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27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这三百精锐原本就是他为师哥留下的退路,却又怕见疑君上,他盼着永远用不到这支隐匿在暗处的金戈卫,如今却庆幸尚未走进绝路。

  隔天便是早朝,谢瑾顶着百官的注视迈入金殿,只盼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架不住顾和章存心要他引人注目。

  红艳艳的丝带系在新天子的颌下,阶前的冯公公捧着明黄的诏书宣读出声。

  ——殿中尚书谢瑾,封陈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再备九锡之礼。

  明堂上的顾和章紧随其后施施然开口,又是说什么他这些年在边疆打仗劳苦功高,又是赞他曾一举破敌千里,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赫赫战功堪比封狼居胥。

  陈王,陈王……皇亲才有可能染指的,正一品的爵位。乍一听去多么烜赫威风啊,仿佛受尽尊宠,可稍一细想便知是个全无实权的空头爵位。

  与椋陈同字的陈王,谢瑾暗忖,这怕是顾和章在故意恶心我呢。可他被这道诏书彻底架在了烈火之上,也只能目不斜视跪下谢恩。

  顾和章不松口,他还没进过秋棠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什么都得听顾和章的。

第41章 对他有情

  海棠飞尽,梅子留酸,直捱到了四月底,顾邺章都未能踏出秋棠宫半步。

  那个他体面丧尽才救下的女孩第二日便让丁邯带走了。顾邺章没有硬留,他甚至没有开这个口——自身都难保,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别人。他已做了能做的,至于之后她是死是活,不是他这个失了权势的帝王能决定的。

  幽禁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往先他总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处理,公文奏疏才批复了一本便又递上两本,如今骤然清闲下来,每日连个说话的人也无,倒可以仔细理一理他这前半生。

  还有后半生。

  他不认命,他在等。

  起初顾邺章会宽慰自己,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在朝在野都积攒了不少威望,提拔了不少出身寒微也有真才实学的文臣,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些都是他日后翻身的本钱。

  但空想是既没有依附、也没有滋味的。他不再喝药,也就不再能吃到糖渍的果子,每次毒发都是变本加厉的疼,心里总归还是苦的。

  有时实在是觉得累了倦了,便倚在窗边看自在的飞鸟和渐渐落下的夕阳,任由脑海里渐渐浮上谢瑾的面容。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担子倏然撤走,倒显得他这些年的百般克制像个彻底的笑话。

  从前顾邺章总觉得明凤山上的一点一滴是非常久远的事,不敢触碰,不堪回想,可当他稍加追忆,一草一木,竟然都像是烙印在了心头。

  守在门口的侍卫每日都会换岗,其中有两个嗓门大些爱说话的,偶尔会在无意间透出些消息,让顾邺章不至于彻底陷入闭目塞聪的境地。

  他知道顾和章封了徽行殿住进了显昌殿,知道顾和章追封了郑贞宜,将她移葬进先帝陵后,还封了右卫将军郑毅安为大司马。

  他也知道独孤正城南腰斩,三族夷尽,有牵衣顿足者,也有拍手称快者,成河的血污用流水整整清洗了五日才洗干净。

  他还知道,被顾和章强收进后宫的独孤夫人惊闻噩耗,自缢于长杨宫,向来雍容端庄的世家女,死前竟换了身殷红的宫装,留下绝笔要化作厉鬼向顾和章索命。

  凡此种种,从顾和章忍不住翘高了尾巴来向他炫耀时他便已有所预料,所以他听着外面断续的交谈时,始终心如止水。

  直到芒种前一场夜雨,他听到谢瑾的名字。

  电闪雷鸣间,连日足不出户的顾邺章猛地推开门,两柄长剑登时交叉着横在他身前。

  静水刀仍提在他手中,顾和章许是盼着他哪日一时冲动持着这把刀闯出秋棠宫去,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当然,也可能是盼他忍受不住这暗无天日的拘禁,选个无人在意的良夜吻颈自裁。

  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顾邺章声线沉凝:“谢瑾呢?我要见谢庭兰。”

  矮个子的守卫仰着脖子战战兢兢:“殿中尚书已是……是天子新封的陈…陈王,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陈王?哈,顾邺章喉间闷出声嘶哑的笑,站立不稳地连退了两步,面上竟浮现出一抹鲜见的哀戚。十二载为君,他头一次当着臣下的面笑得自嘲:“……我就知道,我果然是该防着他的。”

  陈王……好威风啊,可不是比殿中尚书更气派、更显赫吗?

  孤家寡人,果真是不该相信任何人,更不该顾惜任何人。他错信一次,怜惜一次,就陷自己于日暮途穷。

  幼年时寄住悟真寺,顾邺章曾在机缘巧合间捡拾到一册《大藏经》,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那时他一知半解,想着佛家为了劝人断绝七情六欲,真是将人之常情也说成了洪水猛兽。而今这火不止烧了他的手,还以燎原之势将他整个人寸寸燃成灰烬。

  静水刀蓦地横上守卫的颈侧,一道闪电划过顾邺章深幽动荡的凤目,照出两簇碧莹莹的磷火。

  隆隆惊雷紧随其后,顾邺章朱唇轻启,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那我杀了你,谢瑾也不来吗?”

  夜更深,雨更急,树木也接连被狂风连根拔起。但比起恶劣的天气,地狱里来的修罗更让人恐惧。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守卫顶着风雨连滚带爬地跑了。

  地面积水泥泞,他们跑得狼狈又凄惨,不知跌了几个跟头,最后腿软地爬出顾邺章的视线。

  院里空无一人,顾邺章却没踏出去半步。他退回屋中,将烛笼拨得更加明亮,静候着谢瑾的到来。

  谢瑾当夜却没有来。

  他在宫外,得知消息时已是第二日散朝以后,还是喜欢玩弄人心的顾和章弯着眉目告诉他的。

  显昌殿内沉香袅袅昏暗如旧,任凭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陈王千岁当着十数宫娥的面跪了一个时辰,顾和章依然没有松口:“谢卿起来吧,不必再多言。别忘了,他是废帝,朕是新君,他顾邺章要见谁便见谁,朕的威严何在?”

  因常年忍受边关苦寒,谢瑾的双膝早生顽疾,此刻跪得接近麻木,可他亟待见顾邺章一面,早已经一刻都不愿再等。

  只撑着地毯站起身:“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古先贤曾说,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陛下轻慢兄长,天下人便会罔顾尊卑,陛下善待兄长,天下人方会敬重君上。陛下对他宽宥几分,不过举手之劳,不仅无损您的威名,还可让您收揽更多人心。”

  顾和章的容色却没有因他的话出现一丝一毫的缓和,“谢瑾,你不用拿这些话诓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皇兄登位前,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他在位时又是整顿吏治,又是提拔寒士,一改旧日靡靡之风。纵处江湖之远,也常闻他的佳话。可是那有什么用?“这江山已改由朕来做主了,谢卿。天下人的敬重,没有你跟他想象的那么值钱。我招招手,出身寒微的陈郁之便来投我,只此一件,便足以证明寒门不可信,足以证明他新政的失败,足以证明什么都想要便会落得一无所有!”

  他负手踱步至谢瑾身前,原本还有几分书卷气的清秀容颜竟跟他的音调一样扭曲:“所以我想通了,我不稀罕臣民称颂彪炳史册,我只要大权在握,皇室亲缘本就不堪一击,朕只要自个心里痛快。”

  谢瑾的脸“唰”地白了。

  他单知道顾和章狠毒,却不知他还是个疯子。

  怔愣了一瞬,谢瑾再度屈膝跪下。自打从武川回来,他面对着顾和章时,跪着的时候总比坐着的时候多。顾和章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的快感,用常人的思想应对他显然已行不通,倒不如孤注一掷,将身家性命一并赌上。

  他僭越地直视着一身盛装的新天子:“承蒙陛下不弃,赐我陈王,但我心中明白,陛下始终担忧我心系旧主,会坏了您的大事。其实您不必如此,无论说多少遍的知遇之恩,玉狮子在一日,我与他便一日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

  顾和章微讶:“那你又为何执意要见他?”

  谢瑾轻轻道:“陛下,您盼着秋棠宫里幽禁的是一个被拔去爪牙的皇兄,我又何尝不盼着一个对我心无芥蒂,却又一无所有的师哥?”

  比起冠冕堂皇令人生厌的大道理,单纯从人的劣根性上讲,这是很说得通并且顾和章也很愿意听到的。

  他忽然露出个邪肆的笑容,俯身再问:“你对他有情?”

  探究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来,连他藏在右侧眉间的那颗棕色的小痣都清晰可见,谢瑾不躲不闪,道:“让陛下看出来了,可惜……他对臣无情。”

  顾和章“噗嗤”一乐,直起身道:“朕这个皇兄,还真是容易招惹烂桃花。温世淮对他一见倾心,回过头却叛了他的江山,就连陈王这么温和的人……也喜闻乐见他一无所有。”

  他话锋一转,又蓦地多出几分疾声厉色:“但朕记得陆尚书从武川回来时说过,陈王初闻宫变噩耗,可是吐了血的,难道当时并非出自真心吗?”

  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谢瑾面不改色:“陛下果然明察秋毫,确有此事。臣当时误以为废帝已经魂归黄泉,一时悲痛交加,便呕了些血。臣毕竟没有喜欢死人的癖好,半生所爱,却从未得到过,难免成为一生的遗憾。”

  顾和章拊掌道:“陈王完美解答了朕的疑惑,朕似乎的确没有理由再阻拦谢卿了。无论是送药,送饭,又或是……送人。”

  这是极好的机会,不能不趁热打铁。谢瑾心头一松,却又立刻绷紧,咽下喉间腥甜主动道:“自归京以来,臣屡屡承陛下的情,却从未替陛下解过忧。若陛下尚有疑虑,可在秋棠宫再加一层护卫,届时我与废帝一举一动皆在您掌握,想来便可让陛下安心了。”

  这确是顾和章的打算,但被谢瑾一语挑明,倒显得好没意思。“朕也非言而无信之人,陈王想去便去,朕便不再加派人手去听墙角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阴恻恻的冷笑:“但朕把话撂在前头,无论是棠棣情深还是君臣之谊,朕都不在乎。只愿陈王能清楚自己的身份,别犯了朕的忌讳。”

  谢瑾忙伏身叩首:“臣谨记陛下教诲。”

  他知道急不得的。秦州和武川都在打仗,稍有差池就会国破家亡。顾和章仍未信任他,宁愿派从没去过武川的陈润领兵驰援也不肯拨给他半个兵。

  他每日行走在外,常能感受到有多人尾随,固然可以轻易甩开跟踪,他却向来只能当做毫不知情。

  因为这明显是顾和章的手笔。

  顾和章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他是一条冷心冷肺的毒蛇的事实。

  而想要扶正已然颠倒的乾坤,容不得半点差错。

第42章 暮暮朝朝

  秋棠宫历来便少有人居住,其内的承光殿草木稀零,在顾邺章住进去之前,更是已有二十年无人问津。

  前夜一场暴雨,承光殿草倒树折,愈发杂乱泥泞,因没有顾和章的首肯,过去了大半日也无人清扫,谢瑾过来时,偌大的庭中只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

  见是新帝亲封的异姓王来了,俩人一个激灵亦步亦趋迎上来,圆脸的年轻人冒冒失失道:“陈王千岁,您还真来啦?”

  旁边的高个子扯了他一把,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歉然道:“陈王千岁,陛下预先下过旨,承光殿的看守虽少却格外紧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谢瑾并不摆官架子,只将手里的春竹叶递给他,道:“二位放心,我午间已得了陛下的准许,是送饭来的,不是贸然前来打扰。日后若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便是。这地方冷寂,此酒是我才从清馡楼取的,权当给你们添些滋味。”

  顾邺章既已知道他回来了,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谢瑾急着进去看情况,用了不知多少定力才强迫自己驻足在门外,耐着性子接着道:“如无意外,我往后还得常来,敢问二位怎么称呼?”

  圆脸的年轻人忙道:“陈王折煞我们了。小人卫安,恒卫既从,今日安否的安。他叫蒋武。里头那位确实从今早就没吃过东西了,上午的两个兄弟进去看了情况,没成想被他撵了出来,还挂了彩呢。待会您要进去,也千万当心啊!”

  卫安一看便是个胸无城府的热心肠,谢瑾估摸着还是蒋武说话更管用些,便又解了腰间佩剑交给他:“蒋武兄弟,我今日是一定要进去的,你若不放心,我便把剑留下来。”

  蒋武接了他的剑,让开一步恭敬道:“陈王千岁,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您见谅。”

  谢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无妨。”

  门扉吱呀一声,谢瑾推开门进去,昏暗的房间瞬间涌进大把阳光,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

  顾邺章歪歪斜斜地坐在梨花案后,白得透明的右腕搭着桌沿,手里正把玩一支陈旧分叉的毛笔。

  在看到活生生的顾邺章的那一刻,谢瑾的眼角立刻便情不自禁地溢出湿润来。大悲混着大喜从天砸落,让他的身子摇摇欲倒,为了贪看这一眼,只能半倚着门。

  回身阖上门,谢瑾将止不住涌上来的眼泪硬生生吞了回去,然后才转过来躬身施礼:“陛下。”

  他的目光短暂恢复了静谧的表象,像从未有风经过的平湖。唯有声音隐隐发着颤,在寂静的室中回荡着隐秘的涟漪。

  顾邺章向他脸上徐徐一撇,忽地笑了一声,毛笔“啪嗒”落在案上,“你过来。”

  待谢瑾依言走近,顾邺章便借着夕阳瞧见他眉宇间遮不住的倦怠,蛰伏的怨恨争前恐后地浮上来,仿佛生怕他再一次于心不忍,落得连最后一丝体面也留不住的下场。

  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叹息里藏着剐肉的刀子:“谢庭兰,你好得很。”

  谢瑾没有言语,却将视线落在平放于他膝头的静水刀上。光鲜不再的织锦上沾了几滴血,不是顾邺章自己的,多半是出自卫安口中那两个倒霉蛋身上。血痕已干,在金红的衣料上留下抹不去的零碎污渍,即便是这样,也没能让顾邺章低头。

  他也想为自己辩解,但他毕竟还没能真正为顾邺章做些什么,任谁看来,他都是叛主求荣换来的九锡之礼,实在是无从开口。

  他不答言,顾邺章的怒火便横冲直撞无从纾解,只挥袖扔了刀,站起来理正衣展走到谢瑾跟前,然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嘴角弯起一丝冷硬弧度:“陈王该叫顾和章那个小兔崽子陛下。”

  那姝丽更狠厉的笑容像一柄锋利的刀贯穿胸膛,谢瑾喉间腥甜,脸上青白交错,仓促垂下头:“未能尽到护卫之责,是臣之过。”

  那汪平湖终于被彻底搅乱了,顾邺章却不让他躲闪,只欺身贴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一道虹:“不关你的事,便不要揽。”

  嘴上这么说着,却捏着谢瑾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盯着他上下颤动的眼睫,而后毫无预兆地吻上那双苍白紧闭的唇。

  眼前人僵住片刻,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躲,顾邺章原本钳制着他下颌的手指于是向下,轻轻扼住他的颈,把声音压得极低:“来都来了,还躲什么?”

  谢瑾起初还抗拒地轻微挣动着,可横在腰背的手臂箍得那么用力,像牢不可破的枷锁,迫使两具算不上温暖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

  犬齿划破唇肉,伴着刺痛的腥甜一并涌进口腔,是顾邺章有意为之。陌生的舌叶探过来时,谢瑾本能地想合上齿关咬下去,但他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除了将手里的食盒妥善放好,除了被动地仰首接受着这个激烈的吻,他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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