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22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而父亲在春风里,说一句漏一句。

  他只想起来去捏捏赵煊的手,煊是温暖的意思,可他觉得儿子的手那样冷,还在微微地发抖:“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当时——”

  “道君!”谁打断了持盈的话,持盈朦朦胧转头看去,只见阶下还站着三位公卿,他歪了歪头。

  李伯玉,他认识;吴敏,他认识,那么站在他们前面的是谁呢?

  他做皇帝的所有年月里,下首站的如果不是赵煊,那就是蔡瑢,可是赵煊在他旁边,蔡瑢又去了南京。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和天子跟前站着蔡瑢,那么绍兴天子跟前,又要换人了。

  所幸他还认得自己为儿子选择的老师,程振是鸿儒,但绝不是宰相的人选,何况又打断了他的话,他就在台阶上,自高临下地睥睨他:“程希道。”

  他喊程振的字。

  太上皇和皇帝好容易相携着说会儿话,谁不愿意见两宫和睦?吴敏是蔡氏门人自不用提,李伯玉虽然不满持盈的轻浮,但皇家父子能没有龃龉就没有龃龉,不然闹得这样难看,岂不是违背了国朝的道统根基?

  程振贸然打断这样的时刻,实在是很叫人惊讶。

  持盈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赵煊紧紧地搀着他。

  两个人的衣裾缠绕,眉目间有三分相似,又贴在一起,仿佛是一对璧人。

  但程振没有空欣赏,他深深恐惧着持盈。

  虎毒不食子,这位道君皇帝的确没有对自己的亲儿子做过什么,只是太子的门人、老师经常被他黜落、流放,他还记得半年前自己看到道君的时候两股战战的样子,他替如履薄冰的东宫去打听皇帝的行踪,每一次赵焕入见都会让他害怕,他是赵煊的老师,同忧同辱,休戚与共……

  他垂首下拜。

  持盈不说起来,他只盯着程振垂头时露出的方心曲领,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语气:“我听说金人围城时,你曾劝官家西幸是吗?我当时身在东南,你为何不让官家前来找我?”

  程振立刻不拜改跪。

  赵煊做了天子,他觉得天子就是学生,已经忘记了持盈的威仪。

  哪怕这个天子已经身在糓中、插翅难逃了。

  “你替蔡瑢做了这官。”持盈的语气是沉穆的,“可你不如他,你做不好宰相。”

  这话叫程振开始发起抖来,但又不平。

  蔡瑢为相十余年,横征暴敛、苛刻民财、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结怨东南、辽、金、西北的,哪一个不是他的门人?导致天下大乱局面的,哪个不是他的学生?而道君竟还殷切地觉得他好,这天下难道是他一人的天下、一家一姓的天下吗?

  他由是恨恨地抬头望向赵煊,竟然无礼到不去回复持盈的话,而是大喊道:“官家,为何不早做裁决?”

  他这话叫后面的李伯玉和吴敏一惊,二人抬头向四周望去,刀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光,好像狼幽幽的绿眼,他们震慑地看向程振,又看向皇帝。

  而持盈还浑然不知,他的反应要稍稍微微的慢一些,他看不见铁甲的反光,只能感受到左手臂传来的纠结力量,于是侧着脸嗔怪赵煊道:“大哥,你捏疼我了。”

  赵煊下意识地松开手。

  所有人都看向他,已经到了这一步了,程振已经喊出来了,李伯玉和吴敏都听见了,父亲也只是酒醉,不是傻了,等明天天亮,他也会回味过来的。

  赵煊闭了闭眼。

  父亲要做唐睿宗,可他却怕做唐睿宗。

  他害怕到手的权力飞向天边,他害怕和唐睿宗那样先是皇帝又变成太子。

  “官家不可!”他看见李伯玉对他摇头,吴敏也下拜。

  持盈侧头看着他,朦朦胧胧的眼睛,好像一池潋滟的桃花,他绝不能失去权力,再仰仗父亲的善心过活。

  好美丽的一株海棠花,不如就开在自己的枝头吧。

  “夜深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来人,送道君回宫。”

  门扉是早就敞开着的,赵煊跪下去,请父亲入瓮。

  没有人再托住持盈,他那流云一样的袖子逶迤下来,好像一株菟丝草,失去了依傍的磐石。

  刀剑冷冷地出鞘了。

  持盈茫然地回望,他看不见陈思恭,看不见萧琮,看不见蔡攸,也看不见自己的妻子,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

  他恍恍惚惚明白过来什么。

  他抬脚踢了踢赵煊的肩膀,但没有用力,只在他鲜洁的衣袍上留下了一点灰。

  他喃喃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

  他问赵煊,一种讽刺的语调:“官家,我要是不进去,你准备杀了我吗?”

  赵煊仰头看他,父亲的面容在月光下,摆成一个哀戚的形态,好像朝夕间的露水摇成了白霜,在长夜将晓的时候散去。

  赵煊心里哀叹,眷恋父亲方才的温柔,可更多的是激动、快意,他终于报复了,不管是从前的警惕和木讷,还是今天早上的款款温柔,哪一个都不是他对父亲真正的态度。

  “臣不敢!”语调是激动的,他终于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做皇帝真好啊,真快活。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父亲的袍角翩飞在星夜,在雪亮的刀光,明亮的火炬下。

  赵煊听见一只飞蛾扑向宫灯,嘭,嘭,嘭地撞,他不知道说什么,而持盈已经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步入宫门。

  他没有任何反抗,也许是知道反抗没用;他也没有任何的斥责,也许他理解了,或者说已经对这个儿子绝望了。

  赵煊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持盈还没有把那个谌字写下来,赐给他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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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上锁 噢耶

第30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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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元年五月,仰承道君皇帝谕旨,赐长孙名“谌”,进封检校少保、宁国军节度使。

  但册封礼当天,道君皇帝并没有出席,乳母抱着在襁褓中的赵谌完成了所有的仪式,这几乎是立皇太子的规制。

  有老臣见了,顿觉唏嘘,礼罢之后和赵煊说道:“臣曾见神宗皇帝,见哲宗皇帝,见道君皇帝,见官家,今日又见宁王,知江山有靠矣。”

  赵煊看到他感怀的样子,忽然问道:“道君册封朕的时候,当比谌儿现在大些吧?”

  那老臣回忆了一下,道:“官家当时是先封的定王,那时哲宗皇帝方驾崩,就没有做册封礼。若说正位东宫,那时官家应当有一岁了吧?臣记得那是崇宁年的事。”

  他生在哲宗皇帝驾崩的那年,等到持盈改元崇宁的时候,虚岁也应当有个一岁了。

  赵煊隐约知道国朝的礼节,哪怕是诞生了元嫡皇子,也不能轻易地册封太子,好歹得等到孩子三岁时候,看着能长大了再说,因此便只是先册封了赵谌做宁王。

  他已经预备册立赵谌做太子,于是就开口问这老臣缘由,好为将来做准备:“朕当时才一岁,怎么就行册封礼了呢?我听程卿说,似乎是要等到孩子稍大些?”

  那老臣已经须发皆白,想事情很费劲:“那时候,臣记得…当时道君生了一场大病,钦圣娘娘便说,事急从权,先立好太子来得稳便。于是就给官家行了册封礼,臣记得道君那天是被人搀着来的,病还没好。当时官家就是由道君抱着,念册的人,好像是……”

  赵煊动了动眉头,还想听一些,可这位老臣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乱回忆,根本没个中心:“官家当时活泼得很,道君差点抱不住,后来是交给了显恭娘娘。噢,说起这个册封,冲献太子降生的时候,哲宗皇帝也想要立太子,只是当时华阳教主还在尊位……”

  赵煊懒得听哲宗朝的旧帐本,哲宗皇帝唯一的儿子冲献太子只活了三个月,不然皇位也不会落给他父亲,他只是阴谋地想着,看来立他做太子的并不是持盈,而是向太后。

  前朝旧事已经远去,可他知道,哲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当时就有人要立哲宗的同母弟弟赵似,是向太后一力主张立了他父亲。若是他父亲当时生病没好、撒手人寰,皇位就要再一次回到赵似手里,也难怪向太后会急匆匆地立一岁的他做太子。

  赵煊有些怅然地想,看来我从来都不是他要立的那个太子。不过他又在心里给自己找补,就算不是,最后做官家的不还是我吗?

  他思考间,而那老臣已经从从哲宗的冲献太子讲到仁宗早夭的褒王、寿王、鄂王,开始长篇大论起了小儿千金方,赵煊听得有些迷茫,那老臣见他迷迷瞪瞪地,笑道:“官家不爱医术吧?”

  赵煊有些不好意思:“卿见笑了。朕今后有余力时也当涉猎。”

  那老臣呵呵地笑,看他如同看子辈一般和蔼:“官家学力纵深,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大成。”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君曾主持修过《圣济总录》和《和济局方》,官家若有心涉猎此道,大可以随时去问问道君嘛。子养而亲在,不是人间至乐吗?”

  赵煊素知他父亲万般诸事皆能,也承认自己在此道上比之不过,但这位老臣显然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相看两厌的地步了,他若去问持盈医药,持盈不把他毒死然后复辟就算心善了。

  他正准备搪塞过去,而那老臣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太老了,看不懂人的脸色,又殷殷地问赵煊道:“自上月紫宸殿此宴以后,臣已有月余未见道君了,道君好吗?”

  持盈不好。

  赵煊将他关进了延福宫,在事物用度上无一亏待,事如从前,但他从前身边所有的内侍、班直以及嫔御,都被赵煊屏退了。

  赵煊将他从前没有即位时的穆王府做了改造,改成行宫的规制,并将这些人赶到那里去居住,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妻子郑氏。这样一来,偌大的延福宫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赵煊的指示,这里的宫人不愿意和他说话,一板一眼,生怕多说一个字。持盈问时间,问日期,他们都回答,好像大相国寺里的晨钟,可如果是涉及旁的,他们就只会跪下请罪,说:道君恕罪,奴不知道!

  他感觉到很寂寞,非常的寂寞。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赵煊来看他,但是赵煊并没有,那个月夜里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儿子为自己布置的牢笼,赵煊的态度仍旧很好,李伯玉和吴敏已经懵了,而赵煊还泰然自若地跪在他足边:“爹爹要休息吗?”

  持盈坐在椅子上,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会面临这样寂寞的情况。对赵煊的失望,让他忘记了自己受辖于人的境地,他冷笑着说道:“官家在,我怕是睡不好。”

  人都跪了一地,持盈看见他,就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感动,想起蔡攸劝他不要回来,可他还是回来了。

  因为他相信赵煊,果然他一生一世不能相信谁,从蔡瑢到赵煊。他自己也骗人,所以活该被人骗:“我在外面时,官家睡不好。现在我回来了,官家能安寝了否?”

  赵煊艰难地回答他:“爹爹好,我就好。”

  持盈歪倒在椅子上,他有一种脱力的眩晕感。

  他被蔡瑢欺骗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难过,可赵煊是他的孩子啊,赵煊骗他!纵然他有做不对的地方,可是他孤身进京、自解兵权,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赵煊手里,可结果呢——

  “你不在,我就好。”

  他这么回答。

  于是赵煊很快走了,内侍关上延福宫的九扇大门。

  而赵煊再也没来过,据说他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在延福宫外磕头问安,持盈也懒得搭理他:他做皇帝时都没有起得这样早,赵煊知道他早上起不来,还刻意选在这个点来请安,分明也是不想相见的意思。

  但他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到宁可赵煊来看他。

  他想要和人说说话,谁都行,谁都好。

  这些人不敢和他说话,他也不敢让这些人靠近,不敢让这些人给他沐浴穿衣,他们是赵煊的人,而赵煊,显然还不知道他身体的变化。

  如果知道了,他又要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父亲?

  他就更有理由把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了!没有一个皇帝身上会有这样阴阳两套的器官,长成这样的孩子也许都在宫廷里面活不到成年。

  于是延福宫就产生了很奇怪的景象。

  延福宫只有一位主人,所有人都应该围着这个主人转。但是,他把自己隔绝了起来,他自己梳头发,自己穿衣服,沐浴了以后自己一点点把湿着的头发绞干,一点也不假手他人。

  有一段时间他的衣领是歪的,头发也只扎一个道髻,被风一吹就散出几缕来。赵煊给他准备的所有衣服都是宽袍振袖,远远看去好像随时随地要翩然霞举、羽化登仙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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