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35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倒霉的新皇帝不知生了什么急症,脸都肿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痛,东西也咽不下去。

  蔡瑢过去问他好,皇帝病得痛极了,迷迷糊糊见了是他,仰着头便哭道:“极痛,还头疼。”

  众人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皇帝摸着自己的脸,忽然觉得有点不平整,非要人拿镜子给他,结果一照发现有个大疮,眼泪更止不住了,让陈思恭把床帘子放下,叫大臣们退出去,只愿意通过中官传话。

  蔡瑢知道他年轻爱俏,指天誓日说这个疮不仔细看不盯着看压根看不出来,曾布也保证这只是“气盛之疾,绝不会留疤”。

  然而皇帝还是哭哭啼啼地道:“年节庆典,朕容颜如此,岂非取笑中外?”

  众臣一阵无语,谁有事没事抬头看你呢?然而皇帝病得这么急切,真叫人害怕,要知道此君在登基前可是非常的活泼康健,怎么一登基就生起病来?难不成福宁殿真该请道士穰治一下吗?

  而恰恰此时,向太后宫中的押班娘子郑若云来了,替太后来问皇帝好。

  众大臣见太后派人来问,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皇帝甫一登基,在圈定年号的时候,就极其有主意地将年号定为了崇宁,并为此拒绝了向太后“建中靖国”的提议。

  崇宁这个年号,甚至都没有出现在礼仪官的札子之上,乃是皇帝自己想的,意思是崇尚熙宁,熙宁便是神宗皇帝的年号了。太后是时垂帘于后,当场便说身体不好,起身离去。

  据说皇帝多次前去太后宫中请安,但都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让皇后王氏过去侍疾。

  两宫不和,对于新登基的皇帝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况且皇帝登基的时候,是靠太后一力支撑才打败了先帝赵佣的同母弟赵似。若是太后厌弃皇帝,天位动摇,又要怎么办好?

  而太后此时派宫人前来,无疑是安众人的心,表示她和皇帝之间无有间隙。众宰辅听到这消息,便心安地退了出去。

  郑若云轻盈地走到皇帝床前,擦了擦他的眼泪:“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皇帝看旁边没外人,委屈道:“姐姐,痛……好痛!”郑氏碰碰他的脸颊,他的嘴,皇帝痛得倒吸冷气,又滚下眼泪来。

  然而他只抱怨了两句难受,就拉着若云的手急急地说道:“姐姐,娘娘还生我气吗?”

  若云拍了拍他的手:“官家好好养病便是,怎么想这么多?”

  一听她不正面回答,皇帝就吓坏了,差点就要挣扎地坐起来,若云去按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躺下!”

  皇帝哭道:“请姐姐告知娘娘,我幼失怙恃,是个薄命之人,若娘娘也不要我,我死何地也?”

  若云看他堂堂的皇帝,竟如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那样,忽然心生不忍,然而……

  她像母亲那样抱着皇帝,皇帝躺靠在她怀里。

  那时候她还那么,那么的年轻,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作为向太后的人,嫁给她的养子赵端。

  赵端是活泼灵动的,她是很喜欢,很喜欢的,她幻想过许多次真正嫁给他的时光,不管是作为穆王的他还是作为皇帝的他——然而他将有这么多妻妾侍女,就连向太后也在除了她之外,准备了另一位侍女王若雨,准备一起送给养子。

  怎么样,才能做他心里最特殊的一个呢?自己甚至还比他大几岁,容颜上的美丽,能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她也哭了:“十一哥,你还有我,我有一事,要冒死告知你!”

  赵端不解其意,而她的眼泪已经淌到他的脸上,竟像两个人一起哭了:“娘娘已叫了中宫前去,要册立大哥做太子,只等你不好了,便要裹幞头垂帘,做东汉的邓绥!”

  邓绥曾经扶持过出生百天的殇帝刘隆,如今养母也要抛弃他,立尚在襁褓中的赵煊了吗?

  持盈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浑身都开始发抖:“娘娘不是这样的人!”

  若云道:“我是娘娘的人,若非爱你,怎会告密?你的病难道生得不蹊跷吗?我听说大行皇帝驾崩前,也是呕吐,没法吃东西,过一阵子便没了!”

  若云一说出口便觉得害怕,实则赵佣死前不仅上吐而且还下泻,况且谁死前不是没法吃东西呢?只是她知道,赵佣病重的时候,皇帝为避嫌,宫里的事半点不曾打听。

  因此在她的口吻里,竟然像是向太后毒死了奉行父亲新法的赵佣,又将要杀了赵端,武曌不就是废了两个儿子以后登基的吗?亲生儿子不忍杀,可是赵佣和赵端,没有一个是向氏亲生的!

  而皇帝虽病着,神智倒还有些残存:“娘娘养得我大,静和又是我发妻,不会如此对我!”

  若云只哀哀地问他:“十一哥,你忘了你的亲生母亲是谁了吗?你究竟不是从娘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虽养得你大,可你本该在陈太妃膝下承欢啊!”

  陈太妃、陈太妃……皇帝闭了闭眼,他已经不记得生身母亲的样子了,别人和他说,太妃为神宗守灵,不思饮食,消瘦而死,是一等一的光荣……

  形销骨立,他学会的第一个成语,被别人用来形容他的亲生母亲。

  棺椁那么大,母亲又那么小。

  若云抱着他,像母亲,如果母亲在多好啊。

  “你不知道……十一哥,你不知道,陈太妃,她是被娘娘逼去的守陵的,她走前还不放不下你,喊你的名字!”

  陈太妃去守陵的时候,若云甚至还没有入宫,她只是这样猜测,赵端若还清醒,必要问她是如何得知的,但赵端病得这样重,神智都被催烧了。

  向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甚至逼死了他的生母,他这不是认贼做母吗?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自己的亲娘?

  “天底下的母亲哪个不是这样?中宫和你虽然是少年夫妻,然而她已经有孩子了,十一哥,我是女人,我知道,这世上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什么事情就都要为孩子让步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发抖,一直发抖,若云抱着他,因为兴奋和撒谎也开始战栗,两个人发抖发到了一起。

  “只有我……”若云说,“我没有孩子,我爱你,十一哥,我只爱你。”

  时隔多年,郑皇后讲起这段旧事,仍然散发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微笑,她原本搭着持盈的肩膀,竟时隔多年的,感受到了他的颤抖。

  “所以我生了三个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活下来。”若云说。

  持盈很漂亮,哭成这样也很漂亮,眼睛肿着也很漂亮,可是那时候福宁殿里,病弱的、年少的皇帝,整张脸都肿起来,脸颊上还有一个大疮,狼狈极了,难看极了,丑到皇帝自己照镜子都给吓哭了,说不要开庆典,不要见辽国的使臣——

  现在辽国都灭亡了。

  “当天夜里,道君便叫来蔡瑢托孤,然而他那时候太年轻了,竟然只叫了蔡瑢。”若云又很悲哀地看他一言,“钦圣一把他叫过去,他就什么都说了,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蔡瑢投机多年,好容易做了宰辅,皇帝又病重,他向太后投诚,有什么稀奇?

  持盈太了解蔡瑢了,了解到又发现蔡瑢玩弄、背叛他一次的时候,心中都麻木了。

  算了,算了,他自私,他也自利,真是狼狈为奸的一对君臣啊。

  只是他忽然想起,自己对蔡瑢说了什么话。

  他说“我方病重,那边就要裹幞头垂帘,大哥是我的唯一骨肉,卿务必救他,留我一寸血脉……”一岁大的孩子如何登基,他当时想,皇位十有八九要落在赵似手里了,到时候赵煊怎么办?

  还有一句是什么?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赵煊真能以婴儿的身份登基——“我若有失,卿务教我子,绍继我之志向,似神宗皇帝与我……叫他不要忘记爹爹!”

  他对蔡瑢说自己不想死,他还没有做出一番大事业呢,将来九泉之下,见了母亲,父亲,哥哥,要怎么说话?蔡瑢抱着他,蔡瑢说,官家,不要害怕,年来宫殿修葺,纵有倒塌的。

  意思是要向太后意外去世。

  持盈想,自己怎么没有反驳?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反驳……宫殿没有倾塌,但养母很快就生起病来,半年以后死在隆佑宫里。

  她都知道……娘娘都知道!她知道他要她死!

  蔡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那句修葺宫观的话,就变成皇帝说的了。

  怪不得,养母临死前,要他远离蔡瑢。

  但他忘了,养母给了他很多的告诫,他那时候太年轻,一切都只是过耳的烟云。

  持盈的表情都是空白的:“所以她,那时候,没有喝药……”

  若云微笑,她知道,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以后,自己与持盈的十五年夫妻,就要走到尽头了。

  她为自己的主人问持盈:“我不是早和哥哥说过吗?女人有了孩子,就只为孩子想了。”

  向太后没有孩子,唯一养在膝下的,不就是他吗?

  七分真三分假的谎话,一骗就是十九年。若非有这样绝望的境地,若云还以为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面去。

  她没有想到几句话会有那样的后果,只是几句半真半假的话罢了,怎么会这样呢?向太后的确要立赵煊为太子,却没有一日要杀死过持盈,至于王静和,更是冤枉,她甚至死前,将赵煊托付给了丈夫,又将合真托付给了她。

  而若云的膝下,竟也只养大了一个合真。

  每一次,她面对自己亲生孩子尸体的时候,都在想,这是不是一种诅咒?

  “在今天之前,道君都不知道这件事。”若云说,“因此,在他的眼里,你的娘娘王静和——”

  “你也配喊我娘娘的名字!”

  “背叛了他这个丈夫。你,也威胁了他的皇位。过去的十九年里,他每一天都有机会、都有理由杀了你!他要杀你何须等到在酒里下毒?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家,谁养得你胃口这样大?谁养得你这么不知足?他待你纵然有疏忽的地方,但究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今天这样欺辱他,来日怎么敢面对先祖?”

  赵煊盯着她:“香炉、那个香炉——”

  他如今也是皇帝了,扪心自问,若是他的妻子朱氏现在联合持盈废黜他,立赵谌为皇帝,哪怕朱氏死了、持盈死了,哪怕赵谌只是一个懵懂的婴儿,他会毫无芥蒂吗?

  让他死在一场意外里面,不是最巧妙的化解方式吗?

  若云笑了,她说:“官家,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会算到道君刚住进福宁殿就生病,也不会算到那只香炉。”

  然而却差点吓死了太子,让皇帝蒙受了不白之冤,让皇后冲进福宁殿。

  “那只香炉,真的只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赵煊不信任地看向她。他是太子,是尊贵的继承人!一个影响到他生命的香炉,可以是皇帝亲口吩咐的,也可以是别的阴谋,但绝不能仅仅是因为一个宫女的疏忽!

  他不信,他不信!郑若云只想替持盈澄清,怎么可能承认香炉是有意为之的?

  “你娘娘去世以后,我做皇后,可我再也没有过一个孩子。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你娘娘为你,钦圣娘娘为他,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我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那时候她终于做了皇后,做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生命中分量最重的女人,她想要再要一个孩子。

  “道君没有再给我这个机会。”

  赵煊没有母亲,自以为伶仃地长在东宫。

  她如果再生下新的嫡子,要让他如何自处呢?

  郑若云受持盈的荣宠之盛,在正位中宫之前,年年都有子嗣诞育,然而做了皇后以后,却再也没有一个孩子。众人都以为她是从前生子太多,伤了身体,也不去多想。

  原来竟是这样。

  如果持盈真的对他起过杀心,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不让郑氏生子?

  赵煊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他想,这么多年,他愿意原谅这一切,如果只是一个误会,现在误会可以解除了!父亲冷淡他,竟然只是,只是为了一个误会和谎言,现在谜团揭开了,一切都要得到美好的结局了吧!

  持盈仍然呆呆傻傻地坐着,赵煊向他跪下,两只手摆在他的膝盖上,向他求证道:“爹爹,是不是因为这样,爹爹才……”

  是不是因为你误会了我娘娘所以你才讨厌我?是不是因为我曾经是你衰朽的证明,是养母对你的抛弃,所以你才讨厌我?你不是天生就讨厌我,我们原本可是很好,很相爱的,对不对?

  赵焕、赵炳、荣德、茂德,他们有的,我本来都应该有的,对不对?

  你不是故意冷落我的,对不对?

  而持盈很久,很久才落下一滴泪来,滴到赵煊的手上,好漂亮的一滴泪,像烟花,啪嗒一下就碎了。

  他摇了摇头,他好讨厌谎话,他不要再说谎了,即使这个谎话可以让他和儿子重归于好,回到一种太平的状态,甚至,或许可以摆脱这种乱伦的可怕境地。

  诚实——他为什么给赵煊开始起“亶”字做名字呢——诚实!

  “不是。”持盈说,“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婴儿,大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手轻轻抚弄着赵煊的头发。

  赵煊今天也没有带幞头,只用玉冠把头发绾了起来。

  他想起十五岁自己行及冠礼的时候,盛大的典礼上,他不在乎别的,他只在乎父亲的衣袖,裾落起金颜与沉香的气息。父亲把幞头裹在他头上,宣告皇太子的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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