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21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执政二十年的父亲,已经是罗中之雉了。

  现在求和,未免为时过晚。

  可阳光又这样好,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春天,被烽火灼烧过的东京城郊因为天子的降临重新洒水、铺土,焕发了生机。父亲坐在他亲手设计的大辇上,这样的亲和与温顺,梦里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吗?见过这样一朵海棠花,颤巍巍地绽放在他的枝头吗?

  他不忍心去破坏这样的场景,有一瞬间他不想听从程振的劝谏——程振叫他遣人搜索,尽退道君左右,不退者斩。严防死守,不许道君问政。

  可现在他想要依从父亲的话,与他做一生一世的好父子。

  持盈若要对一个人好起来,那想必是能很好的。他为蔡瑢点茶,为蔡攸酿酒,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赐给王甫,对赵焕、茂德也是极尽爱怜与疼惜。

  这样温软而多情的目光,马上就要下顾给他了。

  他几乎要答应出一个好字,可持盈又开口了。

  他不知道赵煊心中的愁肠百转,只觉得二人已无芥蒂了——他向来就是这样,包括蔡瑢,一阵风一阵雨,蔡瑢在丞相之位上十多年,被他贬谪五次,每次国用不足又好言好语地把他请回来,丝毫不会觉得蔡瑢会因此记恨于他。

  “我听说你提拔程振做了宰相,替了蔡瑢的位置,是吗?”

  他自以为是对儿子推心置腹,要教他如何做一个皇帝了:“他从前是你的老师不错,但在朝中没有根基。如何能调燮阴阳、顺遂万物?你初登大宝,提拔他本没有错,过些日子还是将他罢免了吧。”

  丞相和皇帝一样,没有根基,就只能做个傀儡。程振做了半年的宰相还不出大错,只是因为金军围城,大家没空去反对他,等到缓过劲来了,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帝,一个没有根基的丞相,两个人不是睁眼瞎了吗?

  持盈难得要尽父亲的责任,去教导赵煊书上没有的道理。那是他用天生的灵敏与二十年的帝王生涯得出的经验。

  然而赵煊并不领情。

  赵煊觉得眼前是一片茫茫然的红,持盈道袍上的金线闪得他头痛,好像海棠的花蕊,引诱他前去,然后再把他吞噬。

  父亲真是天生和他作对的角色啊,才好了一刻钟,就要开始指摘他了。

  难道蔡瑢是天生有根基?难道王甫是生来有门人?天子给了谁权势,谁就是宰相,但他还是问:“那爹爹觉得,谁能为相?”

  持盈的手无意识地在赵煊的脖子上游动着,赵煊觉得痒,又被他柔软的指腹捏着要害,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在水火之间难熬痛苦着。

  “白时中是老成之人,吴敏也堪用。”持盈在心里搜索着名单,不知怎么着忽然笑一下,“李邦彦长得好看,可惜是个花架子,平时摆摆倒行,现在是多事之秋,还是算了。”

  白时中是蔡氏的傀儡,吴敏是蔡氏的门生,李邦彦更是劝他弃城逃跑。

  这就是父亲心里的宰相人选吗?

  赵煊抬头去看他的脸,如同海棠花一样温柔而多情,父亲笔下的花鸟画,是真的花鸟,还是他自己的顾影自怜呢?

  然而还有更过分的,如果说前面三个人赵煊勉强还能忍受的话——

  “蔡攸在东南时,扈卫行宫,朝夕警惕,也是为相的人选。”持盈犹不自知赵煊心中的怒火,“蔡瑢受了你的贬谪,虽然是非常之时,情有可原。但难免他门下之人惶恐,你任用他的儿子,可以让他们安心。你做了官家,却不能做独夫,得叫下面的臣子为你尽忠竭力才好。”

  这是朝廷,不是你的姘头窝!

  赵煊见他的红道袍,一时之间想起蔡攸府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想起蔡攸家里备着他的衣服,想起持盈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和蔡攸有了眉眼来回,想起蔡行,想起那个血月夜里,陈思恭急匆匆地跑出来喊人,他有一瞬间渴望父亲喊他回去,他淋了这么久的雨,好歹会受一点关怀吧?

  然而陈思恭说,蔡相公——蔡瑢和蔡攸一起回过头去,陈思恭又很抱歉地笑——小蔡相公,官家等着你呢。

  他还记得蔡攸听到这话时脸上浮现出的暧昧而得意的笑。

  而那笑意的源头,全是因为他父亲。

  他高坐龙辇、玩弄人心,惹人生恨生厌、痛苦不堪的,恶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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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爹是不会变好的,不要报任何希望了,死心然后囚禁play吧噢耶!

第29章 太上皇玉辇銮回 绍兴帝西内兵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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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道君车驾入禁中,于紫宸殿赐群臣宴。

  宴罢,太宰兼门下侍郎程振、枢密使李伯玉、少宰兼中书侍郎吴敏,和皇帝赵煊一起,将微醺的道君送入延福宫。

  “蔡瑢掌权十余年,蔡攸更是道君腹心,朝中大臣,多为其羽翼,门人使徒,更是杀之不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治生于一,乱生于二。请官家早做决断,尽退道君左右,着卫士死守延福宫,任何人等不许出入。使道君在延福宫中恬养魂魄,安享天年。自此政令可明,法度可统,官家才成真天子也!”

  “你要朕把道君关起来吗?”赵煊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程振的,“你要朕不孝吗?”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老师的意见,将丛丛的武士埋在黑夜里。

  毕竟,父亲实在是变数太大,太不听话,又太会和他作对了。就好像唳于九天的鹤,不套上脚环,就得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于是他很贴心地说,爹爹饮了酒,恐受风吹,便不坐乘舆,改坐轿子吧?

  持盈欣然应允。

  他于是搀着持盈走向黄顶小轿,四面遮得严严实实。风进不来,父亲也见不到藏在黑夜里的军士,亲昵不设防地靠在轿中的椅背上。赵煊起身去探他的脸,微微的烫,像烧红了的桃花。

  “爹爹,到了。”他刚说完,持盈就把自己的脸按到他的手指上,好像在给自己的脸颊降温似的。

  赵煊觉得这举动有些像小孩子,不禁笑了。

  他要是一直这个样子就好了,可惜不能。

  赵煊很可惜地这么想。他已预备发难, 因此将陈思恭、萧琮等持盈惯用的内侍支开,自己扶着持盈下轿。

  父亲靠在他的身上,瑶光酒的清香和衣襟上的芬芳一起向他涌过来。

  他托着持盈的胳膊,从某种意义上看,像父亲靠在他的怀里。

  走上台阶,走进这扇门。

  再也不要生任何事端了。赵煊想。

  然而,在台阶上的时候,持盈忽然停住了。

  赵煊出于孝道,矮了他一个阶梯,向前躬身着去搀扶他。

  此刻持盈顿住脚步,转身去看赵煊。两两相对之间,赵煊看见父亲桃花一样的面容上显出一个笑弧,黑漆漆的眼在宫灯底下融了漫天的星子,一副醍醐灌顶,受了天启的样子:“有了!”

  有什么?赵煊还没来得及问,持盈便笑道:“大哥叫‘谌’,赵谌,好不好?”

  赵煊愣了一下,才想到持盈口中的大哥指的是谁,是他还在襁褓之中的长子,这称呼给了别人,倒叫他很不适应。

  初为人父是什么感觉?他想,他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越喜爱他,自己越感到悲哀,听蔡瑢说,持盈曾为了他的出生欢欣鼓舞,后来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他以后也会厌恶自己的儿子吗?

  宫灯背后有黢黢黑影,那是他埋下的武士。

  只等着父亲进入延福宫,就会立刻将这座宫殿围住。叫他成为笼中的鸟,槛中的花。他太危险了,三十多岁的太上皇,反手间就可以复辟。

  但持盈不知道,在他耳朵里,只有树木轻轻地摇晃。他喝多了,又没有喝多,一种飘然欲仙又可以高歌起舞的状态。

  “琛?美玉的琛吗?”赵煊问。

  持盈摇摇头,停在了台阶上。

  赵煊和他并肩而立,向阶下的老师程振投去目光。

  程振对他几不可察地点头,催促他早做决断。

  持盈又说话了,

  “谌,从言的谌。我到时候写给你。”持盈解释道,“我想着,你不太爱说话,不如叫子辈们弥补弥补吧。”

  竟然是一句亲昵的戏谑之言。

  赵煊勉力扯了扯嘴角:“我以后多说话。”只怕你不爱听了。

  持盈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好,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赵煊的胳膊上,浑然不觉他惯用的内侍陈思恭、萧琮等人已经被支开来了,他有些微醺,因此眉飞色舞,很是活泼,赵煊极少参加宴饮,很难见到他这副样子。

  好像星星划过天空时,专门为他洒下这点灵犀。

  这世间的毓秀钟灵,不要钱似的,全部都撒给了他。

  “《书》云:‘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上天的意志是难以琢磨相信的,天命也是变幻无常的,咱们做天子,要持戒修德,才能保住尊位。”

  持盈不爱读《春秋》,对《尚书》倒是不反感:“金国人不识天数,我听说吴乞买是被一颗石头砸死的,对么?”

  “是。”

  若不是吴乞买猛然叫石头砸死,金国两边吵来吵去,拥立了十岁的太孙为幼主,他不知道要再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才能平息这场汹汹的战争。也许汴梁城从此破了,也说不定。

  持盈此刻也忘了也有一颗石头曾跌入他的怀中,给他的身体带来一些小变化,只道:“这就是他们的罪愆了。大哥生在两国止兵的时候,是好兆头。大宋开国百年,还没有皇帝得过嫡长孙的。你以后做官家时,更要修德,更要虔诚,才能不辜负天意。”

  他脸上显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来,毕竟他的一生都在寻求天帝赐予的神迹,嫡长子得嫡长子,这样正统,这样的标准,难道不是上天的眷顾吗?连倾覆宗社的噩难都远去了。

  赵煊此刻也忘了程振的脸色,这位中年人连眼睛都要眨抽筋了,而道君就是站在阶下不走了,不肯跨入赵煊为他精心准备的牢笼。

  仿佛他有预感似的,程振心想,不会走漏了风声吧?

  可是现在明显是赵煊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他问:“爹爹给我起名的时候,也这么用心吗?”他不自觉带出了一些怨望的语气,而持盈没有察觉。

  就和蔡瑢说的那样吗?那场密谈让他混乱,痛苦,究竟是什么让父亲再也不喜欢他的呢?

  持盈笑了,他回忆起二十年前,他金色一样的年华,一切都变了,只有月亮还在。他的妻子,他的养母,乃至于他的知己……统统地远离了他。

  “傻孩子。”好像焦尾琴的一根弦颤动了,持盈拍了拍赵煊的手,“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只有更用心的。”

  “那——”赵煊将脚钉在阶下,持盈原本都要前进了,可他就是不走,他拉着持盈。

  他有预感,等父亲走进这扇门,一切都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可能听到自己名字的由来了:“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持盈是沉醉的,在春风吹面不寒的夜里:“赵煊,赵煊……”他好像在回忆,赵煊侧耳听着。

  “你原来,我不准备给你叫这个名字的,原来拟的名字叫‘亶’,和现在金国那个小太孙一个字,不知道谁给他起的汉名?”

  赵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或许叫抽搐了一下,宫门已经敞开,穿堂风拂过,深渊的巨口已经张开了爪牙:“他的女真名字叫合喇——为什么不用这个字呢?”

  持盈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赵煊以为他忘了,谁知道持盈对他勾勾手,叫他低头侧耳,于是赵煊躬身,持盈悄悄地附在他耳边说:“亶,就是诚实的意思。”

  他这时候像个小孩了:“我希望你做一个很诚实的人。”

  “为什么——”赵煊不知道持盈是不是意有所指,他现在这个状态不就是在骗人吗?他在等什么,等父亲自投罗网吗?

  如果诚实是他对自己最开始的期望,过去的十九年里他哪一天不诚实呢?父亲什么时候多看过他一眼?

  而他现在开始装模作样了,父亲才会栖息在他的身边,附耳说话。

  那是瑶光酒的气息。

  持盈很快速地说:“因为我那个时候爱骗人。”

  因为自己爱骗人吗?你在骗谁?赵煊心想,我出生的时候,蔡瑢还在杭州,你在骗谁呢?而持盈已经离开了他的肩膀,好像燕子低飞的时候掠过水面又抽离那样,他又变得慈爱起来:“可你那个时候身体不好,娘娘请人来算,说你八字缺火,所以改了一个煊字。”

  娘娘,又是哪个娘娘?你的养母,还是你的妻子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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