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06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图穷匕见,对持盈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我进入燕京之前,燕京就因为饥荒,连守城的士兵都饿死了,因此我得城不费吹灰之力;我进攻汴梁,汴梁就下大雪,如此大雪,胜过我二十万精兵。上天的眷顾在我,而不在你赵氏。我知道你以前说的什么‘悔罪’‘愿意朝见’都是骗我的假话,但你现在也可以多想一想,应该做什么。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燕京了。你总是往南边看,但什么时候有人来过?”

  连大雁也没有。

  持盈想,原来后面真的是南方,他有一种得意,分清东南西北的得意。

  宗望要灭绝他的念想,可他知道——赵煊没有放弃他,那张脏兮兮的黄纸,又展开在他眼前了。

  宗望搀着持盈,握住他流血的手:“你和我说,‘爱屋及乌’,你喜欢望舒,所以对我也有好感,这不是一样的吗?那两只燕子,我一路把它们带到燕京来,不正是喜欢你的缘故吗?”

  持盈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什么,他的衣服红得滚烫,是很靓丽的色彩,衬得他面色都好了很多,良久,他从嘴里飘出来一个字:“是。”

  宗望就笑了,他带着持盈去买书,他知道持盈喜欢看书,燕京有汉人的聚集地,那里有很多古书。

  持盈看起来对这些书没什么兴趣,但宗望盯着他,他就随手停在摊上翻了一翻。

  可他的手很快停了一下,他的声音低低的,问摊主:“为什么不避讳呢?”

  摊主抻着脖子看他手上的页数,无所谓道:“这是南朝的讳,我是燕人,不识赵皇,为何要避?”

  宗望也过去看那页书,持盈带血的手指正点在那个字上,他问摊主:“这是什么字?”

  摊主无所谓地回答他:“‘赵持盈’的‘盈’字呗。”

  持盈把书放在一边,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

  一本垫桌脚的书,书上包着几块碎布,应该是破得没法穿的衣服。持盈要那本书,宗望只能把桌子抬起来,持盈弯腰去捡那本书。

  持盈拂了拂书上的灰尘,他又问了,他的神情是真的有点不解,或者说生气:“怎么把这本书拿来垫桌脚呢?”

  摊主看了一眼书名:“这书有什么看头?谁听他的,谁就要完蛋!”

  宗望探过身去,那是四个字,持盈说:“用它的人不好,和书有什么关系?”

  摊主说:“你要你就花钱买。”

  持盈看了一眼宗望,宗望花钱买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书,但持盈面上的表情很悲伤,他就只能去问摊主。

  摊主回答他:“荆王日录——王介甫的书,赵持盈听他的话,都听得完蛋啦!这种人写的书,不拿来垫桌子,还拿来擦屁股不成?”

  宗望心想,完蛋了才好呢,他不完蛋,我哪能把他弄到手?

  持盈对摊主说:“那是赵持盈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持盈没有再买别的东西,他的神色很哀伤,无处宣泄,甚至有点委屈地和宗望解释,但并不是为自己:“这本书是很好的,是我连累了他,是我不好,他好。”

  赵煊已经废除了这个人的王号,并且要将他移除出神宗皇帝的庙宇,皇帝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有臣子。

  持盈想起月光洒下的夜晚,他对谁说话,他说我爹爹有荆王,你愿意做我的荆王吗?他们用将兵法,他收复了永乐城,陇右府,谁对他说,总有一天,燕云——

  燕地就在持盈的脚下,持盈绝对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燕人不爱戴他,他也连累了死去的先臣。

  宗望隐约记得这个人,可这个人比持盈的父亲还要大很多吧?都死了多少年了?按理来说,持盈不可能认识他啊?

  他没有办法给持盈回应,只是静静地垂眼看。持盈用包着书的碎布,试图把书上的封面擦干净一些,可他很快发现了布上有什么东西在爬。

  持盈说:“这是燕山特有的虫子吗?我没有见过,有点儿像琵琶。”

  宗望面无表情地把它碾死在封面上,又把碎布扔掉,他告诉持盈。

  “这是虱子,你之前没有见过吗?”

  “啊?”

  持盈的手仍然捏着书,傻傻的,表情有点空白。

  他上哪去看虱子?

  宗望盯着他,忽然笑了:“快去洗澡吧,不然它会爬到你身上去——”

第93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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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上了车,宗望还吓唬他,他说你只看到了一只,说不定好几只已经钻进你的衣服、头发里去啦,到时候你会浑身发痒,什么药水都不管用,得把头发都剃掉,你要做和尚了!

  持盈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手上还是捏着那本书不放。宗望把他抱在怀里,解开他的头发抚摸,好像在很认真地翻找,但他只是在欣赏持盈的头发穿过他的手,好像丝绸那样,溜地一下就散开、滑落了。

  持盈乖乖呆在他怀里,宗望就开心极了,哪怕持盈的头发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找了半天,找到车停下才罢手。

  车停在他在燕京的府邸,或者说是“行宫”前,持盈头一回不要人扶就跳下车去洗澡,头发一扫一扫地垂在腰上,好像一块幅巾。

  宗望在外面等他,持盈出来的时候又是一身销金红襕袍,靓丽光明,闪耀一室。

  宗望觉得最近好像天天看他穿红色,就顺嘴说了一句:“这红色你过去二十年还没穿够吗?”

  南朝的皇帝常朝服不就是红的吗?红衣服穿在持盈身上亮而秾艳,他想这是一种故国之思,宋朝崇尚炎德,非要这么作态就作吧,他准备给持盈多做几件。

  可没想到他这个心血来潮的问题,让持盈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甚至带有点儿惊慌地说话:“不能穿吗?”

  小心翼翼的。宗望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没有啊?”

  可持盈已经闪入了内室,隐到了屏风后面,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很浅的蓝,容色一下子就黯淡了。

  宗望忽然觉得坐立难安,他想持盈的做法没什么不对,可他就是觉得很难受,持盈惊恐地看向他,但他不就是得要持盈怕他,要持盈死心吗?

  可持盈像一只惶惑的鸟,宗望又想,持盈是很脆弱,很脆弱的。

  他开始观察起持盈的惶惑来。

  持盈是很乖的俘虏,不让人操心,他不会想着去死,也不会惊叫、大骂,他很听话,宗望那天对他穿红表示了不喜以后,他就没有再穿红色,一种无声的顺从,宗望让他继续穿红好了,但他还是穿别的颜色。

  宗望就派人找裁缝做了很多很多的红色衣服,袍子、袄子、褙子、氅衣……持盈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他的了,红色又怎么样,那是他给持盈的,连耳环都是红宝石。

  他一边送,自暴自弃地想,就是你他妈的思念故国崇尚炎德是吧,思去吧,崇去吧,人都在我这了,我看你思到什么时候去!

  他感觉自己在抢劫一个想要对丈夫守贞的寡妇,可寡妇就应该再嫁啊,真烦人透了!

  守孝也不过守三年,守贞还能守一辈子不成?

  持盈收下这些东西,开始每天自由地穿红袍。宗望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又被他摆了一道——赵持盈——又是他的以退为进,打仗打得那么烂,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阴谋诡计倒是层出不穷!

  持盈对他的方针一直都是这样,他不提任何意见,不挑剔,但他的身体会及时给出反应,耳环只要不是纯金的,或者稍稍重一点,他的耳洞就会发炎,衣服只要不够柔软,他的身体就会起疹子,红得一片片发起来。

  宗望觉得自己好像在饲养、观察一盆花。

  包括在食物上,他和持盈一起吃饭,持盈不会说好吃,或者说不好吃,别人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但如果夹到他不爱吃的就会吐,就会生病,宗望通过一种控制变量的方式揣摩他的喜恶,但他问持盈,持盈不说,持盈说都好。

  但他记得在濮阳的时候,持盈对于食物有明显的好恶,那群内侍每天会对他列出很长的材料单子并申请出去采买,他找一个人给他念,像念经那么长,他打赌十个持盈也吃不完这么多的鸡鸭鱼羊。

  但他不吃猪肉,宗望没有一次在汇报中听到过这个东西。

  那一天,宗望给他夹了一块清水煮的肥猪肉,一点盐也没有放,持盈吃了。

  他再夹了一块,持盈又吃了。

  他又夹了一块,持盈还是吃,然后呕了一下,但没有吐出来。

  宗望没有看到他的喉咙动,那块肥肉应该在他的舌尖上滑着。

  他把筷子放下:“别吃了!”

  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不仅不吃肉了,也不吃饭,只有耳环在他耳边晃荡,左耳有,右耳没有。

  他说:“吐出来!”

  持盈就吐出来了。

  宗望有点儿生气,但他看见了持盈的衣服,红袄衬里的毛皮是他在雪原上亲手打的紫貂。现在持盈的一切都是他的,多好!

  他忽然就消气了。

  持盈看到他的眼神,犹豫了半天,吐了一个字出来:“你……”

  只有一个字,但宗望读懂了他的眼神。

  持盈在问他,你打断我吃饭,是想要做爱吗?就好像在车上的时候那样。

  宗望不可思议地反问,也是一个字:“我?”

  持盈也不生气:“你等一下,我现在有点想吐。”

  宗望感到一种荒谬:“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从那件衣服开始说起,他说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只是随口说那么一句,你可以直接和我说,你不喜欢这个,你不要那个,你有什么必要这样?

  持盈的声音很温和:“这是应该的。”

  宗望说:“你以前不这样!”

  持盈莫名其妙:“以前我又不……”他好像意识到不对,半路刹住了嘴,宗望在心里帮他补齐了:以前我又不吃你的,用你的,东西都是赵煊送过来的,我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那些东西全部烧毁在一场大火里。他什么都没有了。

  寄人篱下,持盈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已经逊位,不再是皇帝,又远离家乡,播迁至此,要获得好处,还能凭借什么?天底下又没有白来的午餐。我不会种植,也不会狩猎,照郎君说的,我分不清南北东西,连虱子都没有见过,如果不接受你的东西,我就会死。”

  “可我不想死。”他说。

  宗望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为什么不能单纯对你好?单纯地‘想’给你好处?我记得你对赵煊不好吧,按照你说的,你凭什么愿意接受他的奉养?他从东京给你送东西来,你也给他脱衣服吗——像这样?你是皇帝还是婊子?”

  他话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

  他为什么愿意接受赵煊?因为赵煊是他儿子,他对赵煊再不好赵煊也是他儿子。而我是什么?一个外邦人,一个稀奇古怪地冲过来,把他带回自己家里的陌生人!

  果不其然,回他一个荒谬的眼神。

  他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受过磋磨,再装相也有脾气,他质问宗望:“郎君使我去国离乡,也能叫对我好吗?”

  那是他自大火以后,第一次对宗望表达出一种生气的情绪。

  可不这样我怎么得到你?

  宗望站起来。

  “我真应该一鼓作气打进汴梁去,灭亡你的国家,让你以亡国之君的身份跟着我到燕京来,那时候你就知道我对你有多好!”

  持盈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可你没有!并不是你不想,而是你没有。”

  他终于对前几天宗望的话作了驳斥:“上天是保佑宋朝的,即使我被逼跟随你北上……失德的人是我,被上天厌弃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赵氏!”

  宗望和他没话说了。

  但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又很默契地跳过争吵,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维持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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