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78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阿绫一下马车便钻进了厨房。

  “这是要忙什么?”翠金跟进去,发觉眨眼的功夫,阿绫已经泡上赤豆,正端着石臼研磨糯米。

  “摇元宵。”元宝放下茶杯,默默探头看了一眼,便转身回到车上,准备去给玉宁最大的钱庄送那价值千两的雪牡丹仙鹤的落地曲屏。

  “啊,元宵前几日摇的还有剩,我去给他拿。”翠金转身便要下去小地窖。

  “别。他每年这时候非得要亲手摇的。翠金姐你忙你的不用管他,我先送货了。”

  马车在月色中匆匆而去,留翠金傻傻站在原地,更加疑惑了,亲手摇?可上元不已经过去两日了吗?这孩子该不会忙昏了头吧……

  阿绫的确忙昏了头。

  自去年秋天,他和沈如频繁见了几面,他们计划得周详,如何一步一步在素阳开分铺,选店,雇人,还估算了利润,阿绫想着能在三年之内攒下银子,着手办绣学的事,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如意绣学”。谁知才入了冬,阿栎就忽然从京城递了信回来,说是要成婚,对方是官家小姐,爹爹官拜正四品,鸿胪寺寺丞。

  事发突然,这下别说素阳的事了,连玉宁这一摊沈如都顾不得,尽数都交给了阿绫打理。除却抛头露面见客人的活交给翠金和元宝,阿绫事事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说好分铺开张要去帮你的,可你看,阿栎的婚期定的着急,我赶着进京下聘,原本就是人家姑娘下嫁,可怠慢不得。”沈如从年前一个月就开始张罗聘礼,几乎掏空了家底,“阿栎不过是个从七品御用织匠,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得到人官家小姐的青眼,平白得了处京郊的宅子,我别的拿不出,嫁衣绣被,绫罗绸缎不是该管够么。幸好有陈蔚翠金他们几个没日没夜地帮我赶,好歹凑出十六匹妆花纱可以分给她们家女眷,衣裳做好了刚巧赶上夏日里穿。也不知人家会不会满意……”

  “怎么不满意,一寸妆花一寸金,这样的本事,哪怕是皇宫里也没几个人比得上老师。”阿绫将从素阳一路带来几口大木箱一同替她装了车,里头是素阳上好的云雾茶与晒干的鲍参海味,“何况,若姚大人家真的是拜高踩低嫌贫爱富之人,根本就不会答应这们婚事,更不会替他们俩置办宅子了。安心吧,这次老师您好生去京城待一待,绣庄放心交给我就是。”阿绫从袖笼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锦袋,塞到沈如手上。

  沈如疑惑,抽开发觉是一整包碎银,有小百两了。她慌忙推辞:“阿绫!这可不行,我哪里还能收你的钱!”

  “老师,听我的吧。京城跟咱们玉宁可不一样,住进官宦人家,若是下人差事做得好,定不要忘记打赏,不然阿栎要遭人议论的。”他笑笑,“何况,怎么就不能收我的银子,嘴上叫一句老师,可心里却不止是师生的情分,我与阿栎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如亲兄弟,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他娶妻,也没机会闹一闹他的洞房……”

  阿绫忍不住心中遗憾,轻轻叹了口气。

  沈如被他叹得眼圈一红,如鲠在喉。

  眼前是她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也是他半个小儿子,奈何命运不公,明明正值好年华,却总在东躲西藏,从未得过一日安宁。

  她无从安慰,举手替他平了平领襟:“没事,日后等你娶亲,让他来闹你也是一样的。”

  阿绫愣了愣,不想败兴,没有做声。

  可他哪里还会有这么一日呢……

  二月二,素阳天已回暖。

  沈氏绣庄开张热闹非凡,得益于阿绫先前让陈芸几个人备好的五十只桃花香囊,送给进店的头五十位客人。

  嫩粉的香囊掌心大,透气的花罗里头包了花瓣与柚木的香料包,若是味道淡了,或是想换个别的香,都可以拿回店里来拆换,一年一次。

  一见有白拿的东西,原本还在驻足观望的人,都毫不犹豫进了店,人气涌入,财源才会跟着来。

  前头有陈芸几个打扮娇俏的姑娘,阿绫站在库房里,本是不想出面的。

  谁知外头忽然停了驾马车,竟是杨清漪杀来了。这下不想露面也不行了,毕竟杨小姐可是他在素阳第一个主顾,杨家这两年也没少照顾他的生意。

  可杨清漪这回却不是独自来的。阿绫才迎出门去,就看到跟在杨清漪身后的公子哥。一身孔雀绿道袍,束发小冠与束腰绦带皆为纯金花丝打造,腰间挂的佛坐莲花玉佩比常人巴掌还大,生怕谁不知道他是素阳首富的公子。他站在车前抬头看了一眼绣庄的牌匾,双手交握身前,不自觉把玩着拇指上雕工精细的糖玉扳指。最上等的糖玉料了,哪怕放到皇宫里也是不逊色的。

  阿绫微微皱起眉头,没想到杨清泽也来了……

  他来素阳不久便与这纨绔打过一次照面。

  那日他绣好了杨清漪定的云肩,正在元宝面铺里等她,不想是个年轻少爷带着两个小厮风风火火冲进来,口中骂骂咧咧:“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胆敢骗我妹妹的银子。”

  阿绫抬头,险些被他头上那夸张的金冠闪了眼。

  元宝倒抽一口凉气,而后迎上去:“杨公子,坐下喝杯茶,有话好好说,可别再给我把人撞了。”

  她这么一说,阿绫立刻知道这满身彰显着财大气粗的公子哥是谁了。

  “老板,我听说,有人在你这里招摇撞骗,收我妹妹十两银子绣个云肩?”公子哥大袖一扬,一屁股坐到厅堂正中。

  “杨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十两银子是小姐自己开的价,怎么好说是骗。”元宝替他倒了杯茶。

  “不是骗?就算是将料子送到玉宁去一个来回,不也就是这么个价?何况那还是手艺顶好的师傅!我家小厮可是告诉我,我妹妹遇上的是个小白脸!怎么,是看清漪心地单纯,好骗对吧?今日你给我把那个骗子小白脸交出来!不然,你这铺子也甭开张了。”

  杨清泽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条凳。

  元宝无奈地扶起凳子,阿绫见状,主动挪到杨清泽面前,将绣好的云肩垫着块白棉布放到法面前,拱手作揖:“杨公子,在下便是那骗子。”

  要说杨清泽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富家公子,低头一瞄便发觉这云肩的绣工货真价实。

  他诧异地抬起头,嚣张气焰刹那间消失不见,呆望着阿绫。

  阿绫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气氛略有些怪异,他清了清嗓子:“杨公子,十两银子的确是杨小姐主动开的价,这委托也实在突然,若是杨公子觉得不公道,不值得,我退……”

  “值,怎么不值……咳。”杨公子竟忽然笑起来,站起身整了整衣领,靠近了一步盯着阿绫上下打量。

  阿绫在宫中时便领教透了这样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后撤了半步:“那……云肩就麻烦杨公子转交了。至于银子……”

  “银子好说!”杨公子并不给他机会说完,随手从腰间扯下块种水色都是上品的翡翠平安扣,拉过阿绫的手,硬塞到他手心里,“这个应该够吧。公子姓……”纨绔边问边斜眼瞟自己的小厮。

  后者忙提醒道:“少爷,这人姓宋。”

  “宋公子。”杨清泽得寸进尺又贴进一步,抓在阿绫小臂的手始终没松开。

  阿绫无奈,看着这大少爷单薄的身板有些不落忍,可听元宝说,这厮最爱寻花问柳,被惦记上可不得了。

  “杨公子。得罪了。”他轻轻抓住杨公子一只手,在对方得意到眉开眼笑之时,用力一压,一拧,纨绔瞬间白了脸,被他拧到直不起腰来,口中惨嚎着:“哎疼疼疼疼!”

  少爷的身子板比看着还弱,阿绫立即松了手,顺势将那块价值不菲的翡翠还给他。

  “你!”纨绔捂着手腕,气不打一处来,“你敢跟我动手?你去打听打听我杨清泽是什么人!”

  “素阳首富家的公子,在下自然如雷贯耳。”阿绫回的客客气气。

  “你知道!那自然也该知道,小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杨清泽出言不逊,“不就是想要钱吗!少在这跟我装清高,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不低头,就是嫌给的少了对吧!”纨绔出了丑,话也越说越难听,骂骂咧咧快一盏茶。

  阿绫没在意他骂了些什么,只见他话说得哆哆嗦嗦,胳膊抖个不停,猜是自己用力过猛,等他骂累了,才倒了杯茶放到杨清泽面前,又转脸对小厮客客气气道:“小哥快去一趟药铺吧,抓了没药,红花,用酒萃了,回去替你家少爷在伤处揉上一炷香。”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脑门冒汗的杨清泽,“对不住,大概明日就不痛了。”

  小厮一愣,看着阿绫心平气和的笑脸,被噎得说不出话。那杨清泽更是忘了生气,迷迷瞪瞪就被送上了马车,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他说得那么难听你也忍得住,一句嘴都不回。”元宝怒火中烧。

  人都杀过了,这些小打小闹就像小孩扮家家酒,阿绫实在难入眼:“好歹是个地头蛇,我眼下这状况,不好将人彻底得罪了,他气不过骂几句也不会少块肉。何况……”阿绫笑笑,“你不是说过,他性子不安分,在我这里碰壁久了自然觉得无趣。”

  果不其然,阿绫油盐不进,谨言慎行,骂不恼又打不过,浑身没破绽,杨清泽软硬兼施三个月始终拿他没辙,便真的作罢转觅他人了。

  只是贼心没死透,偶尔忍不住,非要凑到阿绫跟前再讨没趣。

  “宋公子,恭喜恭喜啊。”杨家兄妹往店里一戳,一副财大气粗要包场的模样,“今日店里剩了什么,我都要了。”

  阿绫恐影响店里其他客人,转而将大主顾带进旁厅,沏茶亲自端给了杨清泽,谦逊一礼:“多谢杨兄今日来捧场。”

  杨清泽见四下无人,又蠢蠢欲动,靠在桌边朝阿绫伸手,阿绫收拢扇骨,毫不客气抬手就是一敲,惹得杨清漪咯咯笑。

  “嘶……”纨绔皱皱眉,“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垂青你的小姐也不少,你一眼都不看,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活得像个出家人。”

  阿绫摇摇扇子,不置可否。

  “既然觅不到合适的心上人,那你不如跟我将就将就算了,我家大业大的,你若愿意,给你再置上几个铺子也是轻而易举,你何乐不为啊。”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杨兄垂爱啊?”阿绫嗤笑一声,“不过说实话,杨兄的家业,在下还真的没什么兴趣。”

  “又来了,我知道你也挺会做生意的,可这身家是要靠积累的,大话可别说死了,来日方长啊。”杨清泽习惯性地碰一鼻子灰,也懒得动气,“何况,如今京城里政局有变,我们对家的靠山睦王爷倒了,我杨家日后在素阳,可就一家独大了。”说完,他起身欲走。

  阿绫心下一惊,一把抓住了他:“杨公子留步!你刚刚说,睦王……倒了?”

  “嗯,我爹说,去年秋天削的爵。瑞和帝大病一场,说是在玉宁界内行宫养着,如今的朝中,似乎是太子殿下掌权。”

  云珩掌权……

  阿绫心间一暖,太好了……他就知道,云珩一定做得到。

  以后,他便可以安安心心做太子,再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直到皇帝殡天,他继位做新皇……

  不想才过了两个多月,京里骤生异变,云璿不知为何想不开,竟谋逆弑父,被太子正法。

第113章

  瑞和十年春末,国丧当前,京城满眼肃穆萧瑟。

  灵前继位仪式极其简单。

  瑞和帝崩得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太子毫无争议继承大统。

  文武百官在停灵的殿前跪拜新皇,高呼万岁,云珩身着孝衣,头晕眼花,半梦半醒。

  高热未退,手臂上的箭伤尚未好转,可他却要为天下孝子做出表率,跪在蒲团上,整整三日没有合眼。

  “好累啊……”他盯着大行皇帝的梓宫,大逆不道地感叹着,“好困啊……”

  “已经满三日了,今夜殿下便可以回宫歇息,不用再守夜了。”四喜端着药碗给他。

  云珩摇了摇头,右手捏紧左腕,糖玉串子被体温烤得发热。

  他说的不是这个,身体上的疲累从来都不值一提。

  他摊开双手的手掌,凑到口鼻前闻了闻,明明是皂角和焚香的洁净味道,可他还是从中嗅出不易察觉的血腥。他如今是个合格的帝王了,也是个被仇恨和亲族的鲜血浸透的怪物。

  “四喜,你说我做的这一切,阿绫会看到吗?他会开心么,还是会嫌我心狠手辣,连生父都下得……”

  “陛下!您病糊涂了。”没等他说完,四喜就噗通一声跪到他身旁,“先皇故于反贼云璿之手,与陛下何干……”

  “呵呵,反贼云璿。这还没过头七,父皇的英灵兴许就在这里吧。”云珩看到四喜打了个激灵,顿觉好笑,“你别怕,他要索命也是索我的命。他咽气前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明白了,明白真正大逆不道的人是谁……”

  去岁深秋,瑞和帝偶感风寒后,竟染上了总也治不愈的头风,不服药痛不欲生,可吃了药又极度嗜睡,根本无法理政,早朝几次三番被迫终止。

  无奈他只能听从太医劝说,移驾南边的行宫将养,腊月启程前,瑞和帝将一切政事交由太子暂代。

  年末,待原镇北将军徐鸣被问斩后,太子殿下再不掩饰对云璿的敌意,光明正大着手拔除其旧日党羽。

  云珩自懂事起便行事低调,一切为求自保,手上握住了把柄也从未打草惊蛇。

  曾经的睦王殿下最善拉拢人心,朝中与他有利益纠葛的大臣不计其数,党羽势力不可小觑,贸然出手很容易被人反制,还会引得父皇怀疑。

  可眼却下不同了,他们的人员越是庞杂,出的纰漏就越多。云璿倒台,镇北将军通敌卖国,身后牵扯出的军饷贪污一案牵涉人员众多,原睦王党旗下人人自危。

  再加上瑞和帝顽疾缠身政务只得交由云珩暂理,分明是天赐良机,他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大刀阔斧,裁军过后便是裁官,一场秋后算账如火如荼,京城里连年味都被冲淡许多,一切与云璿有瓜葛的人事都诚惶诚恐,生怕引火烧身。

  夜中幽静,云珩靠在御书房水榭的桥栏边,望着那棵枝叶正繁茂的无心银杏发呆。

  没多久,四喜匆匆赶到:“殿下,在原兵部侍郎家中抄出了大量书信,都可指证军饷贪污一案与睦……皇长子云璿有关。”

  “字迹呢?找谁仿的?纸张从何而来?要做就做干净,不要被抓到破绽。”

  “是奴才去库房备了旧纸,在一旁看着他亲笔写下,不是仿的。已吩咐过接连三日暴晒,墨会褪色变旧。”说完,四喜抿了抿嘴唇。

  “怎么,心里不舒服?”云珩捻着手中的玉珠串,拍拍他的肩,“虽说书信是伪造的,但他所书,句句实情,这帮人近十年里贪了千万粮饷,云璿从中收受的好处难以计算,只不过他奸猾谨慎,没留下确凿证据罢了。你这也是为国锄奸,不得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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