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07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直到半个月以后,忽里的到来。

  忽里来找持盈,发现持盈正拥着毛毯坐在窗边的炕上看书,燕京的雪大得像席子一样,将窗棂堆满白色,却一点都没有吹进来,惊动他的眉眼。

  小炉上煮着一壶茶,屋子里还有两只燕子,持盈和燕子说话。

  “我爹爹问他:‘本朝祖宗皆爱惜天物,不忍横费,如此靡费,图做甚?’——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了?”

  “他说:‘人主若能以尧舜之政,泽天下之民,虽竭天下之力以充奉乘舆,不为过当。守财之言,非天下正理。’——你也对我说过这话,是不是?”

  忽里听不懂,而且忽里保证燕子也听不懂,于是忽里打断了持盈,开了一个无害的头。

  “雪、雪真大啊。这里也很、很漂亮,比起你在汴、汴梁的宫殿、殿,如何?”

  持盈合上书本,他没有谦虚,很直接地说:“不如。”

  忽里点了点头,很承认这一点,虽然他没有见过汴梁的皇宫:“你、你想回去吗?”

  持盈直截了当地问:“你替谁来说话?”

  忽里说:“你、你的儿子亲、亲征,收收回了真定府,他愿、愿意出很多的钱,把你、你要回去,我觉得很、很划算,但斡离不、不、不愿意。”

  但他发现,持盈并没有对赵煊御驾亲征的消息感到惊讶。

  持盈只是用手把书捏紧了,又把眼神掠到窗外去,天这么冷,雪这么大,像一年前那样,赵煊会滑倒在雪地里吗?他想,赵煊不和他说自己摔倒在地里,是不是怕丢脸呢?

  他那样的要面子,要尊重,可我是他的父亲啊!

  “我想回去。”

  持盈垂下眼睛,他不在乎忽里是不是宗望派出来试探他有没有死心的工具,即使是宗望本人来到面前,他也要说这样的话。

  “我想回到我家里去,这一点绝不会变。就好像我们南朝有一个叫苏武的人那样,他流落在异域二十年,渴了就喝雪水,饿了就吃毡帐,放羊的节杖都秃了,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心志。”

  “还喝雪水,吃、吃毡帐,放、放羊,我们不养羊!你放什么?斡离不对你,很、很不错了。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俘虏是、是什么样的。”

  还用脚走回去,忽里心想,他可真会说大话啊,听斡离不说他根本不知道东西南北怎么分,他一个人走,走着走着说不定就会走到会宁府去自投罗网——南朝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成语?

  “你、你和这个叫苏武的人,一样吗?”

  “我和他一样。即使我老了,变成一片落叶,也要腐烂在南方的泥土中。”但他面上浮现出一种自嘲的笑意,“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你说的苏武,是受到了无妄之灾,我是自作自受。是我的德行有失,上天才对我降下惩罚,使我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你、你不喜欢这里。”忽里说,“但这里很、很好了。你有什么还不、还不满意吗?”

  持盈告诉他:“南朝有一句话:‘函车之兽,离山必毙;绝波之鳞,宕流则枯。’即使是嘴巴里能吞下车的巨兽,离开了山林,也会死亡;即使能够横渡江海的大鱼,离开了水流,也会干涸。这里并不是不好,但我想回家去,那里是我的山林、水流。”

  忽里站起来:“其实你留在这里,没有、没有什么好处。”

  宗望不应该再和赵煊打仗了,赵煊甚至没有管西路,直接向东而来。金国继承了辽国的土地,已经够不可开交的了,他们必须要确定究竟是谁做皇帝,完颜亶,完颜宗磐,甚至是宗望自己。

  忽里离开了这个院子,来到了宗望的书房,发现宗望也在看书。

  忽里吓了一跳,他说起女真话来很流利:“你认字了?”

  他凑过去看,宗望只是在字上画圈,被他画圈的每个字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不认识那是什么字,索性抛开来这个疑问。

  他坐到宗望的对面去,开门见山:“我刚刚去找了赵持盈。”

  宗望把书合上:“你找他干嘛,他在干什么?”

  忽里说:“他在对着燕子说话,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你应该把他送回去。”

  宗望说:“他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你少听他的话,他打仗不行,但骗你就和骗小孩一样。”

  “他和我说了两个比喻,说巨兽、大鱼都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家的,不然会死,虽然我没有见过那种生物,但咱们小时候经常在外面挖蕨菜吃,你还记得吗?你说要把蕨菜回屋子里面养着,冬天就不用一直吃茶叶了,但屋子里面是种不活蕨菜的。他就好像蕨菜一样。”

  宗望沉默,良久才开口:“这你就误会他了,我看他活得挺好。他那都是装的,想骗你心软而已。你看你自己,被他一哄,就来我这里做说客。”

  忽里叹了口气:“你非得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我管他干什么?宋朝的皇帝已经跨过黄河,到了濮阳,他的兵马都到了真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你不应该再分神和他对战了,而且他愿意送给你很多的白银、黄金、牛羊,只为了把他父亲赎回去……”

  宗望皱眉打断忽里:“我不要!等我杀了宗磐,抽出手去,跨过黄河,这些东西迟早会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暂时把它存在赵煊那里而已。”

  “你得要!”忽里纠正他,“只有这样你才能造出更多的兵马、盔甲,才能打败宗磐、跨过黄河,你忘记濮阳的时候那一场刺杀了吗?那肯定是宗磐出卖了你。”

  他劝导宗望:“赵持盈和我说了一个叫苏武的人,他说那是他们中原的一位臣子,被困在异国,二十年以后才回去,但我想,这个叫苏武的人不绝望,是因为中原的王朝一直存在。就好像宋朝还在,赵持盈就不会死心一样。他信任他的儿子多过于你——”

  宗望冷笑:“赵煊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呢!”

  忽里说:“可他是赵持盈亲生的儿子。只要他还在,赵持盈一定会选择他,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使赵煊死了,只要宋朝还在,赵持盈还有别的儿子可以即位,他就永远不会绝望,除非你把宋朝彻底灭亡了,让南朝换一个姓氏,让赵持盈只能来依靠你,但这一切都得你先把他还回去,先让赵煊住手。我们得先把宗磐杀了。就好像我们曾经捕猎那样,当我们发现一只母鹿的时候,不能着急杀死它,而应该叫它回家去,这样我们就可以获得它的孩子们,更多、更多的战利品。”

  宗望仍然不愿意,即使他是这样一位优秀的猎手,曾经那样善于忍耐。

  他送回了忽里,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想一想的,然而转头,他就把持盈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连忽里不知道的地方,在一座山上。

  忽里是他最忠诚的伙伴,军中唯二知道持盈痕迹的人,连他都来劝阻自己,如果有一天持盈被人发现、送走怎么办?他必须把持盈藏起来!

  持盈跟着他来到山上,天冷极了,他全身都被毛绒包裹住,这几天一直下雪,石阶上冻滑一片,宗望亦步亦趋地扶着他,持盈走得小心翼翼,两只燕子从他的毛茸茸的襟前透出小小的脑袋来。

  也许是闷得慌了,它们从持盈的怀抱中飞了出来,持盈吓了一跳,要迎上去接住它们。

  却没想到一脚踏空,宗望一时之间没有接住他,让他跌在了阶上,连帽子也摔掉了。

  宗望“哎哟”了一下,赶紧去扶持盈,持盈看起来像摔傻了,都不知道借他的力站起来。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大得像持盈曾经别在鬓边的芙蓉花,一点点铺满了持盈的头发,连他的睫毛上都凝结了冰晶。持盈痛得声音发抖,却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宗望靠近他,听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嘴巴里呼出来的热气,白白的像雾。

  是什么样?

  持盈问宗望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像不像一只乌龟?”

  他甚至不觉得乌龟是一个恶性的比喻。

  原来是这样的,摔倒在雪里是这样的,屁股是痛的,骨头也是痛的,天旋地转,赵煊还有六十斤的盔甲压在身上,怎么办呢?

  宗望不回答他,只是把他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雪,又要去拂他头上的雪。

  持盈的帽子内戴着一个白玉制成的莲花冠,雪落到冠里,落在他的头发上,甚至亲吻着他的眼睫,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呢?

  雪渐次第铺陈在持盈的头上,持盈偏了偏头,等宗望为他把头上的雪清理一下。

  可手迟迟没有落下,宗望发了怔,对持盈说道:“你头发白了。”

  雪簌簌往下落,他们都没有撑伞,宗望也摘了帽子,聚拢的热气开来,持盈发现他应该很久没有找剃头匠了,头上长出了刺刺的短发,宗望很少在他面前摘帽子,甚至在初见的时候,初秋还有些热,他也是裹着帽子来的。

  “我的也白了。”宗望开开心心的,“南朝有个成语,叫‘白头偕老’,是不是?咱们俩!”

  持盈笑了一下,把他头上的雪拍掉,雪融化在持盈的指尖,宗望的头发又黑了。

  持盈很关心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吹散在风雪里:“淋了雪会感冒的。”

  宗望就乖乖戴上了帽子。

  头顶、耳朵都被皮毛包裹住,潮热奔涌而来,宗望却忽然怔住了。

  他明白过来,那是持盈的拒绝。

第94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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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见他。”

  宗望满头大汗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把手上的马球杆递给侍从,接过绢巾就往脸上胡乱擦。

  忽里无奈地说道:“他是宋朝的少宰,带着宋朝皇帝的旨意而来,你不能叫他一直等着吧。”

  宗望说:“叫他等着好了,我没有听过吴敏这个人的名字,谁知道赵煊是不是随便送了个人来见我?”

  忽里说:“他是蔡瑢的学生,就是他为赵持盈起草的禅位诏书。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在你打仗的时候一直在汴梁和镇江之间来回跑。而且就算他人是假的,他带来的钱是真的啊!”

  宗望边说边走:“他把钱全部带来了?是我要的数吗?”

  忽里严肃地喊住他:“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开出的价格,就算是赵煊凑得出来,运过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宗望把毛巾一扔:“那就免谈。你告诉赵煊,要谈,就把李伯玉派过来,我要五十万两黄金,十万匹绢,这就是赵持盈的价,够少了——对了,我要绫罗,不要纱。”

  忽里急得不说汉话都结巴了:“李、李伯玉根本不可能给你这么多、多!你真的不是想把李伯玉骗来然后杀、杀了他吗?”

  宗望冷笑:“我又没有一定要他来,你看赵煊敢不敢把李伯玉送过来冒这个险,或者你叫他自己过来和我谈。这点险都不敢冒,在我这里装什么大孝子?”

  忽里也生气了:“不管是在我们这里还是在赵煊那里,赵持盈都已经不值钱了,他还能价值五十万两黄金和十万匹绢吗?你不要把赵煊逼急了!他现在还肯装,等他不装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宗望说:“又不是我逼他装的,他既然还承认这个是他亲爹,那他亲爹就是值这么多。他不要赎那更好,我替他养。”

  忽里气得跺脚:“你、你根本没打算谈是不是!”

  宗望大大方方地道:“你说对了。”

  忽里说:“你是不是忘记了赵持盈是怎么来的?他怎么来的,就可以怎么走!”

  宗望反驳他:“这里是燕京!在濮阳,赵煊都没有能耐把他救走,在燕京——”

  “汴梁还是宋朝的都城,赵持盈是怎么跨过黄河的?”忽里说,“在濮阳,赵持盈还有用,你和所有人说,抢来了赵持盈,就可以让他废除赵煊,让宋朝对我们称臣,到时候宋朝兵力全部给到西边,粘罕就会失败,宗磐也就没有还手之力了。可是现在呢?废帝的诏书成了笑话,被你废的赵煊现在已经到了濮阳。你趁他现在还肯赎而不是抢——”

  “他还敢抢?”

  “他为什么不敢?而且他这个准确来说叫‘接’,那是他亲生的父亲!我们应该跟他和平,我们应该先把他的父亲还给他,先解决自己的事,一时半会儿,宋朝是打不下来的,但一时半会儿,宋朝也是好不起来的。更何况赵持盈一直想要回去,他已经知道了赵煊亲征的消息,只要有人愿意接应他,他肯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宗望打断了:“谁告诉他的这个消息?你?”

  忽里说:“我和他说过,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没和他说过吗?我以为……”

  宗望没有回复他的话,转身就走,忽里追不上他,也懒得去追,他知道宗望要去哪里。

  那个价值五十万黄金和十万匹绢的人,所在的地方。

  宗望走得很快,他下了马就往山上冲,北风呼呼地从他耳朵旁边刮过去,把他的护耳扯得飞起来,他想持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知道他存在的人只有宗望和忽里,宗望选去服侍他的人都是不懂汉话的女真人。

  他都已经把持盈围起来了,可消息为什么还能长着翅膀飞进来?

  他想起了那个樵夫。

  我要告诉他,我会杀死那个樵夫。不,如果要使他绝望,我必须要把那个樵夫的头砍下来,送到他眼前。不,他记吃不记打,我要把樵夫的头硝好,挂在他的床前,让他天天都能看到,永远知道教训——

  我得告诉你,任何为你传递消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想持盈还不知道上一个为他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那位据说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宰辅。

  他想到持盈霜白的面色,想到持盈发抖的身体,忽然胸膛就开始沸腾了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对你不好吗?你已经没办法做皇帝了,被我养着,被赵煊养着不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爱你?

  你曾经隔着千万里,为我送来那样特殊的奖赏啊!你记得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都这样爱你,难道不比你儿子要真挚?你儿子的所谓孝顺只是建立在对父亲的基础上,换一个人做他的父亲,他也会这样的!而我不一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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