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4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杨炯开始不肯说,经过赵煊多次询问以后,他终于下拜:“臣今日失态,惊动睿颜,罪当万死,但……但沅州生了民乱,已聚集万人、占领州城了!”

  赵煊大惊失色:“竟有此事?为何朝廷不知?”

  杨炯道:“王甫恐此事上达天听,和梁师成里应外合,把军报藏下,朝廷自然不知。他又伪造御笔下达中书,委派地方上厢军剿贼,若要等他上报朝廷,恐怕得等叛乱平息了。”

  可平息不了怎么办?

  前几年方十三因花石纲作乱也是这样,蔡瑢不敢把这事报给皇帝,背地里派厢军围剿,可厢军乃是一帮强盗地痞组成的杂牌军,一点训练都没有经过,不跟着造反就谢天谢地了,最后竟然叫方十三占领了杭州城,险些断了北上汴梁的补给要道。蔡瑢实在瞒不住了才上报皇帝,皇帝竟然还替他隐瞒,说已经下过御笔了,才没有经过枢密,又委派童道夫率领禁军前去剿贼,虽然王师一至叛乱就平息了下来,可东南地方已经是满目疮痍了。

  难道又是花石纲?可花石纲不是停了吗?

  赵煊面色一滞:“民乱因何而起?谁是罪首?”此事非小,可王甫若存心要瞒,沅州离东京又有千里之遥:“你又如何得知?”

  杨炯有理有据地回答:“臣妻是沅州人氏,日前她家来京投奔,臣才知此事。反者乃是一干民夫,为首的叫黄安俊,作乱原因是,是……”

  “因为什么?”

  “因为修建明堂的那棵巨木,还有嘉王的神霄宫啊!王甫在秋收季节劳役民夫,导致稻谷烂在田地,民家颗粒无收,又增收各类税钱,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国朝家法,即使是太子,在没有做皇帝之前也只能读书,并不涉政,赵煊惊疑地问道:“国库不是很充裕吗?怎么又要加税?”

  因为“内则讲修宪章,兴熙丰既坠之典;外则攘却戎狄,复版图已弃之疆”啊!

  这话简单来说,就是对内皇帝要兴礼仪,教化万民,即修建明堂宫殿,对外就是要用兵,即增加军费开支。加上皇帝本人的神霄宫、花石纲、以及各地祥瑞运送,王甫又不是蔡瑢,对于搞财政并没有心得,除了加税还能干什么?皇帝对他的加税不知道是什么态度,只是最近他将蔡瑢封为了明堂使,要他一力商定礼仪细节,颇有起复的意思。

  这举动引起了王甫更深的恐惧——要是再让皇帝匮乏财政,他的宰相也就做到头了!蔡瑢虎视眈眈,他又怎么敢叫皇帝知道他捅出了大篓子?

  杨炯痛心道:“王甫欺上凌下,以至生民暴露,纵万死何如?臣只恐官家的圣誉有损啊!”

  昏定的时候,赵煊来到了福宁殿。

  福宁殿温暖如春,皇帝拢着一袭雪白羔裘,裘袍下曳出一袭织金的裙摆,正悠闲地在玉脚架前喂鹰。

  那是一只北方贡来的纯白海东青,是皇帝圣德感化万物的最佳象征,也是皇帝新晋的爱宠。

  皇帝用玉箸夹生肉给它,它吃的很小心也很斯文,半点不像个凶禽,皇帝离它那样近,可它进食的时候一点血沫都没有飞溅出来,只有爪子上那一根红穗平安结随着它的进食在空中摇摆。

  见到他来,那鹰停下进食,用爪子嗛住肉,空出嘴来发出警告的叫声。

  皇帝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鹰很警惕,很护主,笑眯眯地叫人把架子拎走,那鹰路过赵煊的身边,爪子一松,半块带血的生肉就滚落在了赵煊的脚边。

  他那天穿了浅色袍子,生血从袍摆一路蜿蜒到了靴面。

  皇帝嗔怪那鹰是个坏种,又宽容地道:“外头袍子脏了倒没事,换一身我的吧。”

  他怎么敢穿皇帝的衣服?

  可儿子穿父亲的衣服,不应该吗?

  皇帝本可以借口换衣服叫他直接回去的,却愿意给他件衣服穿,让他留下来说话……

  赵煊对自己即将要说的事又多了一些希望。

  他避入内殿,陈思恭为他取了一件窄袖襕袍,这襕袍估计极合皇帝的身,穿在赵煊身上竟然有些局促,把他里面的内衬长衫都露出来一大截。

  赵煊被限制在袍子里,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衣服撑坏了。

  皇帝看了他缩着身体的样子,噗嗤笑骂:“陈思恭,你给大哥拿的什么衣服,不能换件宽袍子吗?”陈思恭告罪,又要领他去换,皇帝说算了。

  赵煊就这样穿着不合适的衣服接受父亲的审视,福宁殿的地暖把皇帝的面容都蒸上了霞色,在冬天生出一阵春波。

  皇帝的语调柔和而缓慢:“你都比我高了。”

  赵煊被这样和煦的话语定在了原地,没有说话。

  皇帝心情很不错,不和他计较这些,甚至主动开口:“大哥今天读了什么书?”

  赵煊原本还有点犹豫,可皇帝的软语让他的信心倍增。

  他仰起头,直视皇帝那张春水一样的面容:“臣今天学了《鸱鸮》。”

  “《鸱鸮》?”

  那是诗经中的篇目,赵煊已经十八岁了,自然不可能才学诗经,蓦然提起这首诗,一定有其用意。

  皇帝唇角的笑弧变得有些勉强:“那,你学到了些什么?”

  皇帝的面孔生来多情,赵煊没有感受到他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外袍上馥郁芬芳的宣和香扑在他的鼻尖,让他的心很火热,他有一种为父亲分忧的激动。

  他向皇帝揖拜陈情,后背的衣料随着他的弯腰紧绷:“臣读‘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不禁怆然而涕下。”

  皇帝回报给他一声哼笑。

  鸱鸮就是猫头鹰。《鸱鸮》,是民怨之诗。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这只可恶的坏鸟,夺走了我的孩子,毁去了我的巢穴,让我家破人亡,我的翅羽稀稀落落,我的尾羽枯槁,我的巢穴垂危,正在风雨中飘摇,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绝望地哀嚎。

  “太子怆然而涕下,是因为鸱鸮就在身边吗?你眼里的鸱鸮是谁?”皇帝问道,“王甫?蔡瑢?还是——”

  疑惑的语调:“朕?”

  这个朕字一出,赵煊才发觉出不好。

  皇帝唇边的那点笑弧已经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望的眼神,他凝视着他的继承人,用蹙起的眉心。

  “臣不敢!”

  皇帝来到赵煊面前,赵煊已经比他高了,可还是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神,即使皇帝的声音很平和:“谁在你面前说这些话?”

  “臣是自己想的。”赵煊不敢把杨炯供出来,他就算脑袋再昏,也知道皇帝生气了,一个太子舍人如何承受皇帝的怒火,“天下根本未定,爹爹为何不先固根本,而徒事目前之功?”

  “目前之功?”

  赵煊身上还穿着父亲的衣服,这件衣服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还有皇帝方才的那句若有若无的感慨,他看见了皇帝眼中多情的波光,他们是父子,皇帝应当会有一点爱他的吧?或许愿意听他的话呢?

  “王甫为了迁徙巨木修建明堂,荒废秋收,将沅州生民逼反,臣只是觉得、也许修建明堂的事可以、可以……可以暂缓!”

  赵煊被热出了一点汗,他觉得自己舌头在打结,但他觉得应该为父亲说这件事,父亲不应该被蒙蔽,也不应该做出任何会让后世诟病的举动,百姓不比明堂重要吗?书上不是这样写的吗?

  “臣听说帝尧祭祀的时候,只用土阶;文王占卜的时候,只用茅屋。仁宗皇帝用大庆殿举行明堂,也足以感动上天,爹爹如今恢复三代礼制,为什么、为什么不沿袭旧制呢?为了一座明堂大殿累及圣誉,实在、实在不值得!”

  皇帝并没有因为他的陈情而动容,赵煊低着头,看见皇帝金襕的袍摆划过地毯,来到他的眼底:“你是太子,不该做台官的事。”

  可皇帝是很讨厌台官的,他纳他们的谏,然后一点也不会改。

  那种温柔的语调也趋于平淡:“世有民变,乃是因为他们不通教化。如果连咱们都不行礼仪、不事明堂了,那他们会怎么样?‘礼崩乐坏,乱世作矣。’——他们只会变得更坏。大庆殿是大朝会受贺的场所,怎么能够拿来祭祀?今天我用万象神宫祭祀天帝、先祖、神宗皇帝,如果有一天轮到了你……”

  “爹爹圣寿万年!”

  “你即使用土阶茅屋祭祀我,我又能说什么呢?”皇帝让他离开,“我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那天赵煊回去的时候天很冷,他坐在鱼缸旁边,风吹着他。

  对于赵煊来说,民乱很远很远,厢军、禁军也很远很远,他没见过打仗,甚至没见过打架,他在一座水晶宫里。可他读过书,他知道民乱是不好的,好的皇帝治理之下是不该有这些东西的,为什么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皇帝还不愿意停止明堂殿的修造呢?

  他又问自己,如果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他还会向皇帝陈情吗?

  晚风吹得他的头很痛,临睡前,内侍告诉了他几个消息。

  皇帝专门设立了明堂司,蔡瑢为此司的长官,同时他那不学无术的长子,宣和殿大学士蔡攸也成了指画,分走了蔡瑢的一大部分决定权,又调任蔡瑢的门生李邦彦做王甫的副手,郑皇后的远方兄长郑居中做枢密使。

  这些和赵煊都没有关系。

  只除了一条——皇帝把东宫舍人杨炯流放到了沧州。

  沧州是宋朝的边境,赵煊见过杨炯打着补丁的内衫,知道他家里很穷,只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他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只能吩咐侍从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接来东宫。

  福宁殿后来把他那件脏的衣服洗好送回来,按理来说,赵煊并不需要穿洗过的衣服,可他把那件衣服留了下来,很多个深夜,他一遍遍地抚摸衣服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血痕。

  父亲是父亲,但父亲先是皇帝.

  如果他再惹怒皇帝的话……

  他的三弟赵焕去年参加殿试,被诸官推举为第一,朝野间都传唱着嘉王的美名,皇帝命他提举神霄宫,并做皇城司使。

  他不能再犯错了。再犯错的话,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只要不说话,就不会犯错了。这是赵煊的信条。

  不带他去明堂大礼,是皇帝对他的惩戒,也是警告。

  从那以后,赵煊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任何朝廷上的事,只闷头在他的东宫读书,皇帝对他的态度没有改变,开心了问两句,忙起来就不见他,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那样。

  冬天天日短,外面的天已经灰了下来,程振准备起身告辞,赵煊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要送他,王孝竭就走了进来:“殿下,陈大官来了。”

  赵煊蹙眉:“哪个陈大官?”

  他话音刚落,内侍监左都知陈思恭躬身入内:“臣拜见太子。”他又和程振似笑非笑地打招呼:“程詹事也在。”

  程振向这权势滔天的大珰见礼,后者坦然受之,他告诉赵煊:“殿下,官家传您往福宁殿去。”

  赵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知怎么着,就那么一瞬间,整个天都黑了下来,浓得不见五指,他昏定的时候刚去过福宁殿,皇帝因在听经,并没有见他,只叫他回去,怎么现在来传?

  程振也明显是这个想法。皇帝与太子并不亲厚,能有什么事急到夤夜传见?况且晚上,皇帝会不会召幸嫔妃,或者召见宰执?要是太子在这个时候闯进去,嘉王又提举着皇城司,到时候只说他闯入皇帝寝宫企图窥伺谋反……等到天亮,什么都完了!

  想到这里,程振对太子暗暗摇头,又对陈思恭强作镇定地笑:“官家传见,可有手诏吗?”

  陈思恭摇头:“官家见太子还要什么手诏?因叫得急,只有口谕。”

  那就是口说无凭了。

  程振和赵煊对视一眼,陈思恭也觉出他们的眉眼官司,冷笑道:“程詹事,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矫旨吗?我有几条命敢做这样的事?”

  他又看向赵煊,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殿下,官家实在叫得急,请您移驾吧。”

  赵煊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举步不定。

  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见他?可皇帝见他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可如果陈思恭矫诏……

  程振急道:“殿下忘记李瑛了吗?”

  赵煊的脚步滞留在半空中。

  唐玄宗的废太子李瑛,是怎么死的?

  武惠妃借唐玄宗的旨意传召太子李瑛兄弟三人,假称宫禁有盗贼,等李瑛入宫的时候,武惠妃就对唐玄宗说李瑛谋反,玄宗大怒,逮捕并赐死了三个儿子。武惠妃虽说后来被吓死了,但当时什么惩罚也没有。

  现在掌管宫禁的,可是他的三弟赵焕,陈思恭和他往来那样紧密。

  他如果出了什么好歹,不管论长、论贵还是论虚无缥缈的贤,太子位都是赵焕的了。

  陈思恭幼学内监,也是饱读诗书,岂不知道李瑛是谁?闻言冷笑一声:“程詹事,你好胆!”

  程振下半辈子都寄托在这个太子身上了,宁可得罪这大珰,也绝不肯叫赵煊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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