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2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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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第一次见林飞白,其实不怎么正式。

  他自得梦以后遍寻仙人,来的却多为招摇撞骗之辈,无一人知道他心中所想,早就失望至极。因此当有人向他引荐林飞白时,他也没当回事,过几日便抛诸脑后,连召见也不曾。只是有一日,他同丞相蔡瑢煮茶听琴时想到此人,便信手招来。

  林飞白那时候还是一位不曾扬名的落魄道士,穿上了自己最值钱的行头觐见,人靠衣装,他努力挺起胸膛,知道泼天的机遇富贵尽在眼前了。他头一次进入了号称囊括天下之美的艮岳别宫,也头一次见了御宇多年的宣和天子。

  他进入艮岳时,便觉得恍如仙境一般,汴梁建立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之上,并无任何的山陵天险,而持盈即位以后,则在宫城的东北角兴建了这样一座宫苑,将世间珍奇之物囊于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万寿奇石,十组为一纲自江南运来,被持盈拿来堆叠成山,在原野上成就了吞山怀谷、枕水眠山的奇迹。当然,这其中花费多少生民膏泪、征发多少民夫士卒、拆毁多少城郭围墙,持盈一贯是不问的。

  他只管坐在仙葩奇石前,和丞相蔡瑢听琴问道。

  林飞白进来时,正见此景。他向皇帝行道礼以后,悄悄地抬眼。

  皇帝当时穿着一件雪青色的广身圆领袍,两边宽大的袖口被襻膊束着,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碗茶汤、一炉香,与林飞白庄重的衣饰相比显得那样随性而不尊重。林飞白原本应该有种被轻视的羞耻的,可是,当他看见皇帝自袖间露出的一隅风雅时,竟然胡思乱想道:他挽起袖口,是为了点茶吧?谁又有这种荣幸,喝到圣天子亲点的茶汤呢?

  襻膊松开,持盈的宽袖被风吹起,仿佛要登仙似的。他是那样漫不经心,又不报任何希望地免了他的行礼,直接问道:“你既从道,有何术?”

  “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

  持盈笑了一下,说自己通晓九重九幽的人如过江之鲫,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天宫如何?”

  “天宫有九霄,神霄为最高,神霄玉清王者,陛下是也。”

  持盈很轻地笑了一声,有些愉悦地问:“朕是——”

  “神霄玉清王者,号为长生大帝君。”

  持盈点了点头:“哦,长生大帝君。”皇帝的玉音就此止住,艮岳间的松涛摇摆着唱歌。一旁坐着的丞相也不说话,轻轻吹了吹茶汤。

  林飞白心中一沉,抬起头来,高声地、孤注一掷地问道:“陛下当年骑青牛临凡下世,正是臣渡引,陛下忘记此事了吗?”

  持盈原本已想将他挥退,赐他一些金钱还乡,谁知道他竟然说出了自己梦中的场景。是啊!他做梦时,正遇见一个人将他指引到层云尽头去,莫不成就是面前此人?他近乎失态地一下子从石墩上站起:“是你!”

  “正是微臣!陛下忘了吗?当年在神霄府时,您有左元仙伯辅佐,左元仙伯便是蔡相公;有文华使随奉翰墨,文华使者转世成了王甫王相公;您的爱子嘉王殿下,乃是青华帝君,您之良配,乃是九华玉真安妃刘娘娘……”

  他话说到这里,皇帝脸上的那种激动和失态渐渐褪去了,只留下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不知道皇帝对他的这些话是认可还是否定,正是心跳如擂鼓的时候,听到皇帝亲昵甚至带着一些轻挑意味地叫着丞相蔡瑢的字:“元长,他一个两个,竟都是天上的人物了!”

  原来是认可的。他长出了一口气,却又觉得皇帝对丞相的感情有些不似君臣,丝毫没有庄重可言——是因为在私下里吗?

  而另一边,丞相蔡瑢目向天子,皇帝一笑时正如牡丹回春,富贵灵动已极,纵然他不信什么道法,也情不自禁被皇帝的快乐和风采所感染——林飞白说自己渡引了骑青牛下凡的皇帝,可宫内消息灵通者谁不知皇帝前几日忽然放着珍禽仙葩不去描绘,而是勾了一头牛在纸上呢——林飞白是假的,而皇帝的兴奋却是真的。当然,这道人再派下去,杨戬、梁师成、童道夫这些阉人都要是神仙转世了,哪家神仙这么胡乱投胎呢?他又何必跟这些人同流?

  但他仍笑应了:“仰赖官家洪福。”

  皇帝便很得意,他在蔡瑢面前仿佛是个小孩子,很有狡黠的风采,当然了,蔡瑢的儿子蔡攸在皇帝还是穆王时就与他通好,本质上,皇帝在他跟前的年纪,也是子侄辈。

  他几乎带着一种宠溺而眷念的目光看向皇帝。

  而持盈对这目光浑然不觉,只是将眼睛盯住了林飞白,有些刁钻地为难道:“你在天上时,不曾见过太子与皇后吗?”

  林飞白实在是深谙个中真谛,一个人若是要算命,若是要渴望知道前尘后世,必然是对现在有所不满的,而皇帝口里的皇后,必然也不是当今的继后郑氏,而是早已仙去多年的,他的发妻、太子的母亲,显恭皇后王氏。

  太子赵煊是国朝最珍贵的嫡长子,又是诞生于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仿佛是天赐之人用以庆贺大宋新君的,如果没有意外,比如他眼瞎、耳聋、腿瘸抑或是死了,他必然会继承大宋的皇位,成为下一任的天子。

  如果皇帝想要听这些人尽皆知的东西,也不会找人来卜算前尘了。

  他要赌这么一把,求得世上最险的富贵。

  从龙,他要面前这位皇帝的信任,也要下一任皇帝的倚重,他要呼风唤雨,做个凡间的真人。

  太子原本就是要登基的,他说太子的好话有什么用处呢?太子只会觉得那是他应当做的事。

  由是他叩首:“此世能为陛下妻、子,想来已是百世修德。至于天上之事,臣不曾见过。”

  不知道持盈对这个答案是怎么想的,但这话很快就随着林飞白的加封圣旨一起,飘出了艮岳,飘向了整个汴梁。

  过了不久以后,皇帝生起病来,汴京也发起了大水,在冬日里连日暴雨。

  林飞白的用处又来到了。

  他来到皇帝的枕席边,将皇帝支离的病体搂在怀里:“官家命属青木,而东宫却命犯业火,以火烧木,则帝星晦暗。这一切都是太子失德,冲撞了官家的缘故啊。”

  皇帝冰冷的手被他握住,这是一双怎么样的巧手,画得出这世上最精致的花鸟,勾得出这世上最锐利的笔锋——然而笔锋的主人那双手是软的,凉的。

  “——所以上天示警,引来西方之水,以熄灭九幽之火。因此,只要太子登坛祈祷,这场大水就会立刻退去,陛下龙体也将转危为安。”

  林飞白将丹药滑进皇帝的唇边。

  迫于皇帝的压力,三天后,不崇道教的太子赵煊被迫作道人打扮登坛祈祷,而汴梁城立刻云销雨霁、拨云见日。

  持盈的病也在那一天好了起来。

第4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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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倦极以后又睡了过去,连林飞白是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也许是林飞白在他昏睡前提了一句太子的缘故,他竟然梦到了赵煊……还有,赵煊的母亲,他已经死去多年的发妻,王氏。

  他和她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赵煊和小女儿荣德,可即使这样,他也快忘记她的名字与容颜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他从闽南移栽来的荔枝树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结出了果子,他让蔡攸给自己在下面扶着梯子,自己爬上去摘了好些,全部用袍子兜着。

  那时候他还年轻,干这些事怕被台谏看见,便着陈思恭、萧琮等一帮中官去门外守着,若有人来立刻来报。

  谁知道,宰辅大臣没一个经过的,倒是等来了皇后殿中的押班宫女。

  她跪在持盈的梯子下:“官家,娘娘怕是不好了!求您去看一眼吧!”

  持盈恍若未闻,又伸右手摘了一颗荔枝,不知怎么着,拉着袍子的左手一松,荔枝劈里啪啦全部掉了下来,砸在了蔡攸的身上。

  蔡攸因给他扶着梯子,怕把他摔了,动也不敢动,只“哎哟”了两下,喊道:“十一哥,下来吧!”持盈这才愣愣地爬下去,摆驾坤宁殿。

  他和皇后因为从前的一些风波早已是相看两厌,多年不曾交心,蓦地来到坤宁殿时,才惊觉他的妻子已瘦得如同一具枯骨,在锦衾之下毫无起伏。

  而年幼的赵煊就这样睡在母亲身边,听到他来的声音,很警惕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皇后拍了拍赵煊,赵煊就手脚并用地向床的里边爬去。

  这种明目张胆的防范让持盈冷笑连连,他对宫女说:“圣人病重,你们还将大哥抱到她身边,她病了,你们也糊涂了?”

  由是女官告罪,要起来把赵煊抱走,而皇后却伸手拦住了,赵煊的眼神游移不定地看向女官、皇帝还有自己的母亲。

  “辰君,叫爹爹啊!”她这样气若游丝地和赵煊说话,赵煊属龙,小名便叫辰君,赵煊的嘴巴闭紧了不肯动,皇后便含恨道:“平日里你不是说很想爹爹的吗,爹爹来了!”

  赵煊仍然不说话,嘴巴如同闭紧的蚌壳,只盯着持盈。

  持盈见等不到他那一声爹,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乎这些。

  皇后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费力地侧过脸来想和他说话,连起身的力气也没了。持盈听不见她说什么,又见她凋零若此,便凑近了附耳过去听。

  皇后拉着他的右手,那手也没什么力气了,持盈动也不敢动,生怕皇后握不住他。

  她马上就要死了。即使医官们还在全力救治,想到给皇后艾灸,但是持盈几乎直觉她救不回来了,他在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即将腐朽的气息。

  这种味道,持盈已经很熟悉了。生父的、生母的、养母的、兄长的,现在轮到了自己的妻子。

  王氏带着苦涩药味的气息喷在他耳朵里,持盈觉得又痒又苦。

  “我知道,官家不喜欢我……”这第一句话就让持盈皱起了眉头,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难道没有恩爱情好的时候?王氏为他诞育一儿一女,他何曾有过亏待?只是她自己想不开,为了旁事同自己的夫君离心,有些事原本是误会,王氏为何不肯揭过呢?他是皇帝,难道要他低头赔不是不成?

  而他兀自忍耐着,听王氏的絮絮微弱的讲述。

  “我,我死何足惜!只是,大哥和二姐从此以后要没有母亲了……二姐犹有出嫁的日子,可大哥他……求官家,官家看陈娘娘面上,可怜可怜这一对要没娘的孩子罢!若有他日,请官家、官家饶大哥一命,让他出家做一太乙宫使,妾于愿足矣!”

  陈娘娘是持盈的亲生母亲,她原本只是神宗皇帝后宫中的一位不起眼的美人,持盈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哲宗皇帝即位。陈娘娘便被迫地去为神宗看守陵墓,不过两年便死在了那里,留持盈一人孤零零地长大。直到后来,哲宗皇帝无子驾崩,持盈登基,才将她追封成太后。

  皇后这话,便是要提醒他,让他想想自己当年没有母亲的孤独,好可怜可怜自己的一对儿女。

  但是。

  “圣人说若有他日,是什么意思?”持盈问,“我说了多少遍,当年的事是意外!”

  古往今来,不做皇帝的太子就只有死,现在皇后要他看在赵煊失去母亲和他一样凄惨的份上在日后饶过赵煊一命,让他出家做个道士。分明笃定了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废黜赵煊,笃定了他要虎毒食子。

  持盈百口莫辩,因为皇后已经将脸转了过去,是不欲听的姿态。

  持盈气得哽住,站起来就要走。

  皇后的手向前抓了个空,那是持盈原本靠在床边时手放着的地方,而持盈已经站起来了。

  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女人,用尽一生最后的气力握紧了拳头,流着泪说:“妾当年嫁的是…端郎,若早知、早知嫁的是你官家……宁、宁作一农妇耳!”

  看来之前那些告饶求情都是假的,这才是她弥留之际的真心话。

  这话很轻,但是全部人都听见了,这么的怨怼,这么的愤懑,持盈几乎要原地跳起来,他逡巡了全殿的宫女太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垂下的头与弯曲的脖子,他们在做聋子——可是他知道他们都听见了。他的皇后!他十五岁就结发的发妻!在死前对他说,宁肯做一个农夫的妻子,也不要嫁给他这个皇帝!

  端郎、端郎……他恍恍惚惚记起自己从前是不叫持盈的,皇帝叫持盈,那穆王叫什么呢?当年结发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啊?

  他不知答案,于是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皇后薨于坤宁殿。

  时隔多年,他连她的名字都快忘记了。只记得他在礼仪官给的札子选取了显恭二字作谥号,并辍朝表示哀悼。事实上,他只有第一天去了一下坤宁殿走了过场,便猫在福宁殿里为牡丹描容,余事一概交给了贵妃郑氏。

  而就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福宁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第5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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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福宁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太子赵煊。

  母亲死了,他穿着麻孝,踉踉跄跄地闯到福宁殿里,并且自以为聪明地躲到了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子,悄悄地,又警惕地看着持盈。

  持盈那时候大概才二十出头,养气的功夫很不到家,看见失恃的儿子躲在柱子后面,第一反应竟然是皇后去世前的诛心之语,她笃定了持盈要废太子,因此在临终前恳求持盈饶她的儿子一命。

  仿佛赵煊不是他的孩子一样!虎毒尚且不食子,在她眼里他是什么样毫无人性的畜生啊?而赵煊又是那么木讷,对他生疏又警惕,可见皇后平日里教了什么——他的三儿子赵焕,只比赵煊小一岁,每每见到他便孺慕亲热至极,爹爹长爹爹短的,再对比赵煊,怎么能让人不生恨?

  赵煊不出声,他也哽着不说话,权当赵煊是一团空气,和这么一团大的娃娃置气起来。

  赵煊那个时候的性子就很木讷,大概站了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他终于憋不住了,喊持盈求救:“爹爹……”

  持盈正准备晾晾他,他对别人常干这招,却没想到赵煊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他刚一开口,福宁殿里就响起了水滴声。

  持盈疑惑地抬头看天,总不至于天子寝宫还能落雨吧,然后那么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是尿在了福宁殿里。

  小孩子原本就憋不住,更何况这么无休止的等待,他想要和父亲说话的,他是有事来的,但父亲看见他了,却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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