  因此在这里和蔡瑢诉苦。

  蔡瑢和他不仅在政治上相投,在艺术上也是趋同,他们两个一起写字画画,互为题跋,果然蔡瑢听了他的话,立刻出主意道。

  “臣有一个办法,能叫山来见官家。”

  持盈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笑,他以为自己是虎着脸的,然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自己弯起来的眼睛。

  “蔡相公莫非有神通,能叫山飞来到朕跟前吗?”

  蔡瑢对他笑道:“臣一介凡夫,哪来的神通?臣不过愿为官家效仿愚公罢了。”

  持盈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只是哼道:“你蔡元长若是愚公,天下哪来的聪明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态,有多像情窦初开的小儿女,一切都被蔡瑢看在眼里。

  “臣从前在杭州为官之时,曾见过有高广数丈的巨石,怪状嶙峋,有如山岳,苏州更有闻名于世的太湖奇石,都是天生天养、造化所工。官家要见山,臣便命他们将这石头送上京来,或堆或叠,不就平地起山了吗?”

  持盈没有想过这种方法,不由得起身离座,兴奋地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石头?”

  蔡瑢笑道:“汴梁无山,因此官家不曾见过。臣宦海多年,多次去国,倒还认识一些。官家不是请人来算,说应在东北角开辟一座宫观吗?不如就把石头堆在那里如何?”

  持盈见蔡瑢连地方都给他想好了,一时之间开心极了,他坐到蔡瑢身边,两个人只隔着一张桌子。

  持盈已经开始遐想了:“堆成什么样呢?”

  蔡瑢最会忧君之忧:“臣提举杭州洞霄宫时,见余杭凤凰山,以为天下最奇绝之山,凤凰又是神兽,官家大可命人将它描来,照此堆叠。”

  持盈的眼睛里闪着光芒神采,一座山能长成凤凰的样子,该有多美啊!

  “江南之景,竟有如此美丽吗?”

  可他是天子,轻易不出东京,他见不了皑皑的雪山,也见不了烟雨的江南。蔡瑢忽然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持盈被他吓了一跳:“怎么?”

  “官家刚刚作画,脸上沾了墨汁。”蔡瑢神色正常,持盈不疑有他,只是内心狂跳,面色如烧。

  蔡瑢又和煦地笑了:“官家来日倦于万几之时,臣若还活着,便奉官家南下如何?”

  “倦于万几?”持盈品尝这四个字,他才登基两年,什么事情都是新鲜的,身体更是充满活力,根本想不到会有疲倦退位的一天,但蔡瑢给他描摹的图景太过美好,他一时也有些神往。

  但很快,蔡瑢又有些落寞地道:“只是臣痴长官家这些年岁,官家倦勤之时,臣恐怕早就是是白发苍苍,两耳昏昏的丑模样了!”

  持盈下意识地摇头:“怎么会?”

  他望着眼前正值盛年、清贵如竹的宰辅,眼睛里的情意好像要漫出来了。

  可是那时候没有人给他递镜子,他就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蔡瑢自哂道:“到时候叫居安陪官家去吧,官家不是爱同他在一处吗?”

  持盈下意识地摇头,事实上他很喜欢和蔡攸在一起玩,但他不要在蔡瑢面前承认:“谁喜欢和他玩?他都不读书的!我要你陪我。”

  他也没有察觉到蔡瑢话语里和儿子竞争的意味,和落了上风的得意之笑。

  他想不到蔡瑢也会有老的一天,但就算老了又怎么样?身体会老去,可是精神不会!蔡元长只要拿得起笔,就还是那个蔡元长。

  然而江南的梦终究是泡影,反正这十年内是先别想了。持盈决定考虑一点实际的问题,况且他不想在蔡瑢面前表现的和蔡攸很亲密。

  “江南的石头,我运到东京来,不知要靡费多少,陈次升他几个老臣,最是聒噪……”他又把眉眼耷拉下去,要蔡瑢解决这个问题,“上次我要修升平楼,张商英非不让,说浪费钱,吓得我让萧琮盯着,看见他来了就让工匠钻到地底下,他走了才让上来呢,就这样,他还和我生气。”

  张商英没看见工匠,这升平楼却自己慢慢修好了,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被皇帝摆了一道,气得要上书辞官,持盈只能再三保证会改过,他才作罢。

  蔡瑢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恨不得把眉毛给他展平了。

  运造奇石,第一个可以哄皇帝开心,第二个,这差事的操作空间太大了,他本就发迹于东南,难道不希望更进一步吗?皇帝现在还年轻,以为他好,喜欢他的字,可是能喜欢多久?他羁旅多年,沉浮一生,难道要把自己推给皇帝的一腔喜欢上去吗?

  神宗喜欢荆相,荆相不还是谪居金陵?哲宗仰赖章夔,章夔现在又落魄到了哪里?皇帝现在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官家想什么呢,运石头怎么会费钱?”

  持盈嗔他:“元长当我是小孩子不成?如你说的,这石头珍稀,岂是便宜易得之物?”

  蔡瑢哈哈大笑:“我的官家哎!这石头是能吃还是能穿,他们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为一口吃食奔忙,谁有心思看那石头?况且这石头在官家看来稀罕,在江南却是寻常之物,天生天养的,哪里要钱?就算富商巨贾有所收藏,听见圣意钟爱,不得赶紧奉上?”

  持盈一听也是,就好像荔枝一样,他想吃一口荔枝而不得,可荔枝在闽南,不是俯拾可得之物吗?

  蔡瑢凝视着持盈:“这石头能让官家开颜,难道不是天生的造化?若说靡费,也只有一点,这石头沉重,得从黄河上运来,官家花钱供那些民夫吃喝便是了。”

  这已是很仁德了,要知道徭役都是需要他们自备干粮的。

  持盈已经被他说得意动,料峭的山石仿佛在他跟前,蔡瑢忽然拉住他的手,持盈被吓了一跳,然而手却一直没动。

  他让蔡瑢拉着他的手。

  “官家是天下一人,万民的君父,岂不知承平盛世,‘丰亨豫大’的道理?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官家好,百姓才能好,为官家,天下人死且不惜,更何吝惜几块石头?”

  持盈想来想去,也不觉得几块石头能靡费成什么样子,蔡瑢也实在了解他:“再说了,官家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持盈眨了眨眼,蔡瑢觉得他的眼睛像星星,也像月亮,这位新天子,实在生得风神钟秀,不像皇帝,倒像个膏梁子弟、少年探花,合该被人捧着、哄着,把好东西堆到他眼前去。

  “更何况,就算是星星月亮,官家只要开口,臣不也得给官家摘吗?”

  蔡瑢永远知道持盈要什么,先一步给他预备好,那时候两个人一点矛盾都没有,持盈全心意地爱他:“这可不是宰相该说的话。”

  蔡瑢摇了摇头:“这只是蔡元长愿对官家说的话。”

  由是,花石纲之役生,华阳宫中的万岁山也修了起来,持盈终于见到了带着江南潮湿气息的奇石,他着迷地抚过它们嶙峋的身体,乃至于惨绿的青苔。

  权力的美妙,美妙就在这里,他想要什么,就会拥有什么。他毫不怀疑蔡瑢会给他摘天上的星星,只要他愿意,他想要,如果他不是皇帝,蔡瑢又怎么会为他竭诚尽忠至此呢?

  有时候他梦见养母的音容,养母不喊他十一哥,喊他持盈。持盈,持盈是什么意思呢?他还没来得及想,汴梁城上已经平地起就高山。

  保守成业的希望,就在升平的歌舞声中,化为汴河上的泡影,只有水鸟掠过,还有一点痕迹。

  皇帝罕见地描出了一幅山水画,瘦金书银钩铁画,命之为“雪江归棹”。那是皇帝本人也不曾见过的,冰雪一样的山脉,蔡瑢为他作题跋,每一个字都写在他心里。

  写出这样美丽的字的人——持盈看着他落笔——怎么会不是好人?他的身体陡然升腾起一种绝妙的愉悦和欲望来,这个人,对,就是这个人,他要和他永远地绑在一起,做千古相闻的知己、君臣。

  蔡瑢太懂他了,懂他的所有想法、偏好,甚至洞明在他之先。蔡瑢说,雪江归棹,江山归赵,臣愿官家收复燕云,一统九州。

  持盈被他说得心脏砰砰砰地跳,蔡瑢为他铸九鼎,说他将建立不世功业。他是好动的,蔡瑢是不安的,他们两个将这个国家改动起来,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但终归是改的。

  他们的手摸过一块石头,他们的笔落在一张画卷。

  重和的年号到底没改成,据说和辽国的重复了,持盈临时将重和改作宣和,那只是一扇小门的名字,他却将就着用了十六年,直到不得已退位给儿子。

  因为他忘不了,宣和的第一个早春。

  他和蔡瑢在宣和殿里说话,他靠在一把躺椅上,晃啊晃,给蔡瑢讲他的梦,蔡瑢坐在旁边的墩子上含笑听着,偶尔帮他摇一摇椅子,他俩靠得很近。

  皇帝的玉音忽然停止了,他看向窗外。两只白头翁鸟栖息在腊梅树上,他喊停蔡瑢,用气音说,不要动不要动。

  蔡瑢就伸出手帮他把椅子拉住了,持盈急慌慌下地,去案上取执笔勾形,勾着勾着,蔡瑢伸手拨了一下他散下来的头发。

  他手里的笔,不知为何沾了太多的墨,滴下了一点。

  他转头看向蔡瑢,两个人不知怎么着,就亲了起来,然后疯狂地,在这张书案上,在躺椅上,在那块嶙峋的石头上,幕天席地,青苔都溅到他背上。

  皇帝被他的宰相支配着身体。

  后来那幅画终究是画成了,太漂亮了,持盈见了那两只白头翁就忘不掉,他画完还题诗,蔡瑢捻起皇帝的宸翰之宝,喃喃地念。

  持盈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乖乖地看他。

  “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皇帝的画虽好,字虽妙,却实在没什么词工,不过诗词之道,殆穷而后工,他一生富贵至极,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写得出好词来,“已有丹青约,千秋……”

  千秋指白头。

  你蔡元长会老去,我的王朝也会崩塌,只有丹青是不变的,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褪色——

  持盈自蕊珠殿步出,陈思恭在背后喊他,道君,道君,道君!

  持盈听不出他话语间的拦阻,只转头问,合真今天送我的东西呢,在哪里?

  陈思恭并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一时不答,而持盈已经抬脚出了寝阁。

  守夜的宫娥要为他掀开珠帘,然而还来不及起身,帘子已经被持盈用肩膀撞了开来。

  珠帘外的阁子上,竟然还燃着一豆灯火。

  赵煊看起来极其的疲惫和憔悴,灯火自下而上地照着他,映出他眼底下沉沉的两袋。

  他一夜没睡,在父亲的寝卧外坐着,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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