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88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屋子里烟气渐浓,有酒的助燃,火势蔓延很快,火焰已开始侵吞横梁和屋顶,虽说做过简单的防火处理,可也经不住长久灼烧,这么下去,不是被熏死呛死,就是横梁烧断被砸死。

  阿绫脑子发懵,八成是被他用不明来路的迷烟熏的。他来不及细究对方在说什么,眼下也不是争一时意气的时候:“葛老板,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出去,慢慢把事说开。若是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开口,留得青……”

  “我呸!误会?”对方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想我葛家在素阳经营了几十年,最后居然栽在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留得青山在,说得真好听,呵,你暗中算计我的时候,给我留活路了吗?我铺子没了,变卖家产交罚金,老婆怕儿子被我这案底连累,逼我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几百两税金罢了,哪个做生意的不逃税?偏偏揪住我不放?我年过不惑的人了,居然要我每月去府衙领二十杖,半年之后,我这双腿还能留下么?日后还有脸在素阳做生意吗!你分明是要逼死我,却劝我放过你?咳咳咳……”

  阿绫一愣,他依稀记起半个月前元宝提过一嘴,说葛氏贱卖了一批好料子,他只当是对方是眼红绸缎庄生意兴隆,狗急跳墙想割肉抢客,便懒得往心里去,加上云珩的事,他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每日只单独关在绣房里什么都没理会。

  不用细想也知道葛氏被查封是谁干的。

  虽说漏税是葛老板咎由自取,可罚金重些也就罢了,百多杖刑,对这个年岁的人的确是狠了些。阿绫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在宫中欺辱他,被剁了胳膊的公公,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今上不是糊涂人,只是偶尔会用力过猛。

  “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我死,我便拉上你咳,咳咳……垫背!”他说得激奋,被逐渐浓厚的烟雾呛得一阵猛咳,赶忙灌了几大口酒压下去。

  外头一圈蚕棚并没有这能住人的屋子结实,院中传来一阵阵巨响,不知是哪一间的梁柱先被遖鳯獨傢烧断,棚屋开始坍塌。

  他们被烈火包围,整栋屋子成了个巨大的烤窑,他就像是挂在钩子上的一只鸭,每一寸皮肤都烫得隐隐作痛,额头不断渗出汗水,没半刻又被蒸干。

  “葛老板。”阿绫盯着即将被火舌吞没的门框,不抱希望地劝了一句,“你再不跑,就真的出不去了。”

  “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出去做什么?不过,黄泉路有你作陪,咳咳咳,下了地狱,我们继续算账……咳咳。”葛老板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喝着,黄豆大的汗珠从他下巴滴落,他满面红光,满眼癫狂,酒意让他感官变得极其迟钝,仿佛不觉得热。

  烟熏火燎中,阿绫周身滚烫,鼻腔与喉咙从干痒变为刺痛,每吸一口气都像是酷刑,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咳得越厉害,吸入的烟就越多,这似乎是个恶性循环,他渐渐不能保持清醒了。

  葛老板晃了晃酒坛,继而悠悠看了他一眼,忽然咧开嘴,露出丑陋而诡异的笑容:“听说,十八层地狱里有咳,有一层是要将人活烧不死的……咳咳咳……也不知,你能不能撑住啊?”他显然已经彻底喝醉,撑着酒坛子晃晃悠悠爬起身,将所剩的半坛酒举到阿绫头顶,而后缓缓倾倒下去。

  阿绫头顶一凉,猝然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葛老板是不甘心让他死的太舒坦,是要趁他还有知觉,活活烧死他。

  他内心一阵惊恐发颤,继而又绝望地平静下来,有些人天生命薄,他注定横死,二十一年来,他靠侥幸逃脱过太多次,终究还是躲不过。

  老天不公,却也让他尝过了人世间的情与爱,他这一生不比谁少得了什么,有阿娘生他养他,有云珩护他爱他,也不算白活。

  眼前的在这一刻凝滞,热浪,浓烟,狰狞的笑,都一瞬间离他远去,世界变得异常安静,他脑海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张脸。

  阿栎成家了,熊毅和元宝不久后也会成亲,陈芸和陈蔚可以在玉宁跟着老师学艺,他们有绣庄,有酒肆,哪怕是这蚕棚毁了,日后不养蚕不种桑,也可以富足安乐。

  这样想想他似乎没什么牵挂了,只是心间有一点遗憾。

  他不想带着一个谎言死去。

  尤其是,被这谎言欺骗的,是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

  他缓缓合上双眼,十几年前那个被迫穿上他的衣裙,满脸不情愿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时至今日也依旧清晰。他们奔走在热闹的天碧川边,此生他的爱恨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阿绫!!!”他似乎又听到云珩在叫他,焦躁的,惊慌的,“阿绫!!阿绫你在哪里!阿绫!”

  他猛然惊醒,那声声呼喊就在窗外。

  不是幻觉,真的是云珩!

  热浪扑面,酒液流进眼角,高热中熏得他双眼酸痛难忍,阿绫努力撑开眼眶,盯着那扇窗子。

  濒死都没有落下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窗格子被烧酥了,一脚便被破开,那人浴火而入,额头一层细密的汗被火光照亮,发尾被火星子一舔,瞬间卷曲起来。

  四目相接,云珩眼中的失措刹那化作一层潮湿雾气,在眼眶中转了转,即刻消失。

  窗框碎裂的同时,周遭的墙壁开始土崩瓦解,云珩却浑然不觉似的。

  阿绫发觉他居然是只身一人,顿时又惊又惧:“你!咳咳……别进来!”

  看到阿绫还完好,云珩如释重负。

  滴着酒的头发乱糟糟黏在颊边,肤色被炙烤的酥红一片,脸颊竟还留着一个脏兮兮的巴掌印。

  巴掌印。他阴沉一瞥,始作俑者拎着酒坛愣在原地,像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闯入。坛口滴滴答答,最后几滴桑葚酒尽数落在阿绫的发丝间,灌进领口里。

  云珩顿时怒从心起,飞起一脚,正中那人心口窝。

  擎在半空的酒坛咣当坠地,肥硕的身躯应声横飞出去,葛老板吐出一口血,撞在燃烧的书架上,当即晕厥,书架早已被火舌舔松散,噼里啪啦碎成几块压在他身上。

  “咳咳……咳你……”阿绫一张嘴便是一阵咳嗽,几乎说不出整话。

  云珩忙转过身,扑到阿绫面前:“没事了,你先别说话,我带你……”

  他话音未落,阿绫倏忽屈膝,双脚用了缓劲儿蹬在他腰间将他推开。

  这一推伤不到他却力气极大,云珩重心不稳,倒向一边,哗啦一声,大片屋瓦坠落在他先前的位置,还带着几截烧黑的木头砸在阿绫来不及收回的脚腕上:“唔……”阿绫闷哼一声,催促道,“你先出去!”

  云珩慌忙抬头,发觉屋顶的木架结构被烧的乌黑一片,再也扛不住沉重的瓦片,只剩一根贯穿全屋的横梁还在苦苦支撑,这房子已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不断有瓦片落下来,阿绫一身是酒,云珩慌忙踢开那些带着火星的木头,生怕引燃了他的衣袍。好在四喜及时追上他,气喘吁吁从屋外先丢了浸透井水的披风进来,云珩赶忙用又湿又冷的披风将阿绫裹住:“阿绫别怕,我马上带你出去。”

  “主子,您快出去,这屋子要撑不住了!”四喜从院中的井里吊了一桶水,短暂浇熄了窗边的火,一边跳进来,一边将他往外拖。

  “松手,给我刀!帮我割绳子!”云珩一把推了他个趔趄。

  “奴,小的身上没有刀!”上山太急,他们偏偏在这时候没带侍卫,云珩远远看到烟嫌马车太慢,解了匹马率先赶来,刀具都扔在车里,主仆二人身上如今没有任何像样的利器,四喜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搜寻着,“主子,绳子我来解,您先去外边等吧!”

  云珩却充耳不闻,在火中到处翻找着。

  “主子!”四喜急得带上了哭腔,“奴才求您了!”

  “云珩……”

  湿斗篷下,阿绫的声音闷闷的。

  云珩浑身一震。

  四喜听到声响,将湿斗篷掀开,阿绫露出脸来,眼眶被酒与烈火蒸灼得血红:“云珩,你出去。”

第126章

  那句“云珩”有如一声惊雷劈下。

  正厅的瓦顶轰隆落地,整栋屋子都跟着抖了抖。

  阿绫见他们主仆二人都傻愣着,急忙扭头:“四喜,我的扇骨!咳咳……快!”

  “啊?”四喜迷茫地看着他,“扇,扇骨?”

  是云珩率先反应过来,扑到他身边,用力扯开他被绳子绑住的袖口,顺着他的手腕摸进袖笼,掏出了他向来不离身的贝母扇骨。

  阿绫咽下喉口的血腥味,哑声道:“正中的两片有……”

  他话音未落,对方便心领神会一掐扇柄处,当即拔下一片藏在贝母中的纤薄利刃。

  这机关似曾相识,云珩瞳仁倏忽一缩,双手一颤,却什么也没问,立刻开始切割绳索。

  “云珩,让四喜来吧,你先出去……”阿绫抬头看着即将烧毁的横梁与随时都会砸落的屋顶,反复催促。

  那人眉头紧蹙,嘴唇抿得发白,一声不吭,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阿绫看着他不断落下的汗水与毛躁打卷的发尾,放弃了徒劳的劝阻,只有气无力地抱怨了一句:“……你疯了。”

  绳索终于在屋顶倾塌之前断掉,云珩将他一把扶起:“腿怎么样,还能走么?”

  阿绫刚要开口,忽瞥见云珩身后,昏厥的葛老板醒过来,挣扎着抖落了身上的木头。似乎是被引燃的衣服烫醒的,他嚎叫着打了个滚,试图滚灭身上的火苗,他求救似的抬起头,却发觉阿绫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即将脱险。

  那张狼狈的面目立刻从痛苦的扭曲变得狰狞,疯狗般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想要拖住他们同归于尽。

  阿绫冷冷看着他,抓过云珩手中的扇骨,手腕一扬,另一片贝母薄刃径直飞出,噗嗤没入那狂徒一只眼眶,精准无比。

  “啊!!!!!!”葛老板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蜷曲成一团,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云珩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足下用力一跃,与四喜一道,将阿绫拖出了窗子,扑倒在院中。

  房屋崩塌,激起大片的火星与灰烬,云珩紧紧护着他,扬起衣袖挡住了他的脸。

  阿绫听着废墟里头隐约的痛苦嘶吼,心里居然觉出一丝痛快。

  老人家常说,井水直通阴曹地府,要煮熟才能入口。

  可他此刻喉咙痛得火烧火燎,顾不得那么多,一捧接一捧,咕咚咕咚灌了好些。院子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他披着湿乎乎的斗篷,喝着冰凉的井水,丝毫不觉得冷。

  云珩解下他的斗篷,掏出帕子,替他擦拭被烟熏脏的脸和黏腻的发丝:“这是井水,别喝太多。”他转头吩咐四喜,“你骑马去,把车套上赶回来,车里有衣裳,有水,还有手炉。还有,方才陈蔚去周围找人救火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照应一下……”

  “是。”四喜知道主子这是想跟阿绫两个单独待一会儿,扭头看了一眼燃烧的废墟,料定暂时没有危险,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云珩替他擦手的时候,阿绫发觉帕子洇开了一块红。

  定睛一看,是那人手指上的破口正在渗血,应当是割绳子时太过急躁,不慎连指腹一起割破了,伤口周遭附着一层灰黑的脏污,需得立刻洗净。

  阿绫抽过帕子,摇摇头:“直接……咳,用水……咳咳咳……”呛了太多烟,他喉咙嘶哑得厉害,脑袋也懵懵的,好在身上没什么其他伤,脚腕的痛也只是普通的皮肉之痛,他还有力气重新从井中打一桶干净的水。

  云珩上前帮他一起拖绳子,始终死死盯着他,似乎在等他一个解释。

  可眼下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阿绫自顾自捏着他的手指浸入水桶中,将两双黑乎乎的手一并清洗干净,接着再换一桶水,不慌不忙搓洗帕子,擦净他的脸和脖子,之后又细细检查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只有些被火星蹦到的地方微微泛红,手背烫了两个黄豆大的水泡,搽些药膏不出三五天便能痊愈。

  他松了一口气,转到云珩背后,握住马尾底部,一边咳,一边细细将烧焦的部分搓掉。

  云珩猛地转身,面对着他,右手捏住他的下巴,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质问他:“阿绫,你刚刚在里面的时候,叫我什么……”

  阿绫喉咙实在痛,只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下巴上的手一抖,继而松开,轻轻抚上他依旧滚烫的脸颊,云珩的呼吸变得急促,双目圆睁,有水光打转,低声问道:“你的扇骨,跟云璋曾经送我的那把象牙扇,一模一样……”

  阿绫轻轻点头,那是他凭记忆画了机关图,托工匠定制而成。

  他们距离很近,对方眼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都异常清晰,火光映照下,他看到云珩的情绪翻涌在眼睛里,从震惊到恍然大悟,又从愠怒到不解……还有一丝委屈。

  云珩苦笑一声,低下头,深深呼吸,仿佛在一瞬间串联起所有的可疑之处。他本就是顶顶聪明的人,之前会被蒙蔽全因为太过相信眼前人,毕竟阿绫从未骗过他:“所以,你跟元宝要好地那么顺理成章,所以你从来也不问一句我是谁,不问我们过去是什么关系,只是一味地躲我……根本没有什么失忆症,你什么都没忘,只是……只是在骗我……”他的手滑落到阿绫的前襟,狠狠攥住了他的衣领,牙关紧咬,“可是为什么?阿绫,为什么啊?”

  他的头顶还飘着一股烧焦的气味,阿绫看到他们之间的地面忽然洇开几滴水迹,他从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中感受到云珩在极力压抑着恼怒。

  远处四喜架着马车赶回,身后还有陈蔚带来的一帮十几个附近值守的果农茶农,众人听说蚕棚着火,生怕火势借山风蔓延开,波及周遭的果园茶园,纷纷提着桶赶到。

  听到身后的嘈杂,云珩松开他的衣领并随手抚平,抬起头时脸上已平静到看不出眼泪的痕迹。

  “主子,先上车吧。”四喜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阿绫。

  “嗯。”云珩抓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甩下了那些人。

  他们一前一后登上马车,云珩并没有继续逼问他,而是一头扎到角落,掀开红木箱,原本整齐码放的瓶瓶罐罐被他翻得叮当作响。

  好容易找到一只黑色瓷罐,他打开闻了闻,取木勺盛出浓稠的琥珀色膏体:“张嘴,这是桑菊秋梨膏,慢慢咽。”云珩将勺子递到他嘴边,看他含住一大口,又一阵乱翻找到薄荷叶塞进水囊中,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叫他喝下。

  秋梨膏清甜,薄荷凉爽,虽声音还哑着,可效用立竿见影,疼痛没有那么难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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