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3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陈思恭“啊呀”一声,慌忙上去抱住赵煊,赵煊后知后觉地才哭起来,持盈被他的哭喊吓了一跳,工笔的牡丹花瓣顿时变得肥大起来。

  他把笔——不对,他的笔不行,他信手拿起了什么来着?忘了,反正扔到柱子前面去,好大一声响,叮铃咣铛,天崩地裂一样。赵煊的哭声停住——他不哭了,也不尿了,而是直接晕了过去。

  “陈思恭!”持盈很大声地喊,其实很奇怪,他一贯是个心软多情的人,除了亲缘淡薄以外,活了二十多岁无一挫折,十五岁以前斗鸡走犬游戏汴京,十五岁以后御宇登基治领天下,赵家天子做得难,面对文臣的唾沫要有十足的涵养功夫,而持盈连这点都不在乎——他亲政以后就将蔡瑢从杭州起复为相,君臣两个狼狈为奸,他半点骂声也不用听。

  大臣实在骂得狠了,也只能说蔡瑢狡猾,浮云蔽日——其实,这朵乌云乃是皇帝自己扯来盖住的。

  除了,除了面对赵煊的时候,这个长子真的让他觉得复杂,这个儿子的降生驱散了大宋因皇帝崩逝而密布的阴霾,还是最标准的元嫡长子。

  他曾经多么期待并且盼望着他的降就算封他为太子是他没亲政时被迫的,他也没有要废黜太子的意思,他难道不知道废太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吗?可是,赵煊无论出了什么意外,所有人都会把目光看向他。

  他是他的儿子啊!持盈想起皇后警惕的目光,想起自己的养母向太后去世前眼睛里的怀疑,顿时觉得百口莫辩,他实在是怕了赵煊,也感到痛苦,赵煊这么小,好像一团棉花,他看到他就气哽、难受、郁结于心!

  尤其是现在,福宁殿里的暖香被皇太子的一泡童子尿浇得无影无踪,持盈诛心地问他的近侍大伴:“当值的都是死人吗,把大哥这样放进来?他身上穿着孝,你看不见吗?”言下之意竟然是说赵煊身上的孝晦气,冲撞到了他。

  陈思恭几乎是百口莫辩,只能低头拜倒:“臣万死!臣只是想着,娘娘仙逝……”他原本想说,您的儿子才五岁就失去了母亲,现在想来见一见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误呢?他身上的孝是为自己的母亲、你的发妻所穿的,有什么晦气的呢?但是皇帝是这样盛怒,容不得辩驳。

  “臣万死!”他磕了一个头,不再说话。

  持盈跌在椅子上,赵煊那么小,难不成还能刺驾不成?更何况,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趴在柱子后面看自己的父亲……他那么小!持盈郁气结在胸口,觉得自己理亏又咽不下那顿无名之火,直接哽住了。

  然而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实在忍不了福宁殿里的味道,也许是一些心理作用,他跑到蔡瑢的府邸里去看花,看着看着看到了床上,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件事情,并且给自己做了十足的美化:“我看见大哥,被吓了一跳,那幅画也没了!”好像赵煊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蔡瑢情知他在颠倒黑白,因此不予置评,而是从案边取一个琉璃镜子,照在持盈脸上。

  持盈不以为忤,还微微抬了抬下巴,把脸从头发的遮掩里面剥出来,很骄傲的样子,他:“这是干什么?”

  蔡瑢大笑道:“官家没的那幅牡丹花,不就在镜中吗?”

  持盈大乐,将这事就抛在脑后了,只记得后来御宴簪花的时候,他亲自操剪刀给蔡瑢别了一朵牡丹花在帽上,时人以为盛宠至极,而他两人相视一笑罢了。

  也真是奇怪,昼来多梦,竟然梦见这事。

  持盈醒来以后,对自己的这桩梦哭笑不得,服了丹以后,竟迷迷糊糊走到了外殿正中,看着赵煊曾经躲过的柱子若有所思,而另一旁的陈思恭则是将脸皱得苦瓜也似:“官家,李相公在外,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持盈恨不得拔腿跑回床上去。

第6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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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李伯玉,乃是赫赫有名的一位强项令。

  持盈当国十余年,早已过了气盛的时候,情知这世上还是得有这么一两位刚直的大臣的,倒不是说他要去听这些人的话,而是他要将这些人做一个堂皇的摆设供起来。朕知道了,朕晓得了,卿说的是,不过来来回回几句话,又有何难?知道了,但不改,不就成了?

  所谓刚直的大臣们也心知肚明,大家你谏你的,我纳我的,关起门来还是过日子。说完了就得了,听不听得进去,他们才不管呢。

  但李伯玉不太一样,他说完以后,还盯着持盈改。

  此人在民间又颇有声名,持盈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放他,便只能受他口舌的折磨。此刻听到他来了,也只能叹一口气,幽魂似的——真的没力气了,大干了一场,又被李伯玉烦的——飘出去见人。

  李伯玉在前殿的冷板凳上被晾了许久,见到皇帝虚浮着脚步,魂也似的飘来,立刻下拜:“臣——”

  持盈还没走到他跟前呢,就被这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善了,他摆摆手,内侍便上去扶住李伯玉,使他不必下拜。

  “凤宾不必多礼。”持盈亲昵地喊着他的字,暗暗提醒他这是一个私下的场合,好让他不要这么古板,稍体谅下未睡醒的皇帝罢!

  李伯玉见皇帝的衣袍如流水一样在他眼前滑过,袖襟上传来一阵黄庭经香,心知这并不是福宁殿中熏的味道,想来林飞白这道士是确实已经来见过皇帝了,而皇帝显然没有任何怪罪,放他全须全尾地出了宫门,心中更是一片瓦凉。

  持盈在上方坐定,笑吟吟地看他:“今日不廷议,凤宾有何事前来吗?”

  李伯玉见他这副懒洋洋、没形状的样子,很痛惜地问道:“陛下忘了宰予之事吗?”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垢也,于予与何诛?”

  持盈没想到他这么好的态度,也换不来李伯玉一句软话。李伯玉上来不先说事,先刺了他一句,不过是白天睡了一觉,一下子他就从圣明天子沦落成朽木,沦落成粪土之墙了!持盈迅速在脑里过了一遍空缺的官位表,恨不得琼州之外还有一片大宋土地,好把李伯玉扔到那里为官,茹毛饮血去吧!

  然而他面上仍笑着,和他的祖辈一样十足十的好涵养,何况借口是现成的:“昨天夜里打雷,朕实在没睡好,所以刚才歇了会儿。凤宾说的是,今后不这样了。”

  他对台官从来这样,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从善如流但死性不改,又因为这好态度,每次一出事,大家就会觉得他只是受蔡瑢蛊惑,本质上还是能够改过的。

  而李伯玉实在是不吃他那一套,或者说曾经吃的,但他在御史台的位置上一年有余,对皇帝阴一套阳一套的两面禀性可谓了解:“陛下昨日闻雷霆之声吗?”

  持盈点头。不知他问这个什么意思。

  李伯玉又问:“那陛下可曾今早的听见马叫之声?”

  持盈不说话了,他知道李伯玉的正题要来了,立刻见招拆招:“凤宾此话何意?”

  “陛下,臣要告神霄宫林飞白,目无王法、冲撞东宫,其门下恶奴见皇太子车驾曾不敛避,马车相撞,其马嘶鸣,致使东宫睿体有损,至今未起!”

  “这……”

  “陛下,臣还听闻此人冲撞太子以后,竟然直入大内禁中,说要面见陛下请罪,而后竟完璧出宫,不见责罚。陛下忘广宁公主与杨氏之事,忘玄宗之祸了吗?”

  唐玄宗天宝十年,杨国忠与杨氏姐妹夜游,与广宁公主争道过西市门,杨氏家奴挥鞭及公主衣,驸马前去搀扶,家奴数鞭驸马。公主上告,玄宗杀杨氏奴,但也免去了驸马之职位,不允许他朝谒。

  持盈被他的比喻砸懵了,林飞白的确说过他与赵煊的车驾相撞,只是——

  “李伯玉!”持盈勃然色变,“照你的意思,朕是唐玄宗了!”

  他私下里对士大夫素来温和,毕竟他的圣君之名还得靠着这帮笔杆子,然而李伯玉说话实在太没轻重了些!

  玄宗一日杀三子,吓得肃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掠夺儿媳,导致有安史之乱、西内之祸,他若是玄宗——他若是玄宗,凭当年之事,赵煊的尸骨都化成灰烬了,哪里还轮得到李伯玉在这里为他不平!

  “臣不敢!只是,当年玄宗尚且杀杨氏之奴,今日东宫是国之储君,林飞白靠道法迷惑君上,今日凌加太子,陛下竟然不管不顾,不仅不发落治罪,甚至还接见他。陛下如此为君为父,叫太子为臣为子如何自处?”李伯玉见皇帝到这种情况了,还不问一句太子的情况,而是为自己被比作唐玄宗兀自生气着,心下一阵绝望。

  倒不是他对太子有多尊敬爱戴,皇帝对太子不满,对嘉王偏爱乃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只是作为文臣,他喜爱看到“正统”之人即位得宝、政权平稳过渡,何况两龙夺嫡,国家必有祸殃。更何况——

  “官家,即使是普通人家里,儿子被人欺负了,也没有不闻不问,甚至嘉奖欺凌者的道理吧?”

  李伯玉这话说得很委婉占理,持盈于公于私的两头都被他占住道理,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地说道:“凤宾说的是,朕受教了!”

  然而他有些时候比李伯玉这强项令还要强项,毕竟从小呼风唤雨,从皇子到皇弟再到皇帝,从来没有伏小作低的时候,白日睡觉的小事他认错也就罢了,反正下次还敢,只是这种不慈的帽子他可不想戴,于是狡辩道:“他和朕说了车驾相撞之事,道路相遇、马匹受惊,这本就非人力所能控制,也是情有可原……朕因此没有重罚他,也是度念他是方外之人。更况且,朕见林飞白无事,想来太子车驾更为周全……”

  他口中一边说着,一边看到李伯玉一张俊脸越来越青,心下一个突,便觉得有些不好。

  果然,李伯玉问道:“陛下忘了崇宁元年的宫廷之事了吗?”

  崇宁是持盈的第一个年号,哲宗皇帝于二月份驾崩,持盈登基以后便圈定了这个年号,等到次年改元。这个年号一共用了两年,和这个年号一起被确定下来的还有赵煊皇太子的身份。

  赵煊出生以后,先被他的养母向太后抱过去养了一阵子,册封做太子以后,持盈又把他抱到自己的福宁殿里来养。

  那是崇宁元年的十二月,即将过新年的日子。

  一岁半的太子赵煊在福宁殿的侧室里安睡,皇帝持盈早朝回来,心血来潮想要去看一眼儿子,十分不巧,那天负责逗赵煊睡觉的宫女正支着脑袋打瞌睡,见皇帝来了,匆匆忙忙站起来,衣袖拂到了一旁的香炉。

  咣当——

  香炉打翻在赵煊耳边,把年幼的皇太子吓得魂飞魄散,高烧三日三夜不退险些丧命,虽然后面转危为安了,但也留下了一个不能听见响声的病症。

  那一个新年谁也没过好,皇后还大着肚子,听说长子出事,当场昏倒,一醒来就立刻跑到福宁殿里,夫妻两个你来我往地吵了半个时辰,最终皇后将太子抱出了福宁殿自己养育。

  而崇宁年间最大的宫廷案也来源于此,不知道谁说那天的香炉是皇帝故意扔的,只为了杀死自己的亲儿子。这消息查来查去,源头竟跑到了坤宁殿。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愤怒,新皇帝血洗掖庭,更是欲盖弥彰地将严查的告示贴在坤宁殿的外墙上,被皇后愤怒地撕去。

  从此帝后不谐,人尽皆知。

  持盈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两马嘶鸣,马车内天翻地覆,一阵乱响——

  持盈忽然想起来,那一年赵煊在福宁殿里哇哇大哭的时候,他信手扔的是什么东西。

  也是一只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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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经是有历史人物原型的但还是说一下,被香炉吓死的故事版权来自于煊的侄子赵敷。

第7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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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不肯承认他全然忘记了赵煊不能听响声的病症,因为他一直标榜自己是个好父亲,不管是对赵煊还是对赵焕还是对别的孩子。

  不过,他自己三岁丧父,本身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样。他去蔡瑢家里,看蔡瑢怎么对孩子,就照猫画虎学了来,问两句功课便觉得自己很是关心了,只除了特别能撒娇讨乖的赵焕得了他几分爱宠,别的都是平平。

  因此,他从不觉得自己对赵煊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面对李伯玉的质疑,他只窘迫了一下便为自己转圜道:“凤宾说的,朕知道了。朕去看看太子,若太子有失,朕定不饶林飞白。”

  而李伯玉面对皇帝的话也只是心下绝望,太子安危未知,皇帝竟然还不提要杀林飞白,不饶两个字和自罚三杯也差不了多少了:“臣唯望陛下修德,远离他那等妖蛮道士罢了!”

  他这话简直是骑在持盈脸上骂人了,但国朝素重儒臣,持盈又正是理亏的时刻,加上十几年来脸皮功夫已成,等闲话也就不放在心上。只在心里骂了一两句林飞白谎报欺瞒,明明说是偏僻小道没人看见,转头台谏御史官都打上门来了,若是赵煊有所闪失,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腹诽完林飞白,又骂起赵煊来,被人欺负了何不直接来找他,起不来了找太子府令来福宁殿告状也成,非得唧唧歪歪地在东宫躺着,着这帮大臣来对他蹬鼻子上脸说皇帝不爱不慈,也不知道哪里亏待他了!

  持盈一边在心里把人都骂了个遍,一边又只能理亏地去看赵煊——毕竟他在林飞白冲撞太子之后还如常召见,本身就是在狠打太子的脸了,他倒不在乎打赵煊的脸,按照赵煊的性格来说,他打了赵煊的左边脸,赵煊还会把右边脸转给他,只是这么一来,林飞白就保不住了。

  为了保住这胡蛮道士,持盈也只能去这么一次。

  从法理上来说,卑不动尊,持盈既是君又是父,就应该让赵煊来拜见他,没有他去东宫的道理,于是在李伯玉看来,林飞白冲撞太子以后,皇帝竟然亲自去慰问,这次纳谏的态度史无前例、前所未有的好。其实他忘了,不说皇帝数次驾临嘉王赵焕的府邸,王甫、蔡攸的府邸皇帝也没少去,甚至蔡瑢的丞相府和皇帝的福宁殿还通有密道,卑动尊的事儿,持盈兴致上来的时候从来没少干。

  倒是东宫,持盈第一次去。

  他并没有摆皇帝仪驾,只是带了几个内侍,就从福宁殿转了出去,显然也不预备让赵煊太有脸。

  太子赵煊的性格和皇帝迥异。

  皇帝好谈笑,而太子性木讷;皇帝赋性奢侈,太子素尚简朴;皇帝崇道,太子则对此教敬谢不敏。

  皇帝即位以后,大修延福宫,起宫观,从江南千里迢迢运送万寿花纲来京,从闽南运来荔枝树栽在宣和殿前,世间珍宝皆囊括于毂中,他尽心督造的艮岳更是有奇石珍禽,以风雅独绝冠名于世。

  而赵煊爱的,只有一缸鱼。每次休息的时候,就搬着小凳子来到鱼缸旁边看鱼游戏以自娱。

  持盈耳闻已久,这次进东宫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这个水缸。他因从未来过东宫的缘故,东宫的侍从也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寻常官员来探病太子的。

  持盈驻足在水缸前,摸着上面的铜环道:“这是金的?”

  侍从见他着一身青袍襕衫,与朱明紫贵的相公们大不同,只当他是落魄的江州司马,没好气道:“什么金子,这是黄铜!”

  持盈又探头去看鱼缸里的鱼,水并不清澈,缸上又有荷叶,他看不清楚:“这里面养的是红龙鱼还是金龙鱼?”他想了想,赵煊号称简朴,养的鱼应当也不至于太名贵,这两种鱼倒是经常被人养的,去金明池里捞一下就成。

  侍从更没好气:“什么红的金的,这是鲫鱼!”

  听了这回答,持盈好笑地摇了摇头,他禀性奢侈,最好享受,自然觉得赵煊这样是有些作戏的成分,便对陈思恭来了一句:“他何必如此自苦,王莽……”他本来想说王莽的例子,此人未曾篡位以前也装的很是谦恭简朴,以此骗过了太后王政君,但想想这个例子太过不详,哪有把自己儿子比作王莽的?便只能吞了自己的话。

  陈思恭也装作聋子,这时候,赵煊的侍从埋怨道:“官人这些话好没道理,难道是殿下天生不喜欢好东西不成?谁知道用些好东西,会不会……”

  “住嘴!”太子詹事程振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听见这垂髫侍从正要顺嘴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立刻喊住他,“你这小童实在无礼,竟敢冲撞官家!”

  持盈不用听完也知道这侍从要说什么,便摆摆手示意无妨,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你是不是姓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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