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26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对于谢瑾而言,在没见到顾和章之前,这次回来是死路还是活路谁也不知道,这几句话一脱口,乍听上去倒像是遗言。曹宴微眼睛蓦地发热,低下头稳着气息委婉道:“谢尚书,老奴久拘在禁中,可不如您了解他们。太上皇帝那儿,您亲自引荐贤俊岂不更好?”

  “太上皇帝……”谢瑾低低重复了句,“我都还没改口呢,曹公公,您也可以迟一些改口的,他不会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而且您应该清楚,师哥他再求贤若渴,我推荐的人,他怕也不敢轻用。”

  这么些年,推荐成了的,也就那么一个李望秋。多疑是很多帝王的通病,偏生这病在顾邺章身上格外重些。这曾帮助他一再稳固住肇齐的江山,却也让他再难有知心的诤臣。

  于是曹宴微不再说话了。沉默在周遭的嘈杂中显得格格不入,好在前去探消息的张茂很快便回来了。

  他额上覆着薄薄一层细汗,在雪浪玉狮正前站定道:“将军,曹公公,前面正预备着行刑。”

  谢瑾目光一凛,“这时节他急着杀谁?”

  张茂左手握缰踩蹬上马,侧过头道:“独孤丞相。”

  这下连曹宴微的脸色也变了,“独孤丞相才被委以修国史的重任,他又年老体衰,怎么会如此仓促地问罪处斩?”

  张茂道:“曹公公,不是简单的处斩,据说是腰斩,还要夷三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音调都平静无波,接着向曹宴微解释道:“日前新帝从秋棠宫出来后心血来潮去看独孤丞相修的国史,在郑氏发迹、没落之处起了不少分歧,听闻老丞相出言不逊惹怒了新帝,昨晚下狱,今早便拉来城南了。”

  除此之外,其中怕还有旁的隐情,但外人自然无从得知。独孤正虽也曾为难过谢瑾,到底自恃身份,向来只停留在言语上。想到此处,谢瑾调转马头,轻声道:“不从这条路走了,绕一下。”

  独孤家族世出文官大儒,近百年间长盛不衰,肇齐有朝以来,十一位丞相都姓独孤。如今一朝落魄,他何必招摇过市,再多给人添一分难堪。

  曹宴微也是唏嘘不止,没再多问谢瑾绕路的原因,三人一路无话走到芙蓉门外。

  新上任的大司马郑毅安和侍中薛印俱在新帝身畔翘首前视,冕冠盛服的顾和章已经等在那里,他也在看迎面而至的谢瑾,但重如繁露的缀珠挡住了他晦暗的目光。

  在两匹青骢马之间,通体上下雪练也似洁白的雪浪玉狮便格外显眼,更别说谢瑾还披了件白色的战袍。

  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赤朱下裳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谢瑾暗忖着,亲迎出芙蓉门外,这般顾重,便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率先跳下马屈膝拜道:“臣谢瑾,参见陛下。”

  他话说得很慢很缓,待张茂与曹宴微也一一拜过,顾和章方道:“爱卿平身吧。”他说得极其客气,甚至还伸手扶了谢瑾的肩膀。

  克制着避开他触碰的念头,谢瑾依言起身,抬眸瞥见站在一边的郑毅安和薛印,又略一倾身:“见过大司马、薛侍中。”

  郑毅安鼻子朝天地冷睨他一眼,不屑地撇过了头。他是新帝的舅舅,在朝在野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不会将本就与他有宿怨的谢瑾放在眼里。倒是薛印拱手道:“谢尚书客气。”

  顾和章没说什么,只漫不经心地询问道:“今日城南在行刑,不知是否挡了谢卿的路?”

  “是臣回来的时机不巧。”谢瑾低眉道:“多谢陛下关怀了,洛都毕竟六通四达,对通行并无影响。”

  “卿不问问朕为什么杀独孤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瑾仍垂着目,“臣与独孤丞相虽然同朝为官,却并不相熟,自然不必多此一问。”

  顾和章已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想杀谁便杀谁,无论独孤正到底因何开罪了他,是修史还是别的,木已成舟,他亦无立场再问。

  “卿这次回来,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他叫什么?是你新收的徒弟,还是下属?”

  “回禀陛下,小人乃殿中尚书麾下金戈卫张茂,字德音。”张茂再跪,顾和章的脸色已不大晴朗。

  “振威将军呢?没跟谢卿一起回来?”他也不叫张茂起身,当头便问起林彦容。

  “京畿有变,北狄闻风而动,陛下,武川离不得人。”

  “卿这是在怪朕不顾国家兴亡?”顾和章额前的玉珠轻轻晃动,泛着铁青的年轻面容在其后若隐若现。

  “臣不敢。”谢瑾始终没有抬起眼帘——不去看对方,便可以避免被对方看穿,这也是顾邺章曾经教过他的。闲时猜拳本意在消遣,他与师哥对上却次次败北,后来实在是输得惨了,在他的不住追问下,师哥告诉他,庭兰,你不要看我,你的眼睛会透露你的想法。

  四周的气氛凝固下来,待回到显昌殿,内侍宫娥尽皆退去,只留下两杯热茶和御案上的一壶清酒。

  顾和章施施然落座,柔声道:“谢卿这次回来,预备着待多久?”

  谢瑾答:“那要看陛下留臣到几时了。”

  他心里满满当当装着顾邺章,口中却半字也不提,顾和章面色微沉,问:“陆良传朕的口谕,让卿将兵权移交,卿抗旨不遵,是为何意?”他本想先将谢瑾骗回来,没了兵权,又无人脉,谢瑾在洛都便兴不起风浪。奈何谢瑾自作主张,竟全权托付给了林彦容。

  谢瑾道:“陛下,臣自知有抗旨之嫌,是以只带了张茂回京请罪,但也请陛下听臣一言。陈润将军并未前往武川,臣若真将印信交给陆尚书带回,焉知郁久闾隼不会趁虚而入?届时臣如何调兵遣将抵御外敌?”

  他顿了下,又道:“况且一纸文书印绶,在京畿也许有用,在边关,却终难服众。”

  这番话许还算不上滴水不漏,心思深沉的顾和章也并非全然猜不到谢瑾的意图,但他并未动怒,只将那壶清酒向前一推,“谢卿只顾防备着朕,可知这壶酒正是皇兄原本要赐给你的东西?太医验过,这酒里可是浸了胡蔓草。皇兄杀我母亲时用的就是此物,他预先服了白藤花解毒,却可怜我母亲无辜枉死。这酒没能送到武川,是因我一时恻隐之心,救了谢尚书。”

  这自然是假话,谢瑾端坐在他下手,因为根本不信他的欺骗,看着那酒的眼神依然平静。

  他还年轻,而且耳聪目明,风头最盛的时候,他有一次听宣入宫,发现徽行殿的屏风之外竟是人影重重的。他并无万夫不挡之勇,只要顾邺章动了杀心,无论是摔杯还是用其他的动作暗示,他都一定会死在那里。

  师哥那时候没杀他,以后便都不会杀他。谢瑾有时会恨自己的清醒,在清醒地意识到师哥不想他死去的同时,也清醒地感受到顾邺章的试探和猜疑。而今顾和章摆明了在说鸟尽弓藏、顾邺章容不下他,想来也并非是一定要他相信,若非如此,对方至少得编织一个更精巧的谎言。更多的,恐怕是给他递了个台阶,在不动声色地逼他投诚。

  他顾和章已经是天子了,是非黑白、来龙去脉,他说了算。片刻之息,谢瑾已全明白了。为了师哥,这台阶他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但他不想下得那么轻易。

第40章 唯有一死

  显昌殿中的侍者并不多,至少明面上不多。谢瑾眉间微缩,不卑不亢道:“陛下,我有今日,毕竟是仰赖废帝一手提拔。这壶御酒若果真送到了武川,我能做的,也唯有一死而已。”

  大约是有些意外他的反应,顾和章坐在御案后,不发一言。许久才说:“你倒大义。”

  他的脸色异彩纷呈,最终定格成一种将笑未笑的冷酷:“知道陈郁之是怎么向朕推荐你的吗?他说谢尚书博览群书,不仅能通晓天时之机,更知悉当今安危之势。古今得失、兵家虚实,没有你谢瑾不擅长的。他还说,谢尚书若不能为朕所用,便该走死路。但我却想着,卿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见谢瑾默然不语,他又慢吞吞道:“皇兄他啊,对世家大族始终持有怀疑和忌惮之心,因为他吃过苦头,而你偏偏是陈郡谢氏北上而来,所以他用着你,却也防着你。”

  话锋一转,又说:“可朕是不同的,他削弱门阀,我却依靠门阀,我永远不必像他那样防备你。谢卿,你信奉忠臣不事二君,朕却以为,良臣择明主而是。”

  谢瑾忽地笑了笑,面容却清冷如霜:“陛下的确不必防备着我,将来若我有何处忤逆了陛下,您只需像对待独孤丞相那般将我拉去城南腰斩,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

  费尽了口舌,却只换来一句称不上善意的回绝,顾和章脸色微寒:“若非有心人推波助澜,独孤正自然不必死。你若忠心于朕,也自可高枕而卧。我以为谢卿既然肯回来,想必对我还有几分信任。”

  谢瑾原本便怀疑此事与顾邺章有关,此时更深信不疑,仍端坐得笔直道:“陛下恕罪,臣不敢怀疑陛下,只是路遇血光,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字字句句咬得清晰:“能得陛下爱重,臣之幸也,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但请陛下能对废帝以礼相待,勿要落人口舌。”

  听闻此话,顾和章冷冷看了他半晌,蓦然笑了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朕自会好生招待皇兄。若有外人欺辱他,朕也决不轻饶。"

  他的笑容突地凝固,又问:“皇兄三番五次将谢卿遣去刀光剑影的武川,更无故疑卿与北狄勾连,分明是他先不仁,你还惦记着他吗?”

  谢瑾不禁一愣,旋即淡淡道:“陛下,君上再不仁,做臣子的也不能不义。若锱铢必较,瑾何以在世间立足?”

  见他态度坚决,顾和章眼神中闪过一瞬杀意,不由得问道:"谢卿自是忠臣,可知道朕的心里现在是怎样想的?"

  谢瑾不钻他的套子,沉吟道:“臣不敢妄测圣意。”

  顾和章的目光越发阴狠,拢袖起身一步步朝他逼近,居高临下道:“想朕派人给皇兄送药,是不是?但皇兄早已病入膏肓了,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朕可担不起责任。”

  谢瑾胸腔剧震,低垂了眼帘:“臣愿接手此事,真出了差错,臣自担毒杀前主的恶名,绝不让陛下为难。”

  顾和章说:“谢卿先莫急,皇兄爱子新丧,你就算煎好了送过去,他怕也没心情用的,不如再等几天。”

  爱子新丧……竟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他会以怎样的手段逞凶杀戮?谢瑾越想,便越是毛骨悚然。再要强求,未免显得过于急切,只得忍下心痛,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应下。

  与顾和章同处实在耗费心神,他已有心请辞,却听顾和章又道:“还有件事忘了知会谢卿,听闻贵府的二公子素有报国志向,陆尚书回来后,朕已在丁将军那儿挑了个闲职给令弟。”

  这警告来得突然,却也非全无征兆,谢瑾心里“咣当”一声,艰难道:“令则年少,让陛下费心了。”

  顾和章却笑吟吟道:“朕也只是向谢卿表一表朕的看重,何来费心?”他目不错珠地盯着谢瑾,又道:“谢卿啊,令妹早就年已摽梅,却迟迟待字闺中,朕初登大宝,亦有求娶佳人之意,不知你可舍得嫁妹?”

  如果说顾邺章想纳令姜多半是为试探,顾和章口中的有意,却多半是真的有意。

  他见都没有见过令姜,却张口闭口就是求娶佳人。总要将无辜之人扯进漩涡,这大抵便是天家与生俱来的无情。

  接二连三的敲打让远途归来的青年冷汗透衫,几乎站立不住,只婉言道:“陛下,舍妹天性散漫,与您是两个世界的人,况她心有所属,臣这个做兄长的本就亏欠她良多,终身大事上,实在不愿违她的意。”

  他的确想保护师哥,他自己什么都可以为师哥做,但他不需要牺牲令姜。

  “是吗?”见他紧张,顾和章兴致更好,饶有趣味地问:“她属意谁?”

  藏在袖间的双手微微握紧,谢瑾答:“回禀陛下,不是别人,正是张茂。”

  顾和章的眼睛向下瞟了一眼,忽然抬手隔着衣袖覆上谢瑾的手背,谢瑾颤了一下,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任由对方将他身前那盏渐冷的茶递到手中。

  “谢卿怎的如此紧张,出了这样多的汗?”顾和章体贴地帮他握稳手里的杯子,徐徐道:“其实若果真如此,朕也可以下一道诏书,就写……令府的女公子才貌出众,蕙质兰心,与张茂情投意合,乃是姻缘天配。朕愿玉成其美,令二人择吉日完婚。卿以为如何?”

  本想折身再拜,顾和章却竟一直不撒手,谢瑾只好硬着头皮推辞:“陛下,臣已答应过舍妹,她的婚事,何时何地、嫁与何人,皆由她自己做主。”

  半晌,刚还不依不饶的顾和章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谢卿真是个好兄长。”

  他终于松了手,背过身轻喃着:“若朕也有个好兄长……”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挥了挥腾龙的广袖,“朕有些困了,便不送你了。”

  浑浑噩噩回了府上,金红裙摆的令姜正在院中的石桌前擦拭一柄长剑,小狸奴的皮毛在阳光下灿若锦缎,懒洋洋地趴在她旁边打瞌睡。谢瑾冰凉的心头总算浮上一点零星的暖意,唤道:“令姜。”

  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地上,惊醒了睡眼惺忪的猫儿。

  令姜眼里顿时积蓄了泪水,“哥……”

  谢瑾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低声道:“令则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呢?我和令则不在时,有没有人为难你?”

  令姜摇头:“没有。”她退开两步抹干了眼泪,直勾勾地抬头看着谢瑾:“我知道哥这次回来,是为了废帝。而今再多个令则,你也要一力周全,对不对?”

  既瞒不住她,谢瑾索性坦言:“师哥在秋棠宫里,令则在丁邯麾下,我明面上既归顺了新帝,往后总有机会助他们脱困。”

  令姜含泪道:“往后是多久?哥,新上位的这个不知道他是你师哥吗?你拿什么帮他?至于令则,他想建功立业,那位挥挥手他便巴巴地去了,我劝都劝不住,那他投在谁麾下又有什么要紧,又何来脱困一说?”

  她情绪愈发激动,谢瑾有些错愕地问:“令姜,你怎么了?”

  “哥,家里出事时,我虽然还小,却已经隐约记事了。令则伤得太重,伤口感染,当年便病死了。”

  令姜的眼泪顺着风干的泪痕再度落下来,“哥,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留在武川,不必为了一个欺瞒你的师哥,一个冒名顶替的弟弟,还有我这个不值钱的妹妹赴鸿门,怪我当初没有说明白……”

  “令姜,我当日便知他不是谢琅。”谢瑾柔声打断她的自责,“但令则与你我同处多年,我早已当他是我弟弟了。”

  他眼眸微弯,哄道:“再说了,我的妹妹聪明又漂亮,剑术比我这个做哥哥的更精妙,价逾千金,如珠似宝,怎么会不值钱?”

  为令姜拭去眼泪,谢瑾轻轻道:“既来之,则安之。令姜,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若哪日令则回来,替我转告他,约束自身,谨言慎行。”

  他的目光掠过一动不动盯着他二人的小狸奴,又莞尔道:“什么都不用想,照顾好自己。去岁走之前我为防不测,抽调了三百金戈卫打散在洛城里,待时机成熟,便把你也编入册里。”

  令姜却道:“怎么联络?”

  她问得突然,谢瑾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令姜重复:“我问哥,那金戈卫,怎么联络。”

  因刚刚哭过,少女肌如凝蜜的脸庞微微泛红,谢瑾不忍地别过头去:“这不用你操心。”

  夕阳照在令姜脸上,镀上一层坚决冷静的暖色:“你怕我卷进去,是不是?可我已经卷进去了,哥,你不是神仙,你也只是个凡人,你不可能面面兼顾。我是女儿身,若要避开那位的耳目,我比你更合适。”

  覆巢之下无完卵,可是……谢瑾转回头,摸了摸她被风吹起的发,“令姜,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

  “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令姜呢喃着:“价逾千金,如珠似宝。这几个字若是兄长哄我开心的,那便罢了,若哥真的从心底里认为我聪明又可靠,愿意信任我,愿意让我是生是死都有个明白,便都告诉我。”

  “……城东的锦缎铺子,让掌柜的把旗幡的青穗子改成红穗,城西的玉器行,撤去进门左手边那个不出售的银如意,然后在下一个初一,城北白松林里,有一株桦树,在那儿联络。”

  玉器行是孙长度在中州的落脚地,锦缎铺子则是李望秋家中的产业,他与李望秋相交微时,自认是靠得住的朋友。

上一篇:买椟还珠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